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窗帘缝隙漏进的一缕日光晃过眼角,克莱尔才意识到这一觉睡得有多安稳。
他只当自己还没有完全清醒,重新翻过身,靠回旁边人怀中,汲取着对方颈侧那沐浴过后的清淡气息。尤莱亚也不揭穿,他感到搭在自己腰上的那条胳膊又向上搂了搂。
他的助手似乎比他醒得早不少。昨夜的一切在他失控的索求下激烈又疯狂,连日来紧绷着的神经一放松就被疲惫所替代,克莱尔甚至想不起再后来发生了什么,连清理应该都是在几乎失去意识的状态下被尤莱亚抱去完成的。
“早。”半晌过后,克莱尔慢悠悠开口。
“早安,”尤莱亚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顶,“睡得怎么样?”
于是克莱尔也就势抬起头,在呼吸交缠间挑眉,“很好。”
他的眼神和语气已经充分表明了这句话的一语双关,尤莱亚神情有一瞬间的赧然和僵硬。
“是吗,”他的助手微微挪开视线后又飞快转回来,“那就好。”
他们很默契地没有提起两天前的争吵,短暂的寂静后,尤莱亚提出去做早餐,克莱尔也跟着起了床。
厨房是极少数他会越帮越乱的领域——尽管他坚持认为只要所有都严格按照计量来就不会差得离谱。所以尤莱亚忙碌的时候,克莱尔就在卧室到客厅这一小片地方转了转。
他和尤莱亚绝大多数时候都在事务所见面,反而很少来本人家。但侦探惊人的记忆力足够他清楚地记住上次来时是什么样子,正因如此,他轻易发现了昨晚没来得及注意到的不同之处。
“这里什么时候多了个保险柜?”他问。
“什么,你说那个?”尤莱亚抽空回过头来,“呃……六个月前?”
六个月前——他当然记得这个时间,那是他们二人关系的转折点。克莱尔忽然意识到那保险柜里装的是什么,不由得笑了一下。
最开始还只是一声,然后就是止不住的笑意,他难得笑得如此开怀,直到他的助手忍不住叫了他的名字。
“好吧,好吧,”他说,“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保管它。”
“我说过这太贵重了。”尤莱亚无奈道。
“但连我也没想到你会专门为它买个保险柜。”
说实话,克莱尔并不在乎那条祖母绿吊坠价值几何,他和家人间的亲情同样很淡薄,正如他当时也对尤莱亚说,项链留在自己手里也是在事务所阁楼压箱底的命,不过——
他很开心。
这份心情就像当初发现尤莱亚无比珍视自己随手挑选的外套一样,满怀着暗自的喜悦。可惜之处在于那件外套最后被詹姆斯陷害成杀人案的赃物,以至于他的助手不得不请求他重新再送自己一件——他这次私心选了与他发色眸色相同的黑色。
但吊坠还好好躺在它专属的保险柜里。
“我想……”尤莱亚看过来一眼,“我今天就可以回来工作了?”
侦探却拒绝了他。
“不。”
克莱尔扬扬眉,语气平常:“反正也是难得的休假,那就休满好了。”
“所以——等用过早餐之后,明早见,我亲爱的助手先生。”
他那时的确是这么说的。
而第二天清早,当尤莱亚提着他家侦探最喜欢的甜点准点站在事务所前时,却发现门上了锁。
他稍一愣神,拿出了自己的那把备用钥匙,推门而入后就看到里面空无一人。
以前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状况,侦探对时间观念有一种严苛的偏执,精准到一分一秒都记在心里,然后理所当然地向偶尔迟到的助手讨要补偿。
“克莱尔?”
尤莱亚下意识向二楼喊了一声,依然没有任何回音。有他自己的前车之鉴在先,他几乎用不着犹豫就踏上楼梯台阶,准备去看看情况。
熟悉的声音在这时从背后响起。
“这么看来——我赶得刚刚好。”
对方口吻戏谑:“不然再晚点我就要担心得去苏格兰场才能看到你了,我可不想碰上某些把脑袋当鱼缸的家伙。”
“……克莱尔,”尤莱亚松了口气,转过身去,“你去哪里了?”
