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诗意哪里受过这种气了?她从小就是被谢家当成下任皇后来培养的,平日里与她相交的闺秀,无论身份高低,无不是奉承巴结,她在这些人之中也算游刃有余,甚至大多数时候还看不上这些人的手段,却不曾想会遇上蔚蓝这样不按常理出牌且厚脸皮的。
若是寻常闺秀,听得她如此一说,少不得要表示下并无牵累之心,亦或者只是无心之失,她看着蔚蓝,眼中有厉芒划过,但见蔚蓝面不改色,甚至还满脸惋惜遗憾的看着孔欣瑜,谢诗意就是有再好的养气功夫,这会儿也忍不住了。
又更何况,本质上,她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女,便是心思再如何深沉,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揭穿了意图丢进颜面,那也是十足难堪的事情。
尤其是今日能宫中参加筵席的,无不是京中数一数二的门庭,而蔚蓝只是三言两语便将她置于难堪境地,她心中的嫉妒与疯狂根本就压抑不住。
“你!”谢诗意面色变得铁青,咬牙道:“你休得胡乱攀咬!”
“风度,风度!”见谢诗意变了脸色,蔚蓝心中愉快了,她换了副笑脸,眉眼生辉道:“据说谢大小姐是京中才貌无双的第一贵女,你可千万别生气,这一生气,一不小心就露出了真面孔,那可就不美了。”
她满脸我全都是为了你好的模样,可话中的意味却讽意十足,直刺激得谢诗意胸中怒火翻腾,嘴皮子直哆嗦,须臾间,眼中就包了一汪眼泪。
可该死的,她该说什么?!谢诗意嗫嚅着嘴唇一时无言,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闺秀,此时此刻,蔚蓝的面孔在她面前不禁变得狰狞无比,还有些模糊。
趁着谢诗意还没开口的功夫,蔚蓝又道:“都说美人落泪梨花带雨,我往日里无甚体会,可如今见到谢大小姐,却是体会深刻了。”
她说罢轻叹一声,无辜道:“可便是如此,谢大小姐你也不能曲解我的好意啊!这不,我与孔大小姐好歹算是亲戚,虽然这一表三千里,可好歹是表对不对?而你又与孔大小姐交好,我如今与孔大小姐分享下交友心得,本着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原则,谢大小姐也应当算是受益者,难道你不应该为孔大小姐高兴吗?”
这话一出,无论是孔欣瑜与谢诗意这两个当事人,还是围观的众人,心中皆不约而同的浮现出两个字:无耻!真的太无耻了!这好话坏话都让你一个人说尽了!
什么叫一表三千里,这是在讽刺孔欣瑜之前面上拉关系实则行欺辱污蔑之事呢,还说什么谢大小姐与孔大小姐交好,要分享交友心得,要你好我好大家好,你不是才暗指谢大小姐不值得相交吗?现在又说谢大小姐是受益人!
太傅府与探花府到底什么关系,探花府又与宁王是什么关系,这上京城里谁人不知?被你这么大喇喇说破,就算谢大小姐与孔大小姐之前情同姐妹,那也再回不到从前了!
围观的人看着谢诗意泪盈于睫的样子,心下都有些感慨,甚至有几分不可置信,曾几何时,她们心中高高在上如同天仙一般不染尘埃的人物,竟也会跌入泥潭,被人驳斥得哑口无言?
