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不知……”
王熙凤长发堆在肩上,披着外衣,癔症似的念念有词。眼神直勾勾地不知望着什么,赤脚一步走到门前,踏到门外。冰凉的空气和地面一下子刺痛肌肤,叫她打了个寒噤。她即刻醒过神来。周遭梅香氤氲,夜色幽沉。
摽梅院里,比起曹操出征前,梅香更胜。
“夫人……”平儿双手展开厚披风,送过来,要给她盖上。
“不、不用……”凤姐摇摇手,慢慢回身进屋。
噩梦惊芳魂,音信杳杳,梅风吹到谁人边?
漆黑的屋子空荡荡,油灯在后照出凤姐的影子,茕茕孑立。
王熙凤双手拽紧外衣,走到床边,坐下,面无血色,好在并不曾失去理智,语速迟缓,“平儿,吩咐下去,大人的事,不许下人议论!咱们院里要做个样子。但凡有妄加议论揣测的,一律按家法处置。”
王熙凤躺回床上,倚靠在床头,眼睛定定盯住帷帐,思考,“让前院的人这几天机灵点,一有消息,马上来报我。但别咋咋呼呼闹得全家都知道。”
“是。”平儿一一记住,转身要出去,“夫人歇息吧。”
“哎!”王熙凤叫住平儿,欲言又止,像是不忍开口,悄声说,“姐儿那头,务必瞒好,千万别叫她听去。”
平儿神伤,轻轻点头,“哎,我也想到了。”
类似的事,家里不是头一遭,不消王熙凤吩咐,府里人人噤若寒蝉,恪尽职守,不见一丝慌乱。
人心似水。水面无波,水下翻腾。后院女眷不可能全无感觉。丁、卞二夫担着双份的心,丈夫和儿子都无音信传回。青筱院和凤吟馆格外小心,两位夫人鲜少出院。
“夫人。”平儿端来早饭,甫一进门,就闻得烧香气味。
凤姐无心施粉黛,整衣净手,恭恭敬敬跪在神像前,烧香磕头。
平儿不言语,却被牵惹起万般思绪。
两月来,平儿将诸事都看在眼里。原先她提心吊胆,曹操软硬兼施,强纳凤姐进门,不顾凤姐不情愿,日后多半要成怨偶。纵使相处得好,得过且过,曹操好美人,莺燕无数,凤姐终有失宠的那天。不管曹操允诺什么,都是意乱情迷所致。真到了失宠之日,王熙凤不过是个妾室,那时处境,比起在荣府里做正房管家奶奶,真是危如累卵。
凤姐性如烈火,哪里肯教人糟蹋她。她还担心凤姐想不开,与曹操争斗,以卵击石。
王熙凤双手执香,举过眉心,磕过头。平儿默契上去接过,帮她插进香炉。凤姐扶着膝盖站起来,由她陪着去小桌旁用早饭。
吃了两勺鸡丝粥,熙凤心不在焉拨拨,问:“一天了……有消息吗?”
平儿苦着脸摇头,凤姐叹息,“也是。宛城距许昌,四五百里,还打着仗,没那么快。”
二人无话。凤姐用完早饭,刚预备料理清杂事,就见前院管事,行色匆匆,疾步走来,正要请凤姐丫鬟通报,就听里间传来王熙凤的声音。
“什么事?进来吧。”
三九严寒天,管事一脑门的汗,垂首进屋,一边用袖边擦擦汗,进屋“噗通”一声就给凤姐跪下。
王熙凤见他架势,只道万事休矣,就听管事哽咽道来:“加急来的消息,小的亲自看的,不曾告诉旁人。也不敢告诉丁夫人,只能先来王夫人您这儿讨个示下。”
平儿瞧凤姐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急得喝他:“快说吧,到底怎么了!”
管事伏地叩首,“万幸,大人从乱军中逃脱,三公子也平安无事!”
得了这话,主仆二人刚定神,就回过味儿来,如遭雷击,都一脸不忍。凤姐试探问:“那……大公子呢……”
管事泣不成声,“大公子,没了……”
凤姐抽吸一口凉气,不用多想,脑子里“嗡”的一下,乱糟糟起来。不怪管家不敢去青筱院通报。
“还有,大人的侄子,安民公子也……”
生死之死,难免难以接受,“这事当真?”
