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夜浓如墨,承运殿中的灯火直到寅时,才全都暗了下去。
姜泽心中的大石落地,虽因没杀了姜衍与蔚蓝觉得有些遗憾,却因为谢术昭的提议,心情顿时变得欢愉起来。就连桂荣面上的神色都好了许多,“皇上,再一个时辰就快早朝了,您近段日子劳累,还是好好歇歇吧。”
姜泽闻言勾了勾唇,自然而然的摊开双臂任桂荣施为。桂荣轻手轻脚的帮他换了寝衣,直到姜泽躺下,这才躬身退去外间。
谢正清与谢术昭的心情同样不错。
“父亲,谢家与皇上之间的隔阂,这下总算消除了。”深夜的泰宁街上格外安静,昏暗的灯光下,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马车行驶在青石板上发出轱辘辘的声响。
在这寂静之中,谢术昭的声音显得有些突兀。谢正清闻言懒洋洋的掀起眼皮看他,“你若是这么想,谢家交到你手里,迟早是覆灭的下场。”
“父亲!”谢术昭面色一滞,反应过来有些愕然,他有些搞不懂,明明父亲出宫的时候还笑了笑,笼罩在他身上多日的郁气似乎一扫而空,又何以忽然之间就改变了态度?还是说,其实父亲一直是这个态度,之前不过是做给人看的?
他声音讶异低促,谢正清却是垂下眼眸拢了拢袖子,面上神色丝毫不变,“需知伴君如伴虎。”这是他的大儿子,也是太傅府的下任继承人,儿女都到成亲的年纪了,他还真不想说出太过打击他的话。
但这态度已经足够打击谢术昭,他抿了抿唇,不赞同道:“父亲的意思儿子自是知晓,可皇上能依仗的人不多,除了太傅府便是曹国公府。曹国公府就不必说了,虽出了个皇后,却至今没有子嗣,再加上太后娘娘,只要皇上在位一天,谢家的地位就无可动摇。”
“若皇上不在了呢,亦或皇上另立新后呢?”谢正清皱了皱眉,看向他的目光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朝中格局谁不知晓,可不止你一个聪明人。”
原本谢家与谢琳的立场一致,都是打算将谢诗意送进宫的,可谢诗意现在的名声,便是送进宫了,身上的污点,也不足以支撑她登上后位,且看姜泽的意思,并不想让谢家女进宫,如此,这条路便等于被封死了。
谢术昭不以为然,“父亲,此路不通,另有他路。”他摸着下巴认真想了想,“谢家除了诗意,也并不是没有其她的姑娘。”
“你说诗韵?”谢正清不是没想过,但一则谢诗韵只是庶女,样貌倒是过关,可身份委实太低。二则,圣元帝在位时,谢琳与后位仅一步之遥,却始终没能如愿,很大部分缘于她的身份。都说知子莫若父,对待女儿同样如此。
谢琳虽面上没怎么表露出来,却并不代表她不在意自己的身份,不过是她比姜泽更沉得住气,也更会掩饰。如今姜泽登上皇位,正是这母子二人对身份开始洗牌的关键时机,又怎么会允许自己的后人,身份遭受同样的质疑?
所以,送谢诗韵进宫,谢琳与姜泽看不看的上是一回事,就算看上了,依照这身份,日后也恐怕难有大的出息。更何况,谢琳与姜泽十之八九不会同意,若是同意,谢诗意也绝不会白白蹉跎,最终落得个这样的结局了。
牛不喝水强按头,又能有什么好结果?
可谢术昭却不这么想,“父亲考虑的是,但凡事总有例外,意儿确实出色,倘没有流言缠身,儿子相信,她比大多数男子更加优秀。可这出色的女子,上京城中比比皆是,皇上选妃与世家选主母不同,世家选主母更看重才能与人品,是因为家族要发展,需得能撑起后宅。
但皇上是九五至尊,天下之事尽皆在握,又如何会选个比自己更加出色的?莫说是皇上了,便是寻常男子,也不会喜欢过于要强的妇人,还是更加温驯听话的女子,更加讨人喜欢。”
谢术昭说着眼含希冀的看向谢正清,这个想法,早在谢诗意名声尽毁的时候他就有了。只当时事情闹得过大,谢家与谢琳之间生了嫌隙,而谢诗意与谢诗韵都是他的女儿,谢诗韵又是庶出,倘嫡出的女儿一出事,他就提出将庶女送进宫,别说是谢诗意本人了,就是黄氏,都能好好跟他闹上一场。
再加上谢诗意是谢正清最看重的后辈,他自然不敢老虎头上拔毛。
谢正清自然知晓他的意思,这话尽管有很大部分私心作祟,却并非没有道理。他活了大半辈子了,对男女之间那点事再清楚不过,这与他和秦丹阳并乔婉云之间的关系一样。
秦丹阳是正妻,为人贤惠,在处理内宅事情上是把好手,在不触动他底线的前提下,他自会多给几分尊重,也会在下人与外人面前,多给她几分面子,但要说恩爱疼宠,那是绝对没有的。
但乔婉云却是不同,这男人看女人,但凡看对了眼,在乎的也就少了。也因此,尽管乔婉云只是歌姬之女,身上有回纥血统,他却一颗心全都在乔婉云身上,连带她生下的女儿,也是疼宠有加。
秦丹阳一心盼着着女儿,生下谢术昭和谢术璋之后尚且年轻,并不是说以后就绝对不能生了,却何以在往后的几年里真的就无所出,反倒是将谢琳抱到膝下来养?其中详情,谢正清不知谢术昭和谢术璋知晓多少,如今又为何执意送女儿入宫……
可谢术昭追求的,也是谢正清毕生所求,因此,他并不刻意阻拦,只顿了顿道:“再等等吧,一则宫中选秀的日子尚且不曾定下,二则眼下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谢术昭闻言点了点头,才刚想说什么,谢正清已经继续道:“倒是秦家,你是怎么想的?”姜泽虽是将事情交给谢术昭来办,谢正清却并不十分看好。
“自然是该怎么办怎么办。”谢术昭诧异的看了自家老父一眼,“皇上将事情全都交到儿子手中,说明皇上是信的过儿子的。秦家家底子丰厚,尹卓既是决定直接将秦家拉下水,而秦家之前又一直巴着睿王,难不成儿子还要手下留情?”
