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进府已有两月,每日只在院中歇息玩乐。敢问夫人作何主意?”
曹操和凤姐卧在榻上,靠近火盆取暖。曹操将凤姐搂在怀里,一双手箍住她的杨柳纤腰。王熙凤又把一双手覆在他手上,细嫩如柔荑的指尖在他手背上来回摩挲、打圈,酥酥麻麻,原本因他问话骤然紧张的气氛,倏忽变得撩人起来。
曹操垂眼看去,只能瞧见怀中她微颔着的头,墨云似的鬓发,羊脂玉都难比的嫩滑脖颈,满头珠翠钗环闪烁,直教迷乱人眼。美人轻靠胸口,天下英雄谁人不醉?
一时情迷,曹操就要吻上她的脖颈,不妨凤姐抬头。曹操正对上她两道柳叶眉,一双含笑凤眸,眼睫交错,水盈盈地搅动人心。
凤姐玩心忽起,坏笑着一把推开他、站定,整整鬓发,扶好头上那只银丝凤,故作正经,眼底却是藏不住的促狭,摆手就往巧姐儿房间去,喝道:“这还没到饭点,就混闹起来,我可不依!”
美人遁走,空留满怀香气。曹操却很是满意这招欲擒故纵,笑着起身,背手也跟去巧姐儿房里。
巧姐儿绣房里比起他俩卧房还要暖和些。昏黄烛光下,小人儿坐在桌案旁读书,平儿怕不透气,替她把小窗开了一半,飘进来些早梅清香。
凤姐侧身立在女儿身旁,正和她说话。从门口看去,只见她耳边一只红宝石的耳坠摇摇晃荡。
“老伯!”巧姐儿甜甜唤道。
曹操走过去,极其自然抚住凤姐的背,欠身问:“巧儿看什么书啊?”
凤姐毫无反应。
“《列女传》。”
巧姐儿把书捧起,转过书面对着曹操。曹操一看,是本《列女传》。女孩儿看这书,本是应当。偏生在巧姐儿这儿看见这书,叫他生出些不足之意。
王熙凤的女儿,要是养成个谨小慎微、恪守礼节的性子,岂不暴殄天物?
凤姐常忧心,女儿随她,是个倔强性子。若不从小养出机灵变通的心窍,尽看贞洁烈妇的赞歌,长成个板正死脑筋的姑娘,该如何是好?
凤姐半哄半夺,拽过书来收到一边,“这劳什子你看了七八遍了,听妈的话,换本新的啊!”
巧姐儿在贾府时才习字不久,家中遭乱,无暇顾及她的学业,才跟宝玉、探春读读《列女传》,权当识字明理,也不是真爱这书放不下。
巧姐儿不懂凤姐心思,一双杏眸滴溜溜在老伯和母亲身上来回转,乖顺地重重点点头,撒娇似的问:“那我读什么呢?”
王熙凤进府前,曹操吩咐人为她布置这处院子,专辟出这间给巧姐儿。管家有心,知道是位侯门贵女,办下一架子书册。曹操踱步过去,两三眼就把《诗经》挑出来,摊在巧姐儿面前,“巧儿就看这本吧。不懂不会的,大可来问老伯!”
巧姐儿摸摸书页,挺厚一本,犹疑:“那老伯不在家呢?”
曹操想想,继续细声细语说:“老伯不在,你大可去找你丕哥哥,他平日里很是用功呢!要是……丕哥哥也不在,等老伯回来,帮你请个先生,好不好?”
“嗯?老伯要去哪儿?”巧姐儿单抓住这句不放,“要去多久?”
曹操顿了顿,凤姐也微微愣住,堆笑,“你这孩子,正经话听不进,问东问西的!”
曹操呼出口气,拉过椅子,在巧姐儿身边坐下,安慰:“老伯要出去打跑坏人,很快就回来!”
“哦……”
曹操怕小人儿难受,转移她注意力,翻开摊着的《诗经》,哄她开心,“老伯不是陪着你呢嘛!来,今天就先教你……”
曹操额头皱起,翻来翻去,忽嗅得一股清冷幽香,抬头看去,是院子里的梅花开了。
曹操挑起眼,打量凤姐,眼神别有意味,暗自窃笑,“唰唰唰”翻到一首,清清喉咙,故作姿态,高声道:“巧儿,老伯教你这篇《摽有梅》,可好?”