管家磕头如捣蒜,“军情急报,千真万确!”
三人缄默。气息像外头檐冰,冻得结实。王熙凤撑住头,手指轻轻按按太阳穴,整个人有些丧气,“大人没事,总要告诉家里,不能瞒着。你待会儿去各院通报,只说大人无事便罢,其余的话,不要多说。”
“哎!”
“特别是丁夫人院里。”王熙凤侧过身嘱咐平儿,“凤吟馆那头,你跑一趟。记得要避开人,把这事告诉卞夫人。也是叫她放心。她是个识大体的,一定能明白。”
“是。”
管事犹犹豫豫,刚要开口,被王熙凤率先截住,“丁夫人那儿,有我呢。我来告诉她。”
平儿和管事不禁替凤姐捏把汗,退下各自去忙事。
王熙凤踏进青筱院,许是此时心中悲戚,连带看这座院子也不一样了。一道小径从竹丛里蜿蜒而过。翠竹成片,从门口望去,不见楼阁。不知何时,天空扯絮似的飘起小雪花来。竹林清幽,院中本就比别处凉,飞琼穿竹,冷得王熙凤掖紧身上大氅。
再难也得说。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既然曹操无恙,前方定有大军接应,想必不久就要回来。就是被战事耽搁,经此一役,曹昂等人的尸身,还有死里逃生的曹丕,也必定先送回许都。
“王夫人来了。”婢女通传,掀起门帘。
王熙凤呼出一口白气,回身环顾庭院,可惜了这里静谧的冬景。
“快坐。可是宛城那边有消息传来?”丁夫人请她进内室坐下。
王熙凤还是头一回进丁夫人的卧房,陈设简单,一尊用旧的香炉,一张老檀木床,妆台上也只摆了几只放首饰的漆盒,花纹褪色,想必也是用了许久的。
檀木床头,立着两只木架,一架空置,一架上面是副小铠甲。
丁夫人顺着王熙凤目光看去,轻笑一声,解释,“那是昂儿小时候穿的。后来他大了,这副穿不下,换了新的。旧的又舍不得扔,搁在床头,他不在时我看看,心里好些。新的那副是专为出战用的,这次被他穿去了。”
“姐姐。”王熙凤一改平日笑颜,肃穆,“宛城来信。管事的本该头一个来禀报给姐姐,但情势非常。所以,由我来告诉姐姐。”
丁夫人觉出意味,交叠的双手倏忽紧握,“大人,出事了?”
“大人无事。”王熙凤也觉揪心,“大公子,战死……”
丁夫人半点反应也无,就那么怔怔坐在那里,微微躬着背。
“姐姐……”
“我听见了!”丁夫人一双眼看过来,眼底似古井无波,可光彩全失,像被掏空了全身气力,“去吧。”
王熙凤不好再说什么,行礼出去,招来丁夫人贴身侍女,压低声音关照:“切记,照顾好夫人。丁夫人若有半点闪失,不用我多说,你们自己清楚!”
