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谢琳又如何会信?她了解作为帝王的心思,更加了解姜白岩,因此并不把姜泽所说的话当回事,但姜泽一番好意,即便这开导劝慰的话说得并不高明,谢琳却还是要领情的。
她就只有姜泽这么一个儿子,能依仗的也只有姜泽,即便她心中有再多不甘与恼恨,圣元帝俨然已死,她又何苦拿个死人的背叛与错误,来为难自己的儿子?
她也知道自己方才有些失态了,倘若她因为圣元帝的背叛而迁怒于姜泽,到时候母子之间生出嫌弃,又岂非得不偿失?
姜泽确实不懂事,也确实需要敲打,但凡事过犹不及,谢琳向来拎得清,因此,她闻言只是深吸了几口气沉默下来。
姜泽见谢琳这番作态,也知道自己的说法有些牵强了。
那懿旨他也见过,明晃晃的大红印玺到此时仿佛还印在他的脑子里,那是太后懿旨,那是玉玺,又怎么可能轻易容得下人作假?且不说当时验证笔迹的那几个老臣了,便是他与谢琳,当时也没能找出纰漏来。
他心中隐约有个想法,即便他不想承认,却抑制不住的去想:事实上,不独他是圣元帝的儿子,姜衍同样也是。而圣元帝当时能坐稳皇位,定国侯府与罗皇后功不可没,这点谁也无法抹灭。
姜泽虽然没有亲身经历,但光听,就已经听过了不少,再根据圣元帝对定国侯府与罗皇后的态度,也不难看出来。毫不客气的说,若是没有定国侯府,圣元帝在执政的头十年里,未必就能肃清朝局,也未必能如现今一样,能堵住悠悠众口,顺顺利利的传位予他!
谢琳平复着心绪不曾说话,姜泽脑中也是千头万绪,一时间母子俩各有所思,殿内再次陷入沉寂。
许是因着母子二人都有些神思不属,又因为二人要说的话太过机密,便将身边得力的人都潜了下去,此时此刻,谁也不曾发现,在黑漆漆的夜幕中,延禧宫的屋顶上还匍匐着两道人影,这两道人影身材颀长,一人着白衣,一人着青衣。
这二人正是宫宴结束后,飞快出了皇宫,又趁着宫中人多眼杂,匆忙折回延禧宫听壁脚的楼向阳与褚航。
要说二人是楼家与褚家年轻一辈中最出色的,这话一点也不假,二人俱是文武双全的佳公子,听着殿内的对话停了下来,楼向阳用手肘撞了撞一动不动的褚航,压低了声音道:“啧,这老女人妒起来还真可怕!人都死透了,她还能嫉妒得连自己儿子都迁怒!”
“看样子,姜泽这是不死心,想要在懿旨上找漏洞啊!”他说着,见褚航没吭声,又不怕死道:“要是姜泽接下来想出个什么损招,会不会牵扯到褚府?话说你与本公子一同入京,路上却半句口风都没漏,这懿旨到底是真是假,你不说的话,到时候,本公子就算想要帮你都没办法。”
“想套我的话?你当我是三岁小儿,还是觉得我蠢?”褚航面上冷冷的,密音入耳道:“懿旨是你姑祖母下的,却叫褚家保存,你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小人嘴脸!”
楼向阳自然知道楼太后将懿旨交给褚家保存的用意,他闻言尴尬的摸了摸鼻子,也不介意褚航损他,脸色一垮,同样换了密音入耳道:“别这样,我这不是太意外了吗,这么大的事情,咱俩兄弟一场,你也不事前吱个声,好歹让兄弟我有点准备。”
“你有准备如何?没准备又如何?”褚航眯了眯眼,“你就算事先知道,对结局也没有丝毫影响。至于谢琳与姜泽的嘴脸,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事实上褚航与楼向阳压根就没什么交情。
一则褚航的原身本就是个冷漠不羁的,在家族中向来是特立独行的存在,家族大事,他向来能不参与就不参与,平日里并不擅长于人打交道,与楼向阳只能算是点头之交。
二则,褚航来到启泰的时间尚短,与蔚蓝可谓是前脚与后脚的差异,此次褚航会按照褚磬的吩咐进京,大部分原因是因为蔚蓝。
黑河郡距离上京城有七八天的路程,褚航一脚跌入启泰,才刚弄清楚周遭的环境与自己的出身,就听闻了上京城发生的事,也明白了自己在上京城还有个表姐,而这个表姐扔下一双儿女刚刚过世,巧合的是,这位表姐的女儿名叫蔚蓝。
褚航虽然向来不信鬼神之说,但他自己能来到启泰本身就是个奇迹,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便下意识开始留意起上京城的动静,待听到蔚蓝姐弟身死,褚航自己都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到底是失望还是庆幸。
失望的是,这个蔚蓝并不是他认识的蔚蓝,他孤身一人在这个陌生的时空生活,寻不到回去的路,一切都陌生而不真实,不免觉得孤单茫然。
庆幸的是,若是这个蔚蓝并不是他认识的蔚蓝,那就能免了再见时的尴尬,毕竟,从前他与蔚蓝是平辈相交,再见面若是变成表舅与表侄女的关系,这关系,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啼笑皆非。