巧姐儿机敏,眼睛忽闪忽闪,“听着像我们院子的名字!”
曹操暂不解释,一字一句,教她读来:“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王熙凤也听出这是自己院子的名字,忖度曹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去榻边坐着,伸手捞来那张火狐皮,心不在焉看着,聚精会神听他们读诗。
列位看官,当中有何情由,还须慢慢道来。
曹操爱梅。
曹操爱梅,并非如文人墨客般爱其凌霜傲雪,也不似芳龄少女样怜它蕊白香清。
曹孟德生平爱酒,喜食酸。青梅熟时,可摘下生食,可渍成蜜饯,可拿来煮酒。酸甜可口,生津开胃。
故而爱梅,爱的是结果的果梅。
最初打算在许县定都、设计迁汉献帝来此之时,曹操便在许都选中一地,修建府邸。还特地吩咐人去南方采购梅树数十株,有青竹梅、□□梅并黄梅,不一而足。尽数栽种在府内。最后成活的有三十来棵,大多集中在一个院子里。
正好逢上王熙凤进府,曹操便把这个院子送给凤姐,借《诗经·召南·摽有梅》的典故,命名为“摽梅院”。
后院中女眷甚多,不乏知书识礼的,便有人嗤笑,王夫人不读书,大人这番命名的苦心就是对牛弹琴。
曹操全然不在意,不过是个名字,取什么是自己乐意,何须巴巴说与她知晓。王熙凤不通诗书,流言蜚语,也就是一听而过,懒得打听酸溜溜的故典。
“不就是首写梅花的诗嘛!左不过是些情情爱爱,有什么了不得的!我还嫌这院子花花草草难打理。”
眼下,曹操却借教巧姐儿学诗之机,把自己深意表白一二。
巧姐儿像个小先生似的,有模有样跟着他念完,张口就是:“老伯,写的什么意思啊?”
“什么意思?嗯……”曹操谆谆教导,眼睛却望着凤姐,悠悠答,“说的是梅子成熟时节,有个待嫁的姑娘,见梅子落地,心中焦急,想要求得夫婿,便是‘求我庶士’……”
“不知羞!我不读这个!”巧姐儿一听这话,红了脸,推开书,闹起别扭来。
曹操不急,温声给她讲解道理,“巧儿,听老伯细说。男女婚嫁,都是自然之理,无需避讳,知道吗?况且,要是因为成见,就不读书,那就不能明理!你那些哥哥姐姐们都读。你不读,不是要落后于他们吗?”
巧姐儿颇信赖他,又不肯落人之后,听完这话,犹犹豫豫把书拿回来,磕磕绊绊去读诗。曹操这才放下心来。
凤姐见状,也长舒一口气。曹操这话既帮她说通巧姐儿,又顾着姐儿年幼,没有把男女之情一股脑讲给她,真可谓用心良苦了!
不多时,平儿进来,说晚饭已经备好,请他们一家去外间用饭。饭后,平儿自领姐儿去洗漱安睡,凤姐命人送酒,配上三道小菜,和曹操在房里喝酒闲聊。
手边桌案上,一只陶瓶,插着新开的早梅,冷香袭人。手边的泥炉上温着酒,两人喝酒谈天,倒也和谐。
“你们文人就是麻烦!成天这个故典,那个典故,有话不好好说,弯弯绕绕,我可瞧不来!”凤姐抬手挥挥,“我不是什么待嫁女,真要论起,我都嫁第二回了!也谈不上喜欢呀着急呀!有人倒拿什么‘求什么士’往自己脸上贴。呸,不害臊!”
曹操端起酒樽,抬眼瞧她心口不一,笑而不语,刻意做小伏低,“我何尝是说夫人?岂不闻屈大夫‘香草美人’之比,操是以美人自比,等候夫人……”
“嘶……”凤姐捂住脸颊,捂住红到眼角的霞晕,嫌弃得很,笑谑,“这数九寒冬的,怎么嘴里吃了梅子酒似的?酸倒牙了!”
曹操乐不可支,复道:“夫人若是能与我心相同,便不负这‘摽梅’二字!”