婢女还不知内情,心惊肉跳,应诺。
初时,府中人尚且怀有希望,盼是战况繁杂,误报也是有的。可第三日就传来曹操口信,宛城已平,他率军归来,带曹昂、曹安民灵柩回许都安葬,还吩咐家中准备丧葬仪礼。
不消曹操吩咐,自打王熙凤得知曹昂死讯,便差可靠人私下着手去预备丧仪。因不想惹丁夫人痛苦,一切都悄悄进行。
这三日,丁夫人再未露面,无论谁去探望,一概不见。王熙凤无奈,只得让婢女日夜看护,劝她进些饮食,万不可出岔子。如今曹操口信传回,家中须得尽快把丧仪办好。按理来说,丁夫人是正妻,曹昂又由她抚养,纵使她悲痛不能主事,丧礼也得讨她示下。
王熙凤刚到青筱院,就见卞夫人也在,卞夫人见凤姐过来,噤声摆手,拉着她小声道:“不成呢。我劝了好久,她就是不肯见。唉……她与大公子母子情深,怎能不痛心,怕是要她的命了……”
卞夫人拭泪,王熙凤无法,硬着头皮叫婢女进去将曹操口信一事报与丁夫人知晓。
良久,婢女才战战兢兢出来,对凤姐说:“回王夫人,夫人说请王夫人和卞夫人代劳。没有其他事,就、就不必再来了。”
王熙凤蹙眉,更是焦心。她以为,丁夫人素来坚忍识大体,丧子固然痛断肝肠,但以她秉性,定要支撑着出来主事,给儿子办身后事。到时候她在旁协理,不算僭越。
如今全权交给她和卞夫人,还把她放在卞夫人之前,无疑是让她倍感棘手。她入府两月多都是收敛锋芒,循序渐进。眼下这遭,卞夫人要照顾病重的曹铄和三个儿子,肯定无暇主理丧仪,担子就落到她肩上。她办过秦可卿的丧事,倒也不怕办不好曹昂的。只是如此一来,新人进府,就出面料理大公子的后事,未免太过惹人注目。
但终究白事最大,个人利害只得暂且稍候。
卞夫人拉住王熙凤的手,往院门外走,“妹妹是知道我那里的情况。昨夜二公子吐血,把我吓个死,好歹托人去请宫中御医来。大公子走了,二公子再有什么事,我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丧仪的事,就交付给妹妹了。”
如今正是艰难时候,精明如凤姐知道此时推拒,就做作了,谦逊答:“家中遭此不幸,两位姐姐分身乏术。妹妹年轻,本不敢行此越俎代庖的事,但事情特殊,再讲究虚礼不就是我不懂事了!姐姐放心,妹妹一定把事情办好!”
“唉……那就交给你了……”卞夫人记挂孩子,不多闲话,二人各自回房。
是日,霾云蔽日,寒风呼啸,许都城外,大军归来,本是战胜而归,却众军缟素。曹操骑马在前,一身白布丧服,曹丕紧跟其后,为兄长捧灵位。最前面的是装有典韦将军生前衣冠的棺木,曹昂的棺柩次之,曹安民的棺椁在后,浩浩荡荡,进入许都。
军队大部仍旧驻扎在许都城外军营,曹操先送典韦的棺木回典府,派护卫队分别送曹昂、曹安民的棺木回家。自己到典韦家,亲自主丧哭灵,为他读诔文,祭奠亡魂,悲痛万分,在场众人没有不流泪的。
曹操又传命,着人照顾典韦亲眷,在许都养老。
安顿好典韦的后事,曹操才骑马回府。天色将晚,行人稀少,他骑马在前,忽得感到陌生。不禁怀疑起前头挂着白布、落满纸钱的府邸真的是他的家吗?
他甚至怕见到丁夫人。
“大人。”管家在门口等候多时,迎上来跪地,“都在等您。”
曹操下马进府,双腿似灌铅般,步履沉重。正厅上,曹昂的棺柩停放在正中,前来吊唁的人聚集在两边,卞夫人、王熙凤携一众女眷也都在场,曹丕和弟妹们,大的由奶母牵着,小的被抱在怀里,跪在一旁哭泣。
唯独不见丁夫人。
这让曹操心中更痛,勉强为长子行完丧仪。天快黑透,宾客告辞,小的几个孩子都被奶母抱回去了。就留下人和曹操、王熙凤在厅中。
曹操坐在那里,对着曹昂的棺柩发呆。不知过了多久,才发现脸上冰冰凉凉,一抹全是泪水。正要动手抹去,王熙凤把帕子塞进他手里,“擦擦吧。”
曹操胡乱把手帕捂在眼上,哭得弯下腰去,泣不成声,“昂儿的事,多谢你了……”
“你走前把家事交给我,都是我分内的。说什么谢呢!”任王熙凤心思再灵、嘴再巧,此刻也一句宽慰的话都说不出口,“大人还是去看看丁夫人吧。她在房里几天了,不肯见人。”
曹操捂着脸,摇头,“唉……不敢呐……我!不敢去……”
不待王熙凤劝,曹操径自站起来,双眼通红。神情颓丧,脊背也弯了,哪里还有半分大将军的威风,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中年失子的老父。
尤其是,长子是因为他色迷心窍,又为保护他,才死于非命。
王熙凤看他蹒跚离去,自己走到火盆前,给曹昂烧纸钱。凝视纸钱入火,一点点化灰,这是她第一次对战争有了最深切的体验。
“夫人,求您,就吃点东西吧。”婢女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您这样下去会把身子饿坏的。”
丁夫人不理会,坐在窗下也不知往外看什么,呓语般问:“大公子回来了?”