前世,蔚蓝对他的感情他非不清楚,可因为种种原因,他与蔚蓝最终也没能走到一起,要说不遗憾,那是假的,蔚蓝在他心底,到底拥有怎样的分量,占据着怎样的地位,也只又他自己清楚。
言归正传,褚航与楼向阳确实没什么交情,可因为肃南王府与镇国将军府的原因,楼褚两家的长辈却是交情匪浅,也因着两府同在黑河郡,褚航这个生性冷漠寡言的,才会与跳脱骚包的楼向阳一同进京。
而谢琳与姜泽的所作所为,褚航也是从褚家老爷子褚磬口中听来的,故而,褚航直言谢琳与姜泽的嘴脸楼向阳更为清楚,倒也全是实话。
可楼向阳却并不清楚其中关节,他闻言噎了下,夜色中,一张俊脸气鼓鼓的像只青蛙,与在椿萱殿时执扇浅笑的风流模样大相径庭。
又听到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楼向阳面色一变,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急急道:“罢了罢了,兄弟我也就这么一说,咱们还是听听这二人的动静再做打算。”
二人大半夜的还蹲守在延禧宫,自然是有别的考量,褚航闻言并不吭声,只是自顾自的转过头去,将脑袋重新贴在冷冰冰的琉璃瓦上。
此时,乔嬷嬷已经重新沏了参茶端进殿中,见母子二人相顾无言,不由得在心下暗暗叹息,她先是端了茶递给谢琳道:“娘娘,先喝口茶润润喉。”
待谢琳接过,这才端了到姜泽跟前,又皱着眉小心的给姜泽使了个眼色。
姜泽抿唇接过,张了张嘴,正欲说话,就听谢琳道:“过往的事情不必深究,反正你父皇已经不再,再追究也没有意义。哀家只问你,经此一事,你可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谢琳浅浅的呷了口茶,已经重新挺直了脊梁,恢复到仪态万千的样子。
姜泽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也无意再纠结谢琳与圣元帝的感情生活,他闻言快速收敛了心神,有些委屈道:“母后明鉴,这次的事情,若硬要说儿子有错,那也是错在儿子不了解前尘旧事,不知道那老太婆还留下了两道懿旨。”
“当初儿子做下这个决定,母后也是赞同的。”姜泽是真的觉得自己很冤,谢琳心中不快,他心中更加不快,凭什么谢琳以前作下的孽,要让归咎到他头上,让他为此担责?
但他知道谢琳的脾气,这话倒也不好说得太过直白生硬,是以他一面说着,一面观察谢琳的神色,见谢琳的面色又阴沉下来,顿了顿又补充道:“况且,当初儿子之所以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蔚蓝姐弟已死…”
总之,他就是想将事情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这在姜泽看来,几乎是必须的。
因为这是他登基后,第一次单独主导一件事,在登基之前,谢琳总是用各种手段限制他的行动,他被压制得很了,每每都觉得窝火,此次的事情,他在做完决定后,虽然也征询了谢琳的意见,可拍板做主的却还是他。
他好不容易争取到翻身做主的机会,又怎么能轻易撒手?万一他要是将责任揽到自己头上,谢琳到时候又有什么说到,从此剥夺了他的权利呢?
朝中有个谢正清与曹奎已经让他头疼,后宫还有个谢琳,他事事被人掣肘,又何时才是个头?是以,他万不能承认!
谢琳听了这话却是火冒三丈,刚刚压下的烦躁又瞬间升腾起来,她面色一变,厉声道:“所以,你这是在怪哀家不曾与你说过那老虔婆活着的事?你觉得,这次的事情,要怪就应该怪老三与镇国将军府,怪皇陵里躺着的那个死人!你,你,泽儿,你对得起我!”
谢琳气急,连称呼都乱了,紧跟着又道:“你说这是我赞同的!你怎么不想想,哀家为什么会赞同!这是你登基之后第一次在这样的大事上做出决断,哀家就算不想赞同你又如何?打从你一出生,哀家就为了你殚精竭虑,可说是耗尽了心血,你小的时候哀家还可以扶着你走,但你长大了,哀家还要如何扶着你?你长大了,哀家慢慢老去,终有一天,哀家要放手让你自己去走,该是你的责任,该是你的路,哀家断然替代不了!”
她说着声音微微嘶哑,先是一巴掌拍在身侧的案几上,倏而又抬起手来仔细端详,尔后面上浮现出笑意,看向姜泽道:“泽儿,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就是这双手,哀家这双手,因为你而染了鲜血,因为你作恶无数!这些年因为你,死在哀家手里的人还少吗?只怕哀家死了,也会下十八层地狱,可哀家何曾因此埋怨过你半句?你道哀家因何对权势心心念念,因何而霸着你父皇的宠爱不放?我这是为了谁?你说,哀家这是为了谁?”
