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了坏了,我就说他不该去那……”去往徐庄冲的一路上,少女范淑商泪流不止,为当初没有阻拦父亲去徐庄冲而后悔不已。
疾驰的马车内颠簸不已。奉允文神色凝重,眼神呆愣,他的手紧紧抓着马车两旁的木梁。
徐庄冲是垆阳县城北樊川镇的一个村庄,樊川镇紧挨着泽北山最大的山脉,芜幕山脉,地形险要而隐蔽,是各类社会杂流的聚集地。师傅上次受他们的委托去了这地,但是怎么会……会死了呢,还是吊死的……
看着两人的神色,过来报信的人深感愧意。上周村子里请了位城里的先生过来教他们祭祀神祇的礼仪和占卜的规矩,怎么会想到他好端端悬梁自尽在庙里……也是苦了这两个孩子……听说卜馆里就只剩他们两人了。
马车加鞭,很快便赶到了徐庄冲。
奉允文搀扶着浑身瘫软的范淑商下了马车,望着远处的一片葱绿稻田和青翠竹林,那便是徐庄冲。直到现在他都不敢相信,师傅会丧命在这个看起来宁谧祥和的乡里。
村口接头的人直接将他们领到了祠堂,正值初夏,走在祠堂的回廊里,一些家丁正用瓢取缸里的水洒在青石板上。
几张师太椅端端正正地摆在堂厅的高台,那是为徐家几位说得上话的族老准备得,他们早已经在祠堂里敲着拐杖商量着怎么解决这个外乡人的死亡。
家丁也为奉允文和范淑商搬来座椅,递来沏茶。
台上,坐在居中、年纪相较年轻的老人,缓缓开口,实在抱歉,范先生在我们乡里出现意外,也请两位节哀。我们也不说虚话,咱们徐庄冲向来是仁义之乡……
“二寸!”老人顿了顿,向台下喊道。
“在。”台下一个黑脸青年应道。
“三年前,有个书生途经我们村里,被山匪劫杀。咱们是怎么做的?”族长问道。
“那人啊,我跟振哥几个兄弟去山上拿下了那个山匪,交给了官府。”黑脸青年拍了拍胸脯。
“二位,就算是外乡人恰巧死在我们乡里,我们都不会放过,何况是范先生,他这些天为我们乡里操弄祭祀忙前忙后的,我们村里
人都敬重他。”族长老人正色道。
奉允文朝他点了点头,徐庄冲对这事的负责态度是令他满意的,但他隐约感到一丝不对劲,来通知他们死讯的人说师傅是吊死在龛庙里,他们都知道外人死在自家祭拜的庙里,有多冒犯。
这些乡里人是要比城里的对他们卖卜的尊敬,也是看等次的,现在城里开得最大最盛的是崔老九的卜馆,那家伙弄虚作假,逢场作戏,但就是受些士绅的喜爱。
而他师傅范筹虽有一身占卜的真本事,但为人耿直,卜出的是凶恶,也一口气全都言出,自然不受那些被人迎合惯了的权位之人的喜欢,所以徐庄冲的人如此尊重的态度倒是让他有些生疑。
他直觉地感到,师傅的死并非简单的自杀,何况师傅这人虽过得穷困潦倒,却也安于贫乐,有什么缘由去上吊自杀。
所以,奉允文干脆起身直言,我师傅的死实在令我痛心,但你们说他是自杀,缢死在房梁上,我现今也没有见到我师傅的尸体。我也没有多余的要求,只是希望能看到我师傅的尸体,亲自调查真相。
台上的族老们相互对视,也都认同奉允文的要求。
族长也站起身,“查明死因是当务之急,这点也是我们所期盼的,村里已经协调好人来帮助二位调查。在这期间,有遇到任何问题可以找我……对,范先生的卜酬也会加倍偿还给二位。”
族长说完,一个浓眉大鼻的年轻男子走向奉允文,说道,我叫徐志坤,我父亲派我来帮助二位。
“好,那麻烦徐兄带我们去看尸体”奉允文道。
“范先生的遗体是在昨日晚上发现的,随后被抬到了村西边的空房里。”
“为什么不报官呢?”许久沉默的范淑商发问道。
“报官……从现场来看,范先生八成是自杀,报了官,衙门的那群懒闲人也不会管,如果是他杀,多半是马匪山贼干的,然后伪装成自杀,这样的话,村子里直接去抓人或是与山寨谈判,要是叫官府,只会打草惊蛇,把事情弄得越来越混。”徐志坤解释道。
这官府的险恶与复杂,淑商又怎么会理解到呢。当初在济贫司解散后,被衙役打死的兄弟可比饿死的要多。现如今师傅
走了,往后的路恐怕要更难走了,奉允文看着面前楚楚可怜的范淑商,她虽灰衣粗布,但也难掩容貌的素淡之美,在这种危境里,真仿佛一位落难的仙女,实在激起他这个做哥哥的保护欲与责任感。
徐志坤领着他们走到一间空荡的土房,当他们看见房里被白布盖着的尸体,心里止不住抽动一下。
奉允文走过去,揭开一角白布。遗体的颈部的确有很深的勒痕,种种迹象也都指向是窒息而死。
虽然师傅也算是他的半个至亲,但奉允文又不是第一次见着他的尸体,但见到师傅那枯瘦干瘪的骨肉和蜡黄的面容,他也是不禁泪流满面。他还尚能稳定情绪。可范淑商双手捂住脸庞,又哭泣起来。
奉允文心里泛起一阵心疼,他犯难了,让范淑商一个世事未涉的女孩去看她至亲的尸体,实在惨痛难忍,但若不去看,那连生死两隔后的最后一别都将错过。
但奉允文又回想起在济贫司解散那时,他们杀害孤儿时候,为了防止上面人的调查,居然采取了一种诡术,能将他杀掩盖为自杀迹象。但这种诡术实在稀缺,成本也极高,换句话说,如果有人想谋害师傅他,至于用如此手段吗?
