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斯人归若回流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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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续下了几天的秋雨鸣金收兵,深深浅浅的橙色棚顶经雨水洗涤一新,沿路栽种的绿树被阳光在树冠镀上一层淡薄的金;路边浅浅的水洼里飘满了鹅黄色的细碎花叶,略显甜蜜的桂花香气漫散在清冽的空气里,温柔如朝雾般笼上心头。流川如练,细云如绦,长空涤荡、深远得没有尽处。
——晴空下的木叶总是满溢着温暖的气息。
小小的女孩坐在香樟高枝上,身形全然隐没在枝叶荫蔽里。绯红发丝顺着她的颈侧蜿蜒而下,将阴影中的皮肤衬出几分苍白,她长睫微垂,湛蓝的眼底映着街市熙攘。
树下正有几个孩子在玩忍者游戏。小小的脑袋们挨在一起,仅仅经过一轮猜拳就分成了两队,扮演追击方的孩子蒙住眼睛开始计时,扮演脱出队的几人立刻四散奔逃,眨眼就拐进街巷里跑远了。数到一百的追击小队拿下双手,相视而笑的眉眼间流露着“有头绪了”的默契。
七海看着剩下的孩子也跑远,从树上轻盈跳了下来。她从树后背阴面转出,街道上缓行而过与三两结伴说笑的大人们也没有注意到一个女孩子的突然出现。
她独自走在路上,云的影子缓缓从脚下流过。
时值周末,忍校里没人在上课,红色的校门紧闭着;校门口却仍有聚集的孩子,三五成群追跑打闹的有,坐在秋千上絮絮私语的也有;更前面的小空地上还有孩子在排队玩滑梯,他们的家长就站在一旁,一边注视着他们一边聊起了天。
七海一一走过这些人,从没有哪一次像如今般意识到自己发色的显眼。
——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漩涡一族,不是所有人都了解漩涡一族,不是所有人都关注漩涡一族,但……但这偌大的村子里,有着这样“醒目”发色的,有且只有她一人。
……只有她一个人了。
她忽视掉间或有人投注在她身上的视线,走在木叶宽敞而明亮的街道上。她身后的山顶上,火影岩像沐浴在过于荧煌的天光之下,坚毅的轮廓却显出几分暝茫。
商店街的热闹一如既往,被七海扶起过的居酒屋看板早就换了推荐单,遭受池鱼之灾碎了一地的玻璃自然也不见了,崭新的橱窗光可鉴人。七海在橱窗前驻足,墨绿色的风镜在她眼前安然沉寂着。她看着自己映在镜片上而微微变色的双眼,握着挎包背带的手紧了紧,而后她抿抿唇,下定什么决心一般走进了商店。
坐在柜台的是那天喝醉酒的男人。男人正在柜台后面鼓捣什么东西,头顶刚跟柜台齐平的小姑娘踮着脚要求结账时他兴味索然地抬了抬眼皮,懒洋洋地报了个数目。
态度说不上好,但比起拿石头砸人也强出许多了。
七海垂下眼帘,拿出钱包付了款之后再没看那男人一眼,把风镜在包里装好才转身走了出去。
——如今她已经明白那天的三色丸子给哥哥添了多大的麻烦。
再不会了。她想。
再也不会了。
她又走过了两条街,在山中花店买了两束花才向墓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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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木朔茂的墓前仍然贫静萧索。七海鞠过躬后放下其中一束花,注视着空白一片的墓碑,唇边微微卷起一个隐微的弧度。
看上去有点落寞。
“为什么呢,朔茂爸爸?”
她轻声问。
可她在问什么呢?那些话再也不会从口中说出,“在心里说”不仅是“可以”的,也是“必须”的。
七海转过身,身后是一片清寂,目之所及,再无他人。
——想说的话无法用嘴说出来,想看的人无法用眼睛去看到,这就是大人的世界吗?
这就是……忍者的世界吗?
这就是现实……吗?