婢女语塞,嗫嚅:“回、回来……”
丁夫人惨笑,头发散乱,很是凄凉,“人都不在了,回来又有什么用?”
曹操缓步进来,挥挥手,让婢女离开。房里剩他夫妇,别无他话,一阵死寂。
他低头看案上放着粥碗,里面的稀粥一口未动,“吃点吧,昂儿看你这样不会开心的。”
丁夫人背影萧索,冷冷反驳:“昂儿死了,他不会知道,也不会不开心。”
“唉……别这样,阿筠。”曹操过去,想抱住她,不想丁夫人猛地回头立起,步步逼近。
“曹阿瞒!你哭了吗?我的儿子死了,你的儿子死了,为你的荒唐他死了!你哭了吗?”丁夫人逼问。
字字剜心,曹操应道:“我哭了,阿筠,我真的哭了!昂儿是我的长子,膝下诸子我最疼爱的就是他。我是他父亲,我的悲痛不下于你!”
“你害死他!”丁夫人激动得发抖,一天水米未进,乏力跌倒,瘫软在地,犹自恨道,“我什么都听说了!都是你!都是你!”
曹操过去,蹲下身揽住她消瘦的肩膀,“阿筠,我们去看看昂儿。你是他母亲,他死前还让我转告你,他来世要做你的亲生子。阿筠,他一定想见你最后一面。”
曹操拉她起来,丁夫人身子却往下坠,曹操怕她憋着发疯,让她见见曹昂棺木,痛哭一场,会好些。不想丁夫人暴起,登时他小臂一阵刺痛。
“啊——”
丁夫人死死咬住曹操手臂,眼神疯得怕人,曹操自觉愧疚,咬紧牙关,任她撕咬。
忽然,丁夫人身体一晃,倒在地上。曹操以为她昏过去,伸手去扶。丁夫人拼命推开他,爬起来,坐回窗下,又像过去曹司空的妻子一般,端庄高贵,凛凛不可侵犯。
“曹阿瞒,你走吧,我不想,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这样的神情曹操从来没有见过,但他很清楚丁夫人的性子,没有转圜余地,只好离开。
曹操游走在自家后院,却无处可去。丁夫人这里不能呆,卞夫人那头,曹丕死里逃生,母子团聚,不好搅扰,况且曹铄病情暂时稳定,须得静养。环夫人等一众姬妾,见到他,定是流泪劝说,他一个也不想见。
思来想去,只有凤姐那里最安心定神,他径自往摽梅院走去。
还有五六丈远,就见摽梅院单挂上一盏灯笼,孤零零照出门前一点光亮。凤姐正好从前院回来,一身素服,下人开门,她刚要进去,仿佛心又灵犀似的,一回头,正瞧见路边梅树下站着的曹操。
曹操就立在树下不说话,下人见状离开,凤姐扶着门也不说话,就这样打量半天。凤姐抛出一句,“愿意进就进,不愿意我要关门了。”
曹操苦笑着过去,颓丧踌躇,“我没战死沙场,你不称心。”
“大人不用在我面前死啊活的!我不吃这套。”凤姐体谅他满腹苦楚不好受,“横竖我不想嫁第三回了。”
两人一道进屋,曹操无心用饭,只顾叫人拿酒过来,平儿看他喝得醉醺醺,想要劝说,凤姐不耐烦摇头,“随他去吧。”
外头打更敲过亥时,曹操已然醉倒。王熙凤和平儿合力扶他回床上躺着,伺候洗漱。一通忙完,平儿在外间守夜。凤姐替他更衣,不想他怀里,掉出一块破布。
展开来看,是一面血迹斑斑的军旗,上面写着一个“曹”字。
再看向床上,曹操苏醒,一双醉眼迷蒙,盯着凤姐手的军旗,像个孩子一样抱头痛哭。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今天要三更的,现在只好发一章。
遇到突发情况,因为疫情不得不立刻搬家。(具体原因非常复杂)
请大家不用担心,今天大概能搬完。明天会尽量把今天缺的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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