凤姐嗔他一眼,斜脸过去,倚在窗边看夜色茫茫,雪花与梅花散在一处,辨不清雪是梅,还是梅是雪。雪赠梅三分白,梅送雪满天香,
“唉……可我还是佩服你,这院子不赖!”凤姐正经陪他吃一盅,顺手夹菜给他。
曹操吃得有滋味,打量窗外雪景,神清气爽,“冲你这院里的梅花雪景,还有来年结的青梅,夫人就不用担心操不来你这儿……”
“这话笑死人!谁担心你来不来?你不来我还清闲!”凤姐倒酒的手一停,虚张声势瞪他一眼,“我虚长二十来岁,自认为色色人等全都见识过。但是像大人这样厚脸皮的,我还真没见过,真是开了眼了!”
“哈哈哈哈哈……”曹操大笑,指指凤姐,“夫人果然深得我心!”
王熙凤撇撇嘴,自己真是命里注定有他这劫。女人堆里甜言蜜语、温言软语听得腻,专好她伶牙俐齿讥讽。任她百般刻薄,丝毫不怒,反以为乐。
王熙凤最能摸准别人脾气,曹操喜怒无常。她既答应被他纳进来,就不至于犯傻和他作对。什么话真触他逆鳞,凤姐心里有数。
“夫人。”平儿在房外问,“丁夫人那头送东西过来。”
“送进来吧。”曹操回答。
平儿端着只硕大漆盒进来,放在桌上,“丁夫人那头来人,说,预备过年的礼,人人都有,这盒是咱们院里的一份。因夫人是新人,有比旁人多一份。连姐儿的都有。”
曹操挥手,示意她打开,自己粗略扫上几眼,大致不错,也就满意,叫平儿下去,“巧儿的那份快给她送去。”
“丁夫人乃我原配,结缡多年,可惜无所出。”曹操多喝几杯,话也渐多,“她办事稳妥,打理家务多年,我一直放心。我把昂儿交给她抚养,不光是体恤她无子,还为她品行端正,教养长子再合适不过。”
凤姐没有任何评论。曹操觑她面色,知道她心里有话,“夫人直说,还要和操打哑谜?”
凤姐喝酒吃菜,“丁夫人治家无可挑剔,大人何必要我协理?大人不担心丁夫人生气,我还不肯为你得罪人呢!”
“夫人觉得呢?”
王熙凤自然早就看出,主动给曹操斟满酒,凤眸凛凛,“大人志向高远。如今丁夫人管家绰绰有余,日后可就未必了……”
“哈哈哈哈哈……来!夫人,我们喝上一杯吧。”曹操大笑,不置可否。
从前,在他眼里,女人不过两类罢了。
一类,温良贤淑,品格端方,可为正妻,养儿育女,管理家宅。一类,美貌妖娆,可娱目怡情,解愁取乐。蔡邕之女蔡文姬是个例外,可谈诗论文,与男女之情无关。
如今又见着王熙凤,心思活络,胸有城府,才干不逊色于男人。权衡利益,盘算谋划,又有手段。还生得光艳逼人,当真是造化钟灵,寻遍天下也难求的妙人儿。
“夫人还未回答,为何夫人高卧两月,诸事不问?”曹操又提起这话。
“你还来问这话?”凤姐挑眉,把一侧手臂搭在桌上,鬓上步摇闪闪,凑过去,咄咄逼人,“我就拿你作比!你评评理!二十岁举官,上来就是个有实权的,官还不小,又是得罪人的差事。初来乍到,你先把上上下下盘问一遍。上头的体面不顾,下头的心思不管。横竖看这不满意,那不喜欢,二话不说,大刀阔斧,动手改了!你觉得,能长久吗?”
凤姐这话无心,她来府两月,哪里能知道曹操过去,却正好对上曹操十九岁举孝廉时的过往。那时他年少气盛,力行改革,不畏权贵,赏罚分明,不久就得罪人,被降职贬官。
“夫人聪慧。操与你一般大时,不如夫人看得通透……”曹操这话,半分真是赞叹,却略感刺心。
曹操思忖,又带出另一层意思来。人生在世,活到最后,不留真性情和一腔热血,尽工于心计,一味想着保全自身。这般精致小气的聪明,不要也罢。
王熙凤虽没料到他想什么。放下酒樽,转去妆台,取出本册子,款步走来,一声不吭,抛到他怀里,自去喝酒。
曹操狐疑,翻开一看,字迹密密麻麻,记的是家中的仆佣人数,车马几多,后院夫人几人,歌姬舞姬多少……乃至吃穿用度,各项支出,不能说毫无差错,可条目清晰,详尽非常,可见凤姐想得周到,不禁惊讶。
曹操合上册子,微弯着腰,伸着手先给凤姐斟上酒,又给自己斟满,见凤姐抱着手看过来,像是讨好似的,把酒樽送到凤姐嘴边,“夫人休要恼火!操知你本事不俗,方才不过言语相试,切勿怪罪!”