侦探倚在门边,西装外套和领带都干净平整得见不到一丝皱纹,显然不像匆忙外出的模样。
“郊外的某个小教堂。”
他轻描淡写地说,又合上门,“去楼上吧。”
他们鲜少有事得到这样更安全的地方去谈论,要么是事关某个王室成员,要么是彼此间的隐秘关系。尤莱亚观察着克莱尔的神情,一时分辨不清是哪个占得更多些。
不过有一点是能确定的。
“你是坐马车回来的?”他问道。
“当然,”克莱尔回答,“我可走不了那么远。”
他刚好走到起居室的那个衣帽架旁,就解开外套挂了上去,又将束着的领带拉扯得更松些,然后才转身面向他的助手。
“就从最开门见山的说起吧,我去主持了一场婚礼。”
他对上尤莱亚的目光,挑眉,“艾琳的。”
尤莱亚:“什——”
克莱尔欣赏着对方惊讶的表情,但还是不得不开口打断——他要将这事一口气解释清楚才行。
“诚然,这是场简陋到只有三个人的小型仪式,不过艾琳小姐显然不介意这一点,就像我也不介意我人生中的唯一一场婚礼是在幻境里结成的。重要的是对面的那个人,我们就此达成了共识。”
“要想解释这个,就得说回到马丁内兹——哦,我不想称他为‘先生’。他的言行、态度和看向那张照片的眼神无一不佐证着我对他真正意图的判断,想解决剧团内的矛盾是真心实意,但另一方面恐怕是借此要挟那位女士成为他的情妇。”
“幸而这位聪慧的女士在餐桌上就听懂了我的暗示,我们约定私下在次日早晨碰面,一切还算顺利,虽然我没有想到回途路上就迎来了我的助手对我的发难。”克莱尔看向助手,后者轻咳一声,“以及,在那次会面里,那位女士为我解答了最后一点疑惑,免去我还得亲自去趟剧院的麻烦。”
尤莱亚迟疑了下,“所以他提出的那些嫌疑……?”
“除去意外,绝大部分都是陷害。”克莱尔道,“不过她请我依照原先那样汇报上去——好作为明面上的逃逸理由,马丁内兹就不会轻易想到她实际是带着她的先生一起私奔了。”
“我昨天下午从她那里拿到了一些所谓的证据,然后连夜交给我们的雇主,得回应得的报酬,最后凌晨在教堂帮忙主持那场婚礼,现在他们应该已经搭上前往欧洲的火车离开英国了。”
“等等,所以,”尤莱亚在震惊中注意到另一点,“克莱尔你一夜都没有睡?”
“没错,但这不重要。”
克莱尔在他助手欲言又止的目光里兴致盎然地说:“想象一下马丁内兹到时候的反应吧,那一定很有意思,毕竟你真该看看当时他在餐桌上的——”
他反应过来,罕见地卡了壳,这停顿太过于突兀,触及到他们两个都有意忽略的事时就更显尴尬。一两分钟——又或许只有几秒后,尤莱亚开了口。
“我很抱歉,克莱尔。”他有些难为情地叹气,“是我误会了,我……不该那么说的。”
被道歉的对象反而比他本人还不自在,克莱尔撇过头去,眼神晃过书柜边角。
“我才得说声对不起。”
“事实上……”他极其别扭地转回视线,干脆承认了自己这几天思考得出的结果,“是我太傲慢了。”
尤莱亚愣了一下。
“我以为,”他的助手笑起来,“这是天才特有的性格?”
“我只是——突然觉得有的话还是说出来好些。”
克莱尔自暴自弃地面对起对方的调侃,“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凭借你我的默契,你会知道我和那位女士是在逢场作戏。”
“但这样实际上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他注视着尤莱亚的双眼,终于明知故问道,“你嫉妒了?”