乔嬷嬷此时还没退下,见谢琳情绪不对,忙给姜泽使眼色,可姜泽从不曾见过谢琳如此歇斯底里的样子,一时间不由怔住。
见他如此,谢琳更是怒不可遏,她伸出纤纤玉指,转而直指着姜泽的鼻子,拔高了声音道:“你怎么就不想想你自己的原因?倘若你有识人之明,在与尹尚合作之初,就将蔚池在萧关的布置摸清楚,刺杀蔚池的事情又岂能失败?若你有识人之明,蔚桓与孔氏又如何会不堪重用,让蔚蓝与蔚栩两个黄口小儿诈死脱身?若你行事之前能掌控全局,将事发之后的后果通通考虑进去,今日之事,你又如何会毫无准备,直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没有!这些统统没有,人说吃一见长一智,可你却只知道按自己的心意行事,闷着头就往前冲!是哀家和你父皇把你惯坏了!”
姜泽自小被谢琳与圣元帝捧着长大,自来都是骄傲飞扬的,何时又被谢琳如此斥责过了?即便是谢琳向来强势,对他要求极为严苛,可也从不从如此不留情面,谢琳如此疾言厉色,姜泽已经完全被镇住,他紧跟着心下便是一紧,呐呐道:“母后,儿子绝无此意,母后一心为了儿子着想,儿子又如何能不清楚?”
可姜泽嘴上虽然如此说着,心中却多少有些不以为意,权势富贵人人都爱,谢琳说得好听,可她与罗皇后之间的爱恨纠葛,总不可能也是因为他,那时候他还没影呢!
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自己,而他的出现,正好可以成为谢琳母凭子贵的踏脚石!他说完垂下眸子,生怕泄露了情绪被谢琳看出端倪。
谢琳此时已经完全没了理智,只想着将心中的情绪全都发现出来,她顿了顿,看向姜泽深吸气道:“你真的清楚?其实你清不清楚都不重要。”
见姜泽低着头,面上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谢琳又摇了摇头,“哀家只知你到现在还没意识到自己的错处!你仔细想想,母后平日里是怎样教导你的?”
她压抑着脾气,转而又放缓了语气,“生在皇家,你永远都不可能事事舒畅顺心,母后从前教你,你若想将这个皇位坐稳了,就要有成为孤家寡人的准备!而你遇到事情的时候,无论任何事情,都切忌不可退缩,也不能失了分寸,而是应该迅速着手眼前,尽量遏制住事态的发展,将局面扭转回来,便是你一时之间无法扭转局面,也不必灰心气馁,只要活着,你就还有机会,而不是在一边推卸责任怨天尤人!”
姜泽听着浑身一震,似乎这才从今晚的刺激中回过神来,他瞪大眼抬起头,抿唇道:“儿子已经知道错了,母后您别生气。”
他说着顿了顿,又问道:“母后心中可是已经有了成算?儿子是有些想法,但却不知道…”姜泽说到这有些说不下去了,这个想法是他在宫宴上就想好的,但是经过接二连三的失算,他有些踌躇,再不敢自信满满的将自己心中的想法说出来。
“你说。”谢琳今晚的情绪大起大落,此时对姜泽好一通数落,虽然心气儿是顺了,却有些口干舌燥,她端起参茶呷了口,皱眉道:“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想法尽管说,畏首畏尾的像什么样子!你若经此一事便一蹶不振,又何谈江山大业!”
姜泽定了定神,理清自己的思路道:“母后,儿子觉得,老三虽然与镇国将军府结盟,他与蔚蓝的婚事也已经落实,咱们却未必没有机会。
这一则蔚蓝还小,要成婚还有好几年,这其中的变数很大,二则,尹尚虽然与儿子反目,但他此番前来,目的便是与启泰联姻。
尹尚在大夏皇室的境况本就不好,据说前些日子,又在萧关折损了好些人手,甚至有风声传来,说是尹尚在沙棘县的得力下属罗穆尔已经死于非命,而尹尚原本正在禁足,他此次能够出使启泰,也是因为大夏的其他皇子忙着争权夺利,并不愿意前往,而尹娜正是尹尚的人,他这才得了机会解除禁足,若是不能顺利将尹娜嫁入启泰,尹尚只怕不会甘心回到大夏。”
“所以呢?”谢琳挑眉。
姜泽抿了抿唇,斟酌道:“难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又何况尹娜是个十足的大美人,姜衍以往在紫芝山,想是没怎么见过女色,所以才会对蔚蓝那个毛丫头感兴趣,咱们不如…”
他说着起身到谢琳身边坐下,微微有些尴尬的低声道:“咱们不如在后面推上一把,将尹娜与姜衍凑作对,只要姜衍尝到了鱼水之欢的滋味,日后尹娜进入睿王府,就算位份低了些,天长日久的,就不愁姜衍坚若磐石。”
“还有呢?”
“再有一层就是,”姜泽顿了顿,“天下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敌人,儿子觉得,尹尚如今虽然与咱们不对付,但他的处境不好,若是咱们能在此时对他伸出援手,尹尚未尝就不会改变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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