瞳检查的时间很久,我抱着谢衣不让他乱动,眼睁睁看着瞳拿着银针从他头上扎到脚,又从脚刺到头上,一个穴位一个穴位地试过……
我感到刚刚聚拢的耐心又渐渐降低……尤其瞳那只偃甲手不断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地响,平时不觉如何的噪音此时此刻却闹得人心烦意乱。
“大祭司息怒,属下正在检查。”
我想瞳感觉到了,他平静地看了我一眼,把那只偃甲左手背到身后去了。
果然,不管时隔多少年,瞳的敏锐……依旧令人心底发寒。
我自觉有些过分,瞳一直站着、弯着腰给谢衣施针,我知道这个姿势他难以久持,想让他坐回轮椅上,不料谢衣忽然一声微弱的呼痛,声音不甚分明,这孩子一向坚强,什么事能把他折磨成这样?
我突然想起一事:“离珠,你退下。”
待那生灭厅的女孩离开,我有些迟疑地开口:
“瞳,他不会是……感染浊气了吧?”
我甚至边说边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瞳的表情……倘若,倘若谢衣也……病……
这个念头让我嗓音发涩,口中隐隐泛苦……潜伏的神血隐隐又有沸腾的征兆……我极力掩饰着不令瞳察觉异样。
幸而他迅速摇了摇头:“勿忧,看上去不像。倒像是……前几日的爆炸冲击了脑子,只是……为何到此时才发作呢?有趣,有趣,好想切开来看看。”
“瞳——”我苦笑着打断,他总是不想让我担忧,总想把气氛弄得轻松点……
但他这榜样做得相当糟……谢衣从小见他如此,便以为这样能令我更高兴,总是有意无意学他,时时让我哭笑不得。
“哦,知道了,尊上,我会努力诊治的。放心,他没有性命之忧,等会儿我亲手安排一些安神的药。”
瞳对我行礼如仪,之后才坐回轮椅上。
我连苦笑都凝结在唇边。
尊上……尊上?
……原来有一天,你也会在私底下如此称呼我……
我还记得这人从前是何等心高气傲。十几岁时,流月城何人能及得上他三分风采?可惜这些年……他的性格,沉郁太多了。
瞳,究竟从何时开始,竟连你也变得寡言隐忍,犹如一口幽深的古井,波澜不惊……
原来,这世间很公平,有所得,就必有所失,任何一件事情,都会有相应的代价……对吗?
呵……这就是,我们,还有沧溟,叛逆必死的命运……所应付的代价?
我看着他平静的脸,想说些什么,然而话到话到嘴边,却变成:
“你行动不便,我原不该如此苛求,然此事关系重大……你务必要亲力亲为。”
“哦,我明白。”
他坐在轮椅上再一次对我一丝不苟地低头行礼,然后才离开。
我沉默地目送他驱动轮椅缓缓离去,身影渐渐没入黑暗。
瞳走后,谢衣睡得极不安稳。我见他眉头紧蹙,很难受的样子,给他输送了些灵力,过了大约两个多时辰,他终于醒了。
“……师尊,你面色……为何如此灰败?”他眨了眨眼睛,疑惑地问。
我看着他那双清澈漂亮、却依旧带着血丝的眼睛,一时心酸……这孩子有照过铜镜看看自己吗?
“……本座无事,不必担忧。”
“咳咳……弟子不孝,师尊身体不适,弟子未曾床前尽孝,倒劳烦师尊来侍疾……”他连呛带咳,连说句整话都费劲,竟还想着逗我开心。
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我想我是否该努力笑一下回应他的苦心,可惜无法做到,只好摸了摸他的头,勉强让表情柔和一些。
这时瞳把药送过来了,我强逼他把药喝了,乖乖睡觉。
我本想多照顾他一会儿,明日就是初一祭祀,当此重要关节,他不可有事……胸口却毫无预兆地一烫,我知道不好,只怕刚刚多耗费了些灵力,那如蛆附骨的神血隐患又开始发作了。
但,何时都好,怎么偏偏在此时此地!
