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人间无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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阖起的门扉隔绝了抽打万物的霖铃雨声,室内的潜寂就显得突兀而令人莫名悬心。虽已入夜,但七海若没等到哥哥回来是决计不会去睡的,卡卡西清楚得很。眉间因此晃过忧虑,他将斗篷搭在挂钩上,轻手轻脚地走向书房——
房间里浅橙色的光从棚顶飘下来,裹在蜿蜒桌案的绯红发丝上,把它们衬得前所未有地靡弱。女孩的脸被长发胡乱地盖住大半,看不见眉眼,只能隐约窥见在灯光下像是快要透明的白皙皮肤;她的下颌支在桌面,喉咙几乎硌着桌沿,看得卡卡西就快喘不过气;她左手缩在桌子下面,右臂伸长了放在桌上,手里捏着……
卡卡西闭上眼。
如同连空气一起冻结,书房里的一切都停滞了,桌子上挨在一起的金发青年和红发少女注视着他们。
大雨奋力拍击着窗户和墙壁,香樟在风中甩动枝叶的声音也跟着透窗而来,屋内的寂静却更加轰鸣。卡卡西的视线从七海身上移开,慢慢落在前面的照片上。
一家三口在三个不同的画框里,笑得一模一样的温暖灿烂。
“……是这样吗?”
朝夕相闻的甜糯声音带着落寞,在风雨声中和暖色灯光里,依稀有点陌生。
卡卡西没能立刻回答。他沉默着望着照片里的老师,半晌之后,他走过去,挨着女孩坐下来。
“……是。”
他捏着自己的指尖。
“老师、玖辛奈桑、你——”
“还有鸣人。”七海没有转头,她的目光还停在前方,不知是注视着四代火影的金发,还是描摹着漩涡玖辛奈的脸颊。
卡卡西抿抿唇。他的眼神向窗外投射了一瞬,而后转回女孩绯色的长发上,他深吸口气,低声重复:“还有鸣人。”
“……还有鸣人。”七海呐呐地复述,捏着玖辛奈照片的指尖反射似的紧了紧,却又立刻松开。她缓慢地把照片平放在桌面上,如同灵魂都被抽走了一般、表情一片空白。
卡卡西心头一绞。
“七海——”
“那真的是我的名字吗?七海……那——那是我的名字吗?”她的视线仿佛落在某处的虚空里,语气漂浮着,像是随时都会随风而逝。卡卡西只觉得大雨穿过了屋顶、穿过了身体,蛮横地浇进他的心里。他骤然把七海从桌子上拉起来,撩开糊在她脸上的红发,捧起她的脸颊——
“七海——这是你的名字,是水门老师亲自取的名字,和鸣人一样——你们,你和鸣人,你们是双胞胎,是四代火影波风水门和精英上忍漩涡玖辛奈的一双儿女。早在出生之前,你就已经是七海——”卡卡西的声音沉肃而郑重,“波风七海,你是他们的女儿。”
——是在他们的殷切期盼中来到这个世界的、再珍爱不过的人。
没有出口的话语,承载着那个绝望与希望并肩而生的夜晚所带来的一切,在那只天青色的瞳眸里翻涌不息。七海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渐渐地,散落的光芒在那双晴邃的眼睛重新聚集,变成泪水从眼底飞快地蓄积。就像是在风雨中迷路的孩子忽然看到了家中的灯火,她仰着头,眼泪断了线似的一颗连着一颗拼命地坠落,肩膀耸动时,小动物般的呜咽声从她咬得死紧的齿关泄露出来。
七海着实不算一个爱哭的孩子。但她每一次的哭泣都像是拿刀子刻在了卡卡西的记忆里,回忆起来好像连她每颗泪珠滚落下去的样子都清晰无比,于是竟令他生出“总是让七海哭泣”的错觉。
为什么总是会让她哭呢?
因为不能去一直期望着的忍校学习,因为无法与鸣人相见,因为对宁次的事无能为力,因为被人追杀却不明所以,因为她不是旗木家的孩子,因为她没有爸爸妈妈……
没有一件是她这个年纪应当烦恼的事情,她却要一件一件地寻找、去面对、去接受。今后她又会找到什么?又会面对什么?又会接受什么?卡卡西全无头绪。他一下一下地抚着女孩绯红的长发,垂下的眼帘遮住了忧虑的神色。
在她成长至今的一路之上,“安全”、“快乐”、“自由”、“无忧无虑”……我从未成功地给予她任何一样。所有的举措、所有在她出生伊始便安排好的一切迄今全部失效,“像普通孩子一样长大”注定是与她再无关联的字句,团藏会怎么对她、那两位长老会怎么对她,村外的各路人马会怎么对她,我应当怎么对她,而她……她又会怎样对自己?
卡卡西紧紧抱住她,目光从怀中女孩火红的发顶转到老师温柔的笑脸。
老师……我究竟该怎么做?