她已经学会了不期待回答。
“我去看爸爸妈妈啦,朔茂爸爸。”她低声说,“下次和哥哥一起来看您吧——我总是来,您可别嫌烦呀~”
附近白色的幼小花朵随着风轻轻摇晃着,像是温柔的告别。七海抱紧了怀中的花束,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谢谢。”
清浅的呢喃跟着她的背影一起,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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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这个村子在怎样对待英雄的后人,英雄本人的待遇都是不会改变的。在墓园最开阔、最显眼处的四代火影夫妇的墓前无从寻觅杂草与野花的踪迹,鲜花却时常造访——九尾之祸仅仅过去了四年,离三战结束也不过六年,饱受天灾人祸折磨的木叶村民尚在怀念这位年轻有为却英年早逝的火影大人,前来吊唁的人不在少数——
但被七海撞个正着倒是第一次。
她远远看见墓前有人时便停下了脚步。从前她还只是“旗木七海”的时候没什么立场去和别人交流对四代火影的仰慕,而现在她更不想和人谈论父亲的牺牲是多么伟大——仅仅是想到“牺牲”两个字,她的心就已经痛得缩成一团了。
她抱着花站在原地,静待祭拜之人的离去,然而那个人却若有所感地——
转过身来。
隔着长长的距离视线相接,七海顿了顿,迈步走过去。
墓前果然已经有了一束洁白的百合,七海对墓碑前的老者轻轻颔首算是见礼,弯腰把自己带来的花放在墓碑前,没有说话。
沉默在墓前盘桓了一会,身着石绿色衣袍的老人没有离开,反而语带笃定地开了口。
“波风七海?”
七海的心脏一绞。
——你是他们的女儿。
那天哥哥的话像是回应这个称呼般陡然撞进脑海里,撞得她眼前一黑。
七海攥紧手指,深深地吸了口气才转身面向老人。
眼前的老人面生得很,却又特征鲜明,她可以肯定自己从未见过他——一位缠了半头绷带、只露出一只眼睛的老人,见过一面就绝对不会忘记的。
既然不是熟人,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
“失礼了。”她郑重地行过一礼,看上去却没有再开口的打算了。
老人显得有点意外,半晌,忽然微微露出笑意。
“你和水门很像。”
女孩低垂的眼帘忽然抬起来,目光明显没那么淡漠了。
她看了老人几秒,侧头看向墓碑,唇边带起了一丝温煦而慇忧的笑。
“我竟从没有注意到这点。”
“水门小时候的脸和你现在一模一样——不过我说的像是指,你很聪明。”老人的目光也移向墓碑,“水门从小就鹤立鸡群,头脑好、成绩好、人缘也好,他能当上火影,我一点也不意外。只是没想到……”
露在外面的眼睛看向墓碑的沉悼目光补全了他未完的话语,七海的心脏又开始抽痛。她仰起头,晴朗无际的天空包容地注视着她。
“总要有人站出来……”她扬起唇角,又重复一遍,“必须有人站出来。”
她的语气那样不容置疑。
像是在试图说服她自己。
老人轻声一叹。
“能这样想,你很了不起,七海。水门当时的想法一定同你一样,所以作为火影,他毫不犹豫地站出去了。
“我们这些人啊……身居高位,总会得到别人的效忠和敬仰,所以当灾祸来临,我们便当义无反顾。你爸爸——水门他身为火影,挺身而出是理所应当、责无旁贷——这么说显得不近人情,但事实确是如此。
“你知道‘火影’这个名号的意思吗?”