我立刻起身准备回去,不料只这么一两步的功夫,五脏六腑已经开始灼痛,仿佛无数滚滚沸腾的热油冲入经脉,那一瞬间我昏眩了一下,撞到了桌角,桌上有什么东西掉下去了……
我强提全部气力,凭本能接住那掉落之物……是只……偃甲鸟?
神血每次灼烧的情形都不甚相同,只是——总如此误事!
我把喉中涌上的腥甜咽回去,努力忽视内腑火炙般的不适,扶着桌子想站起来,可惜力不从心。
我只好坐回桌旁,提醒自己别弄出任何不该有的动静吵到那孩子。
——以凡人之躯承受人皇神血,无异于强行逆天,尤其最近几次神血发作,经脉里那种万刀齐剐、撕裂破损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了……
长此以往,绝非久寿之兆,经过灼烧的经脉已如残破的堤坝,眼下我正当盛年,衰竭之态不显,一旦精气不继,也不知是经脉撑不住支离破碎,还是神血渐渐势衰,身体重新感染浊气溃烂而亡……
——谢衣的事,不能再拖了!
想到谢衣……我忽然察觉身后那孩子好像在看我!
糟了!刹时我灵力岔乱,经脉里有如千千万万把小刀在乱刺乱搅……神血的事被他发现该如何解释?我满身冷汗汗透重衣,迅速转过头,还好,他只是因药力过猛,睡得不甚踏实。
我嗡嗡作响的耳朵好像听见他在叫我……
眼前一片浑噩,我凝神定睛了好几次,才确认我不是因经脉剧痛而幻听,他真的在叫我。
这是怎么了?瞳的那碗药我尝过一口,药性并未烈至如此地步啊。
我等身体稍稍适应这次神血发作,就过去看他。我将手放在他额头上看他有否发热,手掌却全无感觉,只得用嘴唇试了试,幸好他无恙。
那或许……做噩梦了?
小曦做噩梦时便常常这样。
想到小曦我心中隐隐作痛,小曦做噩梦的时候总缠着我哄她,我像哄小曦一样哄着他入睡,这法子相当奏效,他很快睡踏实了。
我靠在床头看着他宁静的睡脸……神血灼烧的痛楚似乎也不那么厉害,往常难熬的几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最多还有一个时辰,天就该亮了。我想起我该去寂静之间摘些矩木枝,好准备祭祀大礼。
此刻临近破晓,神血亦平息了一些。我吩咐离珠照顾好谢衣,等他睡醒了,再去神殿找我。
我离开生灭厅,一路往寂静之间走去。此时天色未明,朔风阴寒,整座城无声无息。转过一条岔路,我忽然瞥见远处有团昏黄微弱的光。
偌大的流月城里漆黑一片,只那一点暗淡的光影在摇曳晃动,显得格外扎眼。
我皱了皱眉,心中不悦。流月城平民手中并无灯烛,这又是哪个祭司在浪费烛火?不久就要天亮了,有何紧要之事非得此刻点灯!
我留神往那边看去,那是……瞳的地方?
……他竟还未睡吗?今日祭祀必定费力耗时,他为何还不休息?
我想起方才种种,谢衣之事他已竭尽全力,甚至今日他比我更早赶到,我却纵容自己冲他发火……
我叹了口气……方才实在……太过忧急昏愦,口不择言,是否……该去道歉?
瞳能轻易看透人心,他的头脑远比任何人更清醒敏锐。我们有一同长大的情谊,是以往日我以挚友兄弟之情待他,他便以挚友兄弟之义回我,今日之事错责在我,若不加解释,只怕他会从此恪尽礼数,再不逾矩半步。
罢了……我抬头看了看天色,距天明还有两三刻,时间尚够,我转身往那团微光处走去。
接近瞳的住处,我隐隐听到一阵轻微的喀嚓,喀嚓,喀喀嗤嗤……的怪声。
我虽未曾在偃术上耗费多少功夫,也大致能听出,这是偃甲破损的异声。
难得瞳也会熬夜研究偃术?我有些诧异地走过去,屋内传出一声低喝:
“谁?!”