他轻拍着女孩的背,听见窗外雨幕溟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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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后的世界一片冷寂。
经年无人居住的房屋如同被遗忘在了世界之外,阒静得连呼吸都嫌喧响。大约还有人时常打扫维护,家具齐整,窗明几净,只是这份洁净在冬日寒凉的空气里将室内渲染得更加落寞冷清。
七海在玄关脱下短靴,鞋跟落地时发出的“咔嗒”一声隐约回荡在墙壁间,她动作一滞,抬头有点茫然地看看周围,左手无意识落在了鞋柜上。冰冷的触感令她回神,指尖缩了缩,目光在柜子上停了几秒,她慢慢地打开了柜门。
——什么都没有。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甚至她的大脑也许只是一片空白。她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又关上柜门,转身走进屋子里。
家具大多是原木制,手指贴近后还能感到一丝凓冽,偏暖的色块坐落在苍白的空气里,让人不禁去想象主人挑选它们时怀抱着怎样的温情。
墙壁上高低错落地挂着画框;窗台上摆着一只浅青色的空花瓶,没有窗帘;茶几周围摆了三面沙发,都被用黑色的绒布罩住了,七海轻轻拉起一角,长睫低垂,眉眼间闪过思索的神色,而后她伸长手臂将绒布揭开——
猜错了。
沙发不是布制的,是皮制的;也不是烟灰色,而是烟紫色。
……可是我很喜欢。
七海摩挲着沙发的扶手,嘴角向上翘起细小的弧度。
我真的…很喜欢。
她指尖轻缓地抚过每一寸墙壁,目光温柔如六月的晨曦。卡卡西站在玄关望着她,映在眼中那红发的背影在一片寂寂冷光里,孤单——却真实无比。
他低下头,掌心的钥匙边缘已经有了磨损的痕迹,可仍然如回忆里一般地光泽如新。
将一切真相说出口并不容易,昨天的夜谈几乎花掉了卡卡西这辈子所有对语气和词句的掌控力。四代目火影从七海“最崇拜的人”突然变成了她的爸爸,“为拯救村子而牺牲”就再也不能成为一笔带过的功绩,不能与鸣人相认更不可能用一句“为了鸣人的安全”就能简单搪塞过去,如果不想令七海对木叶里包括卡卡西在内所有的一切产生隔阂,就只能冒着可能让她产生隔阂的风险、无视那个有关九尾的封口令将事情对她和盘托出。
——即使她只有四岁。
她一夜都没睡。
四代火影的家连带着家里所有的东西以“留给学生”的名义交给了卡卡西保管,尽管是个可能暴露四代火影还有后代的隐患,但卡卡西毫不迟疑地接受了。即便暴露七海不是他、应该也不是三代火影和顾问们的本意,但作为鸣人身前最后一道、显然也会是最有效的一道烟雾,村子给七海身上留下的疑点已经够多了,根本不在乎再多上这么一条。
何况……
卡卡西看着七海一间一间屋子仔仔细细地看过去的模样。
那大概是她——将来也许还会是鸣人的——最重要的东西了。
七海最后进去的房间卡卡西再熟悉不过。在他还是怀孕的玖辛奈的暗卫时,时常能得见玖辛奈在这间屋子里小睡、或者把这件玩具挪一挪、把那件衣服叠一叠。他曾经还在这间屋子的棚顶上撩拨过蜻蜓。
那时的孩子还未出生,父母还未逝去。
一转眼,在憧憬中降生的孩子们日渐长大,而满怀着憧憬的人们却看不见了。
卡卡西阖眼靠在次卧的门框上,没有跟进去。
次卧的装潢风格明显更加柔软了。整间屋子都是暖色为主,阳光从窗棂探进来,铺在地板上的金色光芒温柔得不得了。床是单人床,上面应该是同样没有铺上被褥,只被防尘布遮盖着;单人床边上还有个同样被盖住的方方正正的大家伙,七海拉着一角把布慢慢地拽下来——
是婴儿床。
是一个米色的、边角都被软布包住的、足够两个孩子睡下的婴儿床。
是为她和鸣人准备的、却谁都没能用上的婴儿床。
抚过床边护栏的指尖微微发着抖,七海蜷起手指,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才有勇气转过身——
她揭开所有家具上的防尘布,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来,一颗一颗地砸在地板上。
桌子上、架子上、抽屉里、柜子里……衣服、鞋子、摆饰、玩具、精致的小杯子,甚至还有没人用过的奶瓶……藕粉色和天蓝色,浅橘色和浅青色,淡紫色和鹅黄色……所有的东西都是一式两份,肩并肩地挨在一起,安静地躺了四年。
那都是她和鸣人的东西,是爸爸妈妈给她和鸣人准备的东西。
鸣人。
鸣人。
鸣人……
这是她和鸣人的玩具,这是她和鸣人的小床,这是她和鸣人的房间,这是她和鸣人的家……这些都是,她和鸣人本应拥有的过去,和爸爸妈妈曾经期许的未来。
什么都没有……可是他们什么都没有。
……我们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
七海捂住脸,贴着衣柜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难道是错的吗?爸爸把九尾封印在鸣人的身上,难道是错的吗?拯救了村子,难道是错的吗?和妈妈一起离开这个世界,是错的吗?
如果不是的话……
如果不是的话,为什么要让鸣人那么难过,为什么会让我这么难过?
为什么没有做错事情的人,却要这么地难过?
你们知道吗?
爸爸妈妈,在你们丢下我和鸣人的时候,会想到我们是这样难过吗?
没有人回答她。风雨都已静止的世界安静而寥旷,窗外被冲刷了一整夜的天空,清澈得令人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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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OMOREBI - TBC。【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