七海摇头。
老人转身,目光向火影岩的方向投过去:“木叶飞舞的地方,火就会燃烧,火的影子会照耀着村子,并让新的树叶发芽——这就是‘火影’的全部意义。”
仿佛心中一角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眼泪刹那间便将视线模糊成虚无一片,七海死死咬着牙才没让抽泣声泄露出来,她抬起双手去擦眼睛,袖口很快就被洇开冰凉的水渍。
老人轻缓地拍拍她颤抖的肩膀。
“水门他……是一个伟大的火影。他一个人拯救了整个村子——‘牺牲’总是沉痛而应避免的,不该拿出‘荣耀’之类的词汇去粉饰,何况作为既得利益者,我实在不应该说些像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话,但他着实不该——
“水门的死,是我们的失态。”
七海猝然抬头。
老人没有转头,他望着天空的目光有些怅惋,像是真切地在为什么事感到后悔。
七海修剪得短而齐整的指甲慢慢陷进掌心,心跳声几乎将风声草簌都盖过了。
老人出了会神,才慢慢继续:“水门那时才二十四岁……
“纵然作为忍者便该以保护村子为使命,纵然作为高层为村子付出责无旁贷,纵然‘火影’的意义就在于奉献自己,纵然我们都把为村子牺牲看成一种‘荣耀’,这份‘荣耀’也不该由第四代火——”
他蓦地住口,像是意识到失言,语声在安静的墓园里戛然而止。
女孩的睫毛一抖。
有那么一小会连风也停了,两人之间的空气愈发沉闷。
“失去四代火影的局面是我们都不愿意看到的,”老人若无其事地换了话题,“前段时间发生了那许多事,不得不说源头就是水门的逝去。”
被人追杀的自己、失去父亲的宁次、挑起战争的云隐、忙到出门三个月回家歇三天的哥哥……
“虽然水门尚且年轻,但他的优秀是令人无法质疑的,当年三代火影的学生、‘三忍’之一的大蛇丸呼声可不低,但到最后都没能胜过你父亲,而水门也没有辜负三代火影的厚望,尽管他只上任了一年、期间还因为势力不够成熟而为人掣肘,却已经推动了一些改革——”说到这里老人停顿一下,叹了口气,“只可惜……他一去世,改革全都停滞了。”
“既然已经推动了,又怎么会……”
老人轻轻一笑,像是因为她的单纯而莞尔:“若是代代火影的想法与为人都能相同的话,村子又何必那么慎重地斟酌火影的人选,何况每个人给别人的印象与造成的影响都不同,村子里的情势并不简单,你还小……”
七海没再接话。她垂眸望向地面,她的影子是那么短。
“虽说‘四’的后面应该是‘五’,不过考虑到政权一再变动可能会给村子造成更大的动荡,所以三代火影才重新掌权,他不去继续水门的改革,想来当是为了村子的稳定吧。”
重新……掌权。
“水门的改革虽然就此搁浅,但他也并非什么都没留下——”看见女孩骤然望向他的目光,老人摸了摸她的头,“是你和鸣人。”
那双与四代火影极其相似的眼睛蓦地覆上一层清透的水光,女孩猛然侧过脸,瞪大眼睛试图把它们憋回去。
老人把手收回来,俯视着她的发顶。
“鸣人身负九尾的力量,这份力量于村子而言极为重要——不知道卡卡西有没有同你讲起过,你的母亲漩涡玖辛奈生前便是九尾的人柱力。”
女孩对“九尾”没有太大反应,却在听到后面的话时握紧了双手、扭头看向身旁的墓碑。
老人心中有了数,继续道:“尾兽和人柱力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好在这里仔细告诉你,只是你要知道,人柱力就是为了保护村子而存在的,他们身负强大的力量,但也很辛苦,所以……这既可以称作光荣,却也是一种牺牲。因此我认为人柱力根本就无需遮遮掩掩,完全可以光明正大——
“但三代火影认为这样一来会让鸣人被村外的势力盯上,很不安全……虽然都是个人的想法不同而已,不过谨慎一点想来也没什么错。”
女孩那双明净的眼睛被睫毛盖住,隐在阴影中显得有些沉郁。
“把你与鸣人分开,应当是为了保险起见,虽然当时三代火影想把你交给卡卡西抚养引起了我们很大的争议——”
见女孩扫过来的目光隐有疑问,老人摇摇头:“不是说你哥哥不好,但卡卡西今年才刚成年,当时更是只有十四岁,还是个孩子——而且是男孩子,家里又没有长辈和姐妹帮忙,何况他还那么出名——他可是第三次忍界大战的功勋忍者,又是‘金色闪光’唯一的学生了,窥探他的目光可从来不少——但现在事实证明是我们白担心了,卡卡西将你照顾得很好。”
那双蓝色的瞳眸神情温柔又感伤,老人微微眯了眯眼。
然后他再度叹了口气。
“云隐时的事实在是个意外,被他们发现了你的身份……虽然不知道如果当初把你和鸣人放在一起保护的话是会更好还是更糟,但既然从一开始就定下了把你和鸣人分开保护的决策,现在也只能继续下去,我知道,包括你也在内七海,我们谁都不愿意再牵连到鸣人身上了。”
女孩的眉眼间现出一丝落寞,却没什么愤恨的神色。老人垂眼似是思索了一瞬,继续道:“对不能让你去上学这件事,我感到很抱歉。七海,我知道你很有天分,而且十分聪明……你的未来不可限量,想必超越水门也只是迟早的事情,只可惜——”
“没有关系。”七海淡淡地笑了笑,她侧头看着身旁自己父母的墓碑,再次说道,“没有关系。”
老人怔了一下,一时似乎有些无言。
七海抬起头,湛蓝的眼睛明亮至极,像是燃着两团火。
“我不去上学,鸣人就能去上学,对吗?如果我不去上学,鸣人就可以一直在忍者学校读书,直到他毕业、成为一名忍者,是这样吗,大人?”