我一怔,瞳的声音比平时更阴冷数倍,带着几分利刃般的狠戾,可……为何如此……慌张?
“沈夜。”
“……别进来!”
哗啦啦……什么东西散开了,紧接着砰的一声,我听到瞳一声闷哼。
——出什么事了?!
我疾步上前,不料他门上居然藏着带剧毒的蛊虫,我心急之下未能看清,“噗嗤嗤嗤……”蛊虫接连自爆,我险些被烧伤。
“你……我说别进来,你听不懂吗?”
瞳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罕见地气急败坏。
“咳,咳咳咳咳……”我灰头土脸地反手关上房门,挥袖扫开蛊虫爆裂的尸雾,隐约看见他摔倒在地上,身下压着一堆碎裂的偃甲部件。
他的右手往前伸着,似乎在摸索什么东西。
我咳嗽着过去搀扶他。
“别碰,有毒!”
浓重的毒雾渐渐散开,我这才看清他没戴偃甲双腿和左臂,也没穿祭服,因为摔倒,单衣的下摆掀翻开来,露出腰身下溃烂得一片模糊的血肉……那上面居然爬着七八只狰狞可怖的蛊虫,正缓慢地蠕动着身体,吸食腐肉……
“……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看得一阵毛骨悚然,小心避开那些爬来爬去的蛊虫,双手撑住他的腋下把他从地上架起来,放到轮椅上。
瞳立刻低下头,用右手捂住左眼,苍白的乱发披散下来,覆盖着同样惨白的脸……他裸//露的右手也没戴手套——那只手已经溃烂到肘部以上,处处皮肉翻卷,有些地方甚至露出森然的白骨。
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几乎……称不上一只完整的手臂。
“替我拿……”
我把他抱到轮椅上的时候,他窒息地喘了口气,后半截话吞了回去,我意识到自己下手太重了——他额头上顷刻间冒出大颗大颗的冷汗,紧抿的双唇一片青紫。
我有些手足无措,刚才抱他起来的片刻,隔着那层单薄的衣料,我骇然发觉他的身体瘦得像个骷髅……此刻近距离看,他裸//露在单衣外的皮肤蜡黄干枯,血管皆呈暗紫色,如蚯蚓般丑陋突起,仿佛那里面的血液……早已干涸耗尽。
——这哪儿还像个活人的样子?
“……”他右手紧紧捂着那只妖瞳,右眼上扬,冷漠地看了我一眼。
我立即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刚才摔下轮椅是因为我突然闯进来,他没戴眼罩,仓促之间伸手去够,一时失手才如此狼狈。
我迅速收起震惊的表情,拿起一旁桌案上的眼罩放在他轮椅扶手上。
“转过去。”他冷冷道。
我依言转身,听着他在身后絮絮簌簌安装偃甲手臂,戴好眼罩和手套……以及断断续续穿衣服的动静。
“你不该来……”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天快亮了,大祭司大人该去准备祭祀。”
我转过身,他已穿好祭服端坐在轮椅上,除了没装偃甲双腿,已经完全恢复了往日平静冷淡的模样。
“你……浊气之症已经这么严重了?”
他不甚在意地摆了摆右手:“哦,不必介意,早晚有一天会连脑子也烂掉的。”
“瞳……”虽然刚才只看了一眼,我已感觉他那只手……根本没有保留的必要。溃烂到那种程度,留下来只是徒增痛苦而已。
“你想说什么?”他瞥了我一眼,幽暗的眸子带着冷冷的自嘲,“劝我连这只手也切掉,替之以偃甲?呵……那我算什么?算是人,还是……一团肉块?”【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