这语气听起来满是酸溜溜的,谢正清闻言面色有些暗沉,须臾间,他合上眼睑道:“如此说来,便是给秦家扣上通敌叛国的名声,你也无所谓了?”
“自是如此,难不成父亲还有别的想法?”谢术昭点了点头,面上有些不解。
“你可当真是个榆木疙瘩。”谢正清复又睁开眼,目光灼灼的看向他,眼中神色复杂难辨,直看得谢术昭不知所以的皱了皱眉,这才半眯着眼似乎已经陷入回忆之中。
“昭儿,你莫不是忘了你娘的姓氏?”谢正清端起茶来呷了一口,他语声淡淡的,听在谢术昭耳中却是震耳发聩。
“父亲,这,这儿子自然是不会忘的,可母亲的娘家只是旁支,与现在的秦家已经快出五服了……”在此之前,谢术昭还真没想到这层,说到这,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通敌叛国是诛九族的大罪,便是出了五服,仍是会对太傅府有影响的。当然,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便是看在谢琳的面子上,姜泽也是不会动谢家的,可不动,并不代表没有影响。可问题是,他对秦家有怨啊!
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定国侯府老夫人秦丹玫与他母亲秦丹阳原本是堂姐妹,在谢琳入宫之前,二人关系一直很好。但在谢琳入宫之后,这种关系瞬间就被打破。后来谢琳生下姜泽,关系愈发僵硬,及至罗魏身死,谢家与定国侯府便也成了死仇。
不仅如此,秦家与定国侯府并谢府的关系,同样陷入僵局。更甚至,秦家嫡支是直接将他外祖父这支逐了出来的。当时,他母亲在谢府的日子过得何其艰难!不仅遭到定国侯府老夫人的埋怨,也遭到秦家人的埋怨。
再加上后院乔婉云搅风搅雨,谢琳入宫后又势头强劲,他母亲这才会郁郁而终——谢术昭并不清楚,自己的母亲,实际上是死在自己亲闺女手中的。但饶是如此,已经足够让他对秦家人恨之入骨,甚至,他对谢正清与乔婉云并谢琳,同样是恨的。
只胳膊拧不过大腿,人总要识时务些才好。但这并不影响他想报复秦家的心思,眼下就有送上门的机会,他如何甘心放过?
谢术昭兀自陷入沉思,谢正清定定的看着他,似乎要看到他心里去,“如何,可是想清楚了?”
“儿子知道了,好在有父亲提醒。”谢术昭抹了把脸,借此将眼中的情绪全都压下。
“清楚就好,凡事留一线,无论爱憎,十分只做九分,也是为自己留条后路。”谢正清搁下茶盏意有所指,也不知道是在敲打谢术昭,还是真的在提点他。
谢术昭点了点头,“既是如此,儿子会尽量将影响降到最低。”
谢术昭入朝多年,自然清楚伴君如伴虎这个道理——倘此次将秦家通敌叛国的罪名坐实,虽然能最大限度的打击秦家,甚至连带定国侯府与姜衍都要遭殃,可同样的,谢家一样会受到波及。
便是眼下看没什么,却难保姜泽在坐稳皇位之后不会翻旧账。
但实则谢正清与谢术昭的这些想法,完全没有必要,因为秦家轮不到谢术昭来动手,秦家的财产,更不会落到姜泽手中。
此时的坳谷,汇聚了几方人马,只短短一个时辰里,整个山谷都是哀嚎与厮杀声,但因着有雷文瑾之前的布置,几方人马虽然釜战正酣,情形却显得有些诡异。
秦绶与那木达接连派出三拨斥候,第一拨斥候被杀,第二拨斥候发现同僚尸体后后是匆匆折回,第三拨斥候在行事时便格外小心。便是刺探尹卓行踪,却再不敢往云雾岭过分深入。也因此,最先发现尹卓队伍到达的,反倒是回来给雷文瑾报信的白渔。
雷文瑾心中早有安排,白渔报信之后重新带了几人折回,眼见尹卓的人下了礐山进入坳谷,秦绶与那木达的人却是毫无动静,当即便嚎了一嗓子,“尹卓的人到了,兄弟们杀啊!”