“是的。”
他的助手诚实地点点头,“我嫉妒了。”
“不过,我还是想知道克莱尔你的想法。”尤莱亚认真道,“如果你觉得自己……我会当作那些事都没有发生过,退回原位。”
那股不自觉的欣喜刚冒头就被压下,好吧,侦探想,现在话题又回到他不喜欢的地方了。
“……你就甘心?”他问。
尤莱亚沉默了片刻,“我不强求。”
“你知道这个时代不允许我们的感情,我也没有办法像寻常异性间那样说你是我……而一旦被别人发现,我不在乎这些,但是,克莱尔,你不一样。”
克莱尔第一次感到哑口无言。
现在他那些微不足道的所谓骂名只是因为自身的特立独行,如果两人的真实关系曝光,面临的就是彻底的声名扫地,或者更严重——入罪落狱。
他们的距离是在他走过来时一点点拉近的,尤莱亚搭在椅背上的胳膊此刻就像虚放在他腰侧,侦探抬起头,“你在给我留退路?”
“……你可以这么认为。”
“而我从一开始就不想要退路。”
克莱尔断然道,那一瞬间似乎听到他的助手松了口气,“我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
“六个月前,你说你从没有考虑过和谁共度余生,但遇到合适的对象就另当别论了——所以,你现在找到那个人选了吗?”
尤莱亚凝视着他的双眼。
“我觉得我的答案应该很明显了。”
“那么我在乎的也只有这个。”克莱尔勾起嘴角,“——你爱我吗?”
“神爱世人。”
尤莱亚微微笑起来,“但我只钟情于你,如同鹿切慕溪水。”
他心口一滞。
刹那间他又回想起当初在马车上所感到的悸动,心底那处空洞仿佛终于在此时填补完满,取而代之的只有无尽的平和。
唇瓣触感落下的那一刻,克莱尔闭上了眼。
他完全借此去感受着他的助手的存在,双唇间的辗转、气息的交融,一丝一毫都在脑海中定格。
他终究不是莎乐美,而尤莱亚也不会成为圣约翰。
他们在这个冬日的早晨接吻,在窗户旁的墙边接吻。起居室被无形的晨昏线一分为二,一半是不经意间漏进的阳光,一半是天鹅绒窗帘所投下的阴影,恰如这份不为人知的、隐秘的爱情。
背后墙壁冷硬,面前是灼人的温度,他回应着,尤莱亚揽过他腰侧的胳膊也让两人贴合得更紧密。肢体碰触难免有所摩擦,当结束这个过于漫长的吻,侦探自然而然地认为还会发生什么。
但他的助手稍微拉开距离,调整了下呼吸,“现在,克莱尔,你该回去睡觉了。”
克莱尔:“……”
克莱尔:“什么?”
“你已经一夜没睡了。”
尤莱亚强调道:“以及,从刚才起我就想说,你真应该带我一起去的。”
“你说见那位女士还是今天凌晨?——如果是后者,”克莱尔稍一偏头,“你一起去太容易引人注意,正好有这么个机会,我就……事实上为了避免多余的视线,我是在三条街外下的马车。至于安全,我带着枪。”
“我不是怀疑你保护自己的能力,你知道的,只是担心有时候的意外……下次这种情况一定要跟我说,好吗?”
克莱尔当然明了对方的意思——他们已经遇到过太多“意外”了。
“好吧,下次我会这么做的。”
他以难得的顺服语气答道:“所以,现在有人愿意陪我小睡一会儿吗?”
尤莱亚笑了。
“当然。”他说。
门扉转合,像是一切喧嚣都被阻隔在外。
克莱尔注视着它,忽然想起,其实他从最开始就没有想摆脱过所谓的戒断反应。
为此带来的一切痛苦与欢愉使他困顿,亦使他沉沦。
他甘之如饴。
再过十个小时,尤莱亚会被发现情况赶来的剧院老板那急促的敲门声惊动,而以高傲著称的名侦探则冷漠地表示寻找畏罪潜逃的当事人不在他的业务范围之内。
再过几天,他们会接到又一封委托,为此不得不动身前往某处乡下,也许面临的是在侦探看来家长里短的无聊纷争,也许是危及到性命的险境。
但在那之前——
他们还有很长、很长一段安稳的时光。【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