不受天磨非好汉,不遭人妒是庸才。偏谢诗意平时虽然一副高高在上、看起来与京中闺秀谁都交好的模样,但实则有不少人都是因为忌惮她的身份,即便是心中不满,也不敢在明面上表露出来。
如今听蔚蓝这么一说,原本就对谢诗意不满的闺秀们,顿觉犹如三伏天吃了冰碗一样爽快。只毕竟是在后宫这一亩三分地上,众闺秀多少有些顾忌,并不敢明目张胆的大呼过瘾,可眼中的兴奋却不怎么藏得住。
谢诗意被蔚蓝堵得左右为难,要说蔚蓝说得不对好像找不到理由,但要说蔚蓝说得对,她心下又万分不甘。她谨记多说多错的原则,往四周看了一眼,见谢太后不曾派人前来,不由得狠狠攥紧了手中的绣帕。
她嗫嚅了下嘴唇,冷不丁便潸然泪下,那晶莹的泪珠顺着白皙如玉的面颊缓缓话落,不了解内情的人,还以为她是被蔚蓝欺负了。
蔚蓝心中感慨,谢诗意这装可怜的招数虽然有些蹩脚,但此时却是无声胜有声。因为谢诗意这雨打梨花的姿态,已经将被人欺凌的小白花演绎得淋漓尽致。
尤其冬日天寒,有些朦胧的灯光下,美人垂泪,有风吹过拂动她两颊的发丝,而她鼻头被冻得有些发红,看着当真是楚楚可怜。
孔府向来注重对后代儿孙的培养,尤其是对家中女子的培养,作为待价而沽的联姻工具,在货物还没出柜之前,每一位孔府闺秀,都有着不可低估的分量。
孔欣瑜是孔志高的嫡长孙女,自然少不得被孔志高耳提面命,她性格虽然鲁莽跋扈,但却不是真的蠢笨。
蔚蓝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又有什么好含糊的?
默默的看着谢诗意流泪,孔欣瑜脸上泪痕未干,可脑子却清醒过来。她眉眼闪烁并不说话,只觉得心中一阵翻江倒海,一则是因为对谢诗意的怀疑,通过蔚蓝的话得到了亲眼证实,思忖间,她不免觉得自己错将豺狼当白兔,有种上当受骗的屈辱感,只这屈辱感并没存在多久,就被她转化成了仇恨。
二则是蔚蓝的变化。她今日虽是受了谢诗意的鼓动才会对蔚蓝发难,可有大半的原因,还是因为她素日对蔚蓝的了解,原本她以为蔚蓝被激怒后,要么会当即动粗,要么会咒骂几句走人,可没想到蔚蓝的变化会这样大!不仅忍住了没与她动手,反倒是施施然的逐条反驳过来,将她逼入了被动境地。
她有些搞不明白,一个人的变化怎么可以这样大,难道真的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还是人在经历挫折之后幡然醒悟?可无论是哪一种,都让她感到不可置信。
蔚蓝见谢诗意与孔欣瑜都不说话,也就觉得了然无趣,目的已经达到,她也不再多说,过犹不及,再穷追猛打,不仅在围观众人眼中掉分,只怕谢太后、太傅府与孔府都要找她算账了,谁叫她将人家两个娇滴滴的如花姑娘摧残得跟落水狗似的?
“时间差不多了,走吧。”蔚蓝看了眼白贝,也不理会围观的众人,当先迈步。
白贝颔首,与听涛听雨护着蔚蓝往映月宫门口走,行至映月宫门口,便见门口站了个贵妇并几名宫女,蔚蓝打量了一眼那妇人,倒是也没说话,那妇人目光阴冷的看着蔚蓝,脸上黑得能当个砚台磨出墨来。
直到蔚蓝走出老远,还能察觉到一道几欲将她抽筋扒皮的视线落在后背上。
那妇人不是别人,正是孔志高的长子媳妇兰玉宝,兰玉宝原是西海郡人,父亲是西海郡通判,这官职放在上京城中委实不算什么,但在天高皇帝远的西海郡,却也是人人巴结的对象。
早在蔚蓝与谢诗意对上时,兰玉宝就已经到了映月宫门口,但见蔚蓝已经不在将矛头对准孔欣瑜,兰玉宝便没有立时露面,事情的经过她已经听丁香说了个大概,连蔚蓝这种小丫头都能看明白的事情,兰玉宝心中自然也是有数的。
要问她心不心疼孔欣瑜,她自然是心疼的。可一则蔚蓝已经将这归为小女儿之间的口角之争,连太后都没派人出面,她再出头只会将事情闹得更大,二则她也想看看让自家大姑子频频吃亏的黄毛丫头到底有几斤几两斤两。
这一看倒也并没让她失望,也让她庆幸自己并未马上凑上前去。
围观的众人不料事情高高拿起,竟然是轻轻放下,但见蔚蓝已经离开,便也三三两两朝椿萱殿走去,在大殿门口遇见兰玉宝,不少贵妇面上神色有些讪讪,尤其是平日里跟兰玉宝交好的。
这不,其中便有才刚被姜泽撸了职位的原礼部尚书汪知念的夫人原氏。
原氏与陈秋香同辈,孔志高与陈秋香的嫡次女孔心兰,就嫁给了原氏的小儿子汪璩做正妻,而孔心兰是孔继儒的嫡亲妹妹,因此,两家算是正经的亲家。
“走吧。”原氏见兰玉宝面色阴沉,上前携了她往外走,“你都看到了?”