这声音夹杂着内力高亢洪亮,在黢黑寂静的山谷中犹如平地一声惊雷,直将暗中隐藏的人震得耳膜发麻。秦绶与那木达并非才刚发现尹卓的行踪,只尚未确定对方具体人数,想静观一二,确定并无别的埋伏再行下手。
这声音一出,不知情的人顿时便往山下冲去,秦绶与那木达正猫在暗处查看行事,见状不由对视了一眼同时出声。
“这是那木将军安排的?”
“秦小兄弟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
“不是!”
“不是我!”二人话落,眼中均是带着诧异,随即又是面色一沉。
“别管了,按计划行事。”那木达移开视线看向山谷方向,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楚,却可清晰听到一连串的脚步声与树丛沙沙作响的声音,偶尔还夹杂着鼓舞士气的冲杀声。
“看样子是有人搅局。”秦绶面沉如水,又是挫败又是担忧,却说不出别的话来。眼下的情形,想要阻止是来不及了。当然,也没什么好阻止的。他们守在此处的目的,本就为了从尹卓手中抢人。甭管发出这声音的人是谁,是敌是友,是不是搅局,总归,已经避无可避。
再说,底下的情况已经明了,尹卓身后当是无人,早一步与晚一步,实在没多少差别,唯一要防备的,就是方才这出声之人,于是只得点了点头,“一起。”
“嗯,小心防备着些。”虽然秦老太君几人与那木达没什么关系,本质上,他也不在乎对方死活,可将人救出来,关系到能不能断了尹卓的后路,那木达自然会不遗余力。
他话落,当即挥手让身后的侍卫跟了上去,一时间,山谷中的动静更大。
白渔虽然嚎了一嗓子,但实则翡翠岛的人全都没动。
而听到这动静的,也不止秦绶与那木达。在此之前,秦缭因不清围住他们的到底是何人想给秦羡渊报信,当即便挑了三十名身手好的一同突围,孰料才刚摆脱对方,便听到前方的动静。
“莫非方才围杀咱们的人,还当真是尹卓的人?”秦纶是跟着秦缭一起冲杀出来的,听到动静不由心下一沉,连同他们顺利突出重围,也产生了怀疑,他抹了把脸上的血污,“头儿,难道对方是因为不想继续隐藏,这才会放过咱们?”
这时机未免太过凑巧,对方的身手秦纶看的分明,虽对方人手不及他们,却明显尚有余力,原先他还以为对方是想保存实力,但听到这声呼喊,却由不得不多想。
秦缭闻言皱了皱眉,已经赞同了秦纶的话。蔚家军还没赶到,至少他们冲杀出来的这一路,是半点动静都没听到。且对方若真是蔚家军的人,绝对不会只派出区区二十来人。
秦缭满心焦躁,“应该是尹卓的人,既然对方已经发现咱们的行踪,按原计划是行不通了,我先带人到前方看看,你去传令,让兄弟们赶紧过来帮忙。”
“好。”秦纶点了点头,又道:“看秦绶与那木达的样子,似乎之前一直没察觉对方的行踪,头儿,我觉得我们的速度应该加快一些了,没准尹卓绊住咱们的同时,同样绊住了二人也不一定。”
秦缭自然知道这话的意思,若果真如此,没准尹卓已经带人先行,留下的,只是为了打马虎眼,他眼中利光一闪,先是吩咐了两人去寻秦羡渊,这才带人往天堑赶。
却是走了两步回头道:“速度一定要快。”他们隐藏的地方,原本距天堑有二十来里,这一路冲杀出来,少说也走了十来里地,若是动作慢了,没准会与蔚家军撞个正着也不一定。到时候还何谈帮忙?
“放心,会很快的。”毕竟他们有马匹不是。秦纶闻言摆摆手转身就跑,却是不知,原先围堵他们的白追白奔等人,此时已经到了他们藏马的地方。
白追与白奔早就看准了对方的马匹,等白渔回来报信说明尹卓距离天堑的距离,雷文瑾当即便又拨了二十来人过去。时机凑巧,这二十来人刚好赶到,便见秦缭等人突围,于是这才打了起来。
但雷文瑾让人围住秦缭的目的,本也不是想将对方赶尽杀绝,而是想在尹卓赶到之前故布疑阵,让对方自乱阵脚。如今尹卓赶到,就只等着秦家与那木达与尹卓的人火拼,白奔等人自然不会朝对方下死手。
于是等秦缭等人突围出去之后,二十来人当即便返回对方藏马的地方。而秦缭与秦纶在突围之前,曾对底下的人下了死命令,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轻举妄动。是以,秦家兵丁原地隐藏,只小心翼翼关注着坳谷前后的动静,哪里又能想到,还会有人想要顺手牵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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