老人觉得自己的眼皮跳了跳。少顷,他点头:“当然。”
“那就好,多谢您。”七海低下头,红色的发丝从她的颊侧垂落下来。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了保护村子而存在”的人会被那样对待,但只要他能在忍校待下去,只要他能待下去……总能遇到一两个对他不那么坏的人吧。
即使那个人不是我也好……
“你和鸣人,你们都很孤独,我知道。别人的孩子都能去上学你却不能;别人的孩子都有朋友鸣人没有;明明你们的父母是拯救了村子的英雄,可村民们安居乐业,英雄的孩子却在受苦——这很艰难,我知道。”
像是看穿了她在想什么,老人开口。
“但他们只是不知道,请你……原谅他们吧。”
原谅……?
“正所谓‘叶落归根’,每个人都需要有‘根’才能安心地在这动荡的世间活下去。村子是我们的家,只有‘家’安宁、繁荣,人们才能生活得更好、更自由、更幸福,水门和玖辛奈——你的父母也是为此而战斗的。”
家……眼前浮现的是那栋冰冷空寂的房子,七海不觉抿住双唇。
“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村民也没有忘记你的父母,他们只是不知道你们……”
不知道……
“他们并不是坏人,大多只是无知和愚昧。他们不清楚历史、不了解情势,因为村子里关于‘九尾’的禁令,他们不知道尾兽的存在,更不了解‘尾兽’作为一种强大的力量对于村子乃至整个忍界的影响——他们根本不明白力量的意义。”
力量的……意义?
“但是愚昧也好,软弱也好,黑暗也好,因为是村子,所以无论如何都会去保护——这就是木叶的忍者。”
因为是村子……吗?
眼前忽然出现的掌心大小的墨绿卷轴打断她的出神,七海抬起头。
“您……?”
“拿着这个秘钥,下周二晚,木叶图书馆闭馆前去三楼的档案室,会有人帮助你。
“你父母的遗物大部分我们都给你们留下了,不过水门毕竟是火影,所以总有些东西是被收回了三代火影库房的。”老人话音才落便发现女孩的神情有了一瞬间的疑虑,紧跟着却变成了警惕——虽然细微,但对他来说,并不难以捕捉。老人并不在意,他状若无觉,语气随和平淡:“不是什么重大机密,那种东西不可能被带出秘所,只是一些档案和忍术资料而已——你父母的档案大概也会在里面,留下万一被间谍之流发现总归不好。
“至于忍术资料,依你如今的基础自然不可能有用,只不过去摸摸底有个方向也不错。”
见女孩垂眸似在沉思,他叹口气:“当然,那些东西对你来说也许言之过早,虽然我认为忍者世界谈论年龄没有意义,不过三代火影或许说得对,你现在还小——”
他作势要放下手臂,一只纤细的手立刻伸过来把秘钥拿走了。
“我——”
“你的哥哥,卡卡西,是三代火影的直属暗部,若然他发现了你的动向,就相当于三代火影发现了你的动向。”老人沉声说,“当然,我不是要求你绝对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卡卡西,但是你要知道,这世间无论任何‘获得’都不是能平白取得的。你可以把这件事告诉卡卡西,但若如此,你就不可以使用秘钥;而如果你决定使用秘钥,这件事你就不可以告诉给卡卡西。”
用绷带包住半张脸的老人神情严肃。
“虽然你还不是忍者,但我在此与你立下忍者之间的约定,你会遵守吗?”
那被墨绿卷轴衬得过分洁白的细瘦指节紧了紧,七海低垂着眼帘,半晌之后,一个“会”字轻轻散在她的唇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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