兰玉宝点点头,压下情绪与原氏寒暄道:“嗯,看到了,伯母方才一直都在?”
原氏兴致也不大高,低声叹息道:“那么大动静,我怎能不在?伯母方才并未上前护着欣瑜丫头,你可知道缘由?”
“晚辈岂能不知。”兰玉宝说到这,恰到好处的面露苦色,“心竹与心兰是嫡亲姐妹,蔚家那丫头搭着心竹还得叫我一声大舅母,伯母又是心兰的婆婆,这两边都是沾亲带故的,伯母出面袒护谁都不好,闹开了不仅心竹与心兰难做人,孔府也落不了好。何况伯父那边,皇上现如今还没给个准话。”她说着径直摇头,又轻叹一声。
“这话很是,也不知道那位是怎么想的,怎么就会想出这么个馊主意,虽说是亲戚,可也分个亲疏远近,上京城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人,结果一网捞下去,竟是一家的。”
“谁说不是呢。”兰玉宝说到这嘴角抽了抽,皇上将原本属于小姑子公爹的职位撸了,转而栽到大姑子的夫婿头上,这怎么看都是一盘烂棋,可其中的弯弯道道,还真是让人一时间琢磨不透,就连公爹都有些闹不明白。
“也罢,你伯父也说了,他在礼部侍郎的位置上熬了多年,礼部尚书这个职位虽然坐上去看着荣光,但实则并不讨好,如今又恰是新帝登基不久,他倒是也乐得一身轻松,你回去与你婆母说,让她不必挂怀。”
兰玉宝颔首,心下暗忖汪知念在礼部尚书的位置上不过呆了半年,估计屁股下的凳子还没坐热,谁知道原氏这话到底是真是假?
镇国将军府如今虽不比以往,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原氏是谁都不好偏帮,一旦出手,很容易便落得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的下场。
不过,人都是自私的,这倒也是情有可原。她家如今不就有一位么?