“哼!”妙语解颐,凤姐也不是真气,不过闺房嬉笑,接过杯子陪他又饮几杯。
二人都醺醺然。正当新婚情好,自是又滚到一处,衣衫松解,一件件散在地上,直到床边。也不知是热酒烧人,还是春情难耐。锦衾翻红浪,帘钩下帷幕。只觉得浑身燥热情动,肉与肉贴在一起才能消解。
飞雪冬夜,恰是红绡帐里,勾魂摄魄、鱼水欢好的良宵。
红烛泪滴,春意未散。两人相拥相偎,曹操把玩她散开的发丝,慵懒道:“过了正月,我要带兵出征。”
简单一句话,叫王熙凤坐起身来,薄汗腻在脸上,轻轻喘着,缓过神,想起晚间他对巧姐儿说的话,才确信他是认真的,干笑:“又要打谁?”
曹操不避她,直言:“宛城张绣。他与刘表联合,二人又同袁术来往,终是我心头一患!”
王熙凤双眉紧蹙,翻过身背朝他,不叫他看去分毫神色。从前,贾琏每每出门,她都提心吊胆,寝食不安。夜里发梦,梦魂相随,想着算着他该到何处,不知天气是否晴好,可有驿站歇脚……
贾琏到底是出门办事,无非担心强盗流寇。曹操是真真切切披挂上阵,奔赴前线,都说刀剑无眼……
当即,七分情真,三分做戏,鼻尖酸涩,泪水扑簌簌滚落,洇湿绣枕,连她自己都惊到。
曹操撑着身子,也是惊讶,“你哭了?怎么?你是替我担心?”
“少来这套……”曹操温柔地帮她抹去泪珠,凤姐“啪”地拍开他的手,自己两下抹干,“我哭我自己命苦!”
曹操记得下人打听过,王熙凤的亡夫贾琏就是外出丧于流寇之手,难怪她害怕。他打起柔情,把凤姐紧紧拥在怀里,低声道:“操已是身经百战,夫人莫要害怕!操与你新成鸳侣,如何舍得弃你而去?”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凤姐打断,“你怎么又念起诗啊的!笑话我不懂?”
“夫人莫恼,这诗好懂得很,又应景,听我说完。”曹操在她耳边低语,“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参尘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握手一长欢,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
凤姐扭过身,“没了?还说你不是笑我!当我不知道该还有一句呢!”
曹操笑笑,“就到这里。夫人只要记住这句就好,‘生当复来归’!”
许久之后,还是偶然听巧姐儿学诗,王熙凤才知道,那最后一句。
死当长相思。
不过,今生今世,于她而言,是不用他“死当长相思”的。
次日清早,王熙凤伺候曹操更衣上朝。曹操在镜前整理衣冠,背对王熙凤,说了一句,“过年事务我是交给丁夫人打理。现有另一桩事,要交由你来办!”
王熙凤闻言愣住,这是她入府以来,曹操第一次开口要她做事。
“今次出征,我要带上昂儿和丕儿同去。你帮我们预备行装。他们两个孩子,尤其是丕儿,是第一次随我出征,你务必上心,帮他们准备齐全!”
“还有,丁夫人为过年劳神多日,我有意要她歇息。出征前,府中的大小事宜,就由你代劳了。”
“是!”王熙凤惊喜不已,施礼答应,“妾身待大人凯旋归来!青梅煮酒相候。”
摽梅院里,梅香直入小轩窗,隐隐飞出女娃的吟诵声。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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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丞相和凤姐总是能在剑拔弩张和床上相见之间无缝切换。这对的性张力我是真的服气!
望梅止渴、青梅煮酒论英雄,曹老板贡献了两个与梅子有关的典故,就不怪我这么写啦!
另,谢谢大家关心!
感谢在2020-02-15 01:45:37~2020-02-16 05:51: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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