汪知念被撸了职务,蔚桓忽然擢升,整个孔府最头疼的大概就是婆母陈秋香了。原本大女婿擢升,婆母是应该高兴的,可这职位偏偏是皇帝从小女儿公爹头上摘下来重新安在大女婿头上的,婆母一面为大女儿感到高兴,又一面担心小女儿在夫家受气。
两边都是亲戚,且两个女儿都是从她肚皮里爬出来的,婆母心里大概也是一半火热一半冰寒,高兴也不是,不高兴也不是,连多说几句都生怕出错。也因此,明知道蔚桓擢升是喜事,孔府才会连个贺仪都没送上门去。
原氏见兰玉宝通情达理,心下安慰,倒也不再多说,只道:“咱们快些过去吧。”
兰玉宝也知道宫里人多眼杂,并不适宜多说什么,但她放心不下孔欣瑜,应下的间隙又往身后看了一眼,原氏心知她担忧,便道:“别担心,欣瑜那孩子,我已经让大丫头去看着了,她们小姐妹好说话些。”
原氏所说的大丫头,正是汪知念长子汪大公子的嫡女汪绮罗,汪绮罗今年也不过十三岁的年纪,她此时正与孔欣瑜走在一起,因着不好再揭孔欣瑜的伤疤,只捡了些有趣的事情来说。
孔欣瑜整个人都闷闷的,她不料蔚蓝会说走就走,到最后什么也没追究,也没料到兰玉宝会不来给她撑腰,但想到谢太后同样没来给谢诗意撑腰,她心中又平衡了些,对于蔚蓝的离开,倒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了。
此时,前往椿萱殿的宫道上贵妇闺秀们三三两两,大家窃窃私语,不少人都在议论方才的事情。
泰王妃李氏与其长女赫然也在其中。
因着泰王早年暗中帮扶姜衍,与谢琳母子结仇,泰王妃李氏向来不得谢太后的眼缘,多年来,在启泰皇室中,李氏虽然身份贵重,却一直是被边缘化的人物。
再加上泰王风流多情,家中姬妾无数,而李氏向来听之任之,谢琳就更加看不上眼了,只觉得李氏是个窝囊废没手段的,占着正妃的名头,连自家男人都辖制不住。
圣元帝还没大行之前,李氏每每进宫给谢琳请安,谢琳都会明里暗里挤兑李氏,李氏浑然不当回事,可次数多了,难免心生不耐。
有次被逼得急了,李氏干脆耸拉着眼皮,皮笑肉不笑的与谢琳道:“贵妃娘娘说的是,若天下正室都有贵妃娘娘这份心性手段,又哪还轮得到那些出身卑贱的小贱蹄子钻营上位?您说是不是?”
谢琳本就是侧室上位,所谓出生卑贱的小贱蹄子到底是谁,也就不言而喻了。据说当日谢琳宫中的一套粉彩描金茶具,从茶壶到茶盏都被摔了个粉碎,从此以后再不让泰王妃到宫中给她请安。
泰王长女名唤姜固,也是个心性爽朗的,见自家母妃一直沉默,可唇角却是微微翘起,眸中还带着笑意,不由得出声道:“母妃,您在想什么?”
“笑世人眼拙。”李氏往谢太后的延禧宫看了一眼,心中是真的愉快。
蔚蓝的脾性很合姜固的胃口,再加上蔚蓝将私产存入盛宇,这又让姜固对蔚蓝多了几分好感,她笑了笑,“母妃说的是,女儿以往与蔚大小姐素不相识,倒是白白错过了好些时间,否则今日也能出面说上几句。”
“怎么,阿固是想帮蔚大小姐一把?”李氏浅笑,姜固是个什么性情,李氏在明白不过,这就是个跳脱的,除了不贪花好色,其他与泰王可说是一脉相承。
“嗯。”姜固点点头,“蔚大小姐最后虽然顺利脱身,可女儿觉得,谢诗意与孔欣瑜两个快出阁的姑娘,竟然欺负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也太不知羞了。且方才周围无一人上前帮蔚大小姐说话。”
她说着撇撇嘴,鄙夷道:“说不过就哭,弄得活像被人欺负了似的。”泰王府的后院向来热闹,那些三两句就未语泪先流的戏码姜固早就见怪不怪了。是真哭还是假哭,姜固一看便知,是以才会如此不屑。
李氏好笑的看了她一眼,“你都能看明白的事情,旁的人自然也能看明白。”她说着眉间染上几分愁色,侧头看了姜固一眼,轻声叹道:“你若什么时候能有蔚大小姐的几分手段,母妃就是睡着了也能笑醒。”
姜固嘴角微抽,“您昨儿不才睡着了笑醒吗?”
这话说来也是搞笑,因为三国使臣入京,上京城中形势紧张,这两日泰王便也没有歇在外面,谁料昨儿夜里,府中几个姬妾因为争宠竟然上演全武行,李氏半夜从酣睡中被人叫醒,就看到几个打得头破血流衣衫褴褛的美娇娘,这直接让李氏笑出声来。
“这可不同。”李氏笑着睨了她一眼,“世人眼瞎,蔚大小姐虽然才十来岁,可行事却极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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