他的师傅在这小小垆阳县城,卖卜都做不到最好,何至于此。
他的死背后应该不可能有如此隐秘的阴谋,除非他有另一重身份……此刻,师傅平日里相处的细节都一一浮现,他似乎对万事万物都了解,修法者、蛊术、符箓、灵器,这些与他们身处的小小县城绝无关联的广阔天地……可他也就平常说说,也从来没见他动真格……当然,还有“潜水”。
“潜水”,仔细想想有点奇异,他们通过“潜水”进入的陌生世界,极其庞大,且能够与人互动,帮助你解决现实的问题,理应说这是一个作用广泛的神力,但他又从没听过别人提起这东西,仿佛就像是他与师傅二人的秘密。
对,潜水,或许潜水可以帮助他探明师傅的死因。
“徐兄,能否带我们去庙里。”奉允文问道。
“去那,行啊,先生的遗体,你看好了?”
“妹,你要不看看师傅?”奉允文小心翼翼地问道,他的心里无比发紧,生怕
妹妹原本已经稳定的情绪又将崩溃。
但范淑商走向遗体,沉默不语,愁绪从眼瞳中散开,一双俏眉定如积雪的梅枝。
见妹妹愁眉不展,奉允文轻着步子走上去。
“哥,我现在只有你了!”范淑商忽然紧紧抓住奉允文的衣袖,仰头啜泣道。
奉允文心疼不已,将她拥入怀中,且在心里默默发誓着,绝对要自此一辈子照看好妹妹范淑商。
泽北省崇拜鬼神之风由来已久,尤其在乡里,几乎村村都有祭祀的专属鬼神,这些鬼神名头不大但极为庞杂。而这徐庄冲供拜的鬼神名为刺虎,传为当年死在徐庄冲的一名征讨马贼的小将。
“俺们为什么会供奉他呢?这刺虎死后的那几日,夜里村民常听见山中传来箭矢的声音,等到白日就会有几只中箭的野猪尸体从山坡滚落……”徐志坤边领着他们走山坡,边讲述着龛庙的事情。
“但是这些年,我大哥和我父亲都到外地去了,村里的祭拜也就疏忽了,再加上这些年庄里收成也不好……”
“所以我父亲请了范先生,就是为了让他规范一下我们庄里拜鬼的礼数。其实范先生来之前,庙宇遭过一次窃,藏在地砖下的《坟典》不见了。”
这《坟典》是玄朝武宗时期汇编的有关祭祀的书籍,从布衣百姓到皇室宗庙再到鬼神山川,记载详细,秩序等级层层分划。但根据师傅说的,这书早已失传,现今流传的都是朝廷礼部的学士根据残本补善的。且因玄朝国土广阔,民风各异,这书又分南本、北本。徐庄冲如果真有《坟典》,那应当是南本的泽北省篇。
按理说,这样的珍贵之物失窃,按照礼部的训示,是可以申报于省城直接派人缉拿盗窃者的。但奈何礼部位高权轻,如果真跑过去,只怕是换个哄堂大笑。
“唉,不过现在范先生又出了事,当前最要紧的还是范先生的后事。”
“也许《坟典》失窃和我师傅的死有联系……”奉允文言语道。
“前边就是了。”
这是一间古朴的歇山顶庙房,墙上的红漆斑驳,透着破败的门窗,能看见庙内石制的神龛披着积灰的黑布,到处还有散落的焚香和木屑。
“徐大哥,你们发现我
师傅尸体时候,是怎么样的呢?”奉允文蹲在地上,拿起一块木屑,放在鼻下嗅闻。
“就是,在这个房梁上,我们解下绳子后,就把尸体带到了村里,”徐志坤指着庙内的一处房梁,又补充道:“来的时候,我们也有观察周围的环境,没有打斗痕迹,虽然这里很凌乱,但都是上次遭窃留下的。”
尸体已经被挪动,现场的一切也不是当初的那个样子,如果能保留最开始发现的现场是最好的……但是这也显然不太可能,庙宇在村内的地位,显然无法容忍放着一个吊死的人……得想想用什么办法去接近最初的死亡样貌。
奉允文思索了一会,他想到师傅在以往一次死人的求卜中,用八卦象推出死因,但那个很是复杂,事后师傅也没有专门教他,现在只能先试试……
首先是起卦,在这种野外起卦,卦象的方位得稳重点找,不要乱了顺序。光是起卦这一步,奉允文就已经感到吃力,为死人做的卦,重阴爻,震、巽是重点……他努力回想着师傅的话,一步一步得往着师傅的嘱告上靠。
“奉老弟,看你在这忙,庄里也还有事,我就先走了?”徐志坤看着这个男孩光是把地上的石头拿起又放下,就已经用了几十分钟,他虽看不懂,但又瞧着这男孩眼里的凝重,心里还是大为佩服这玄妙的卜法,但自己在这又帮不上忙,不如去村里看看能不能做什么。
“好,那个,妹,你也跟着徐大哥下山去歇会。”
奉允文看着范淑商道。
“我不,我要陪着你。”范淑商低着眸子说。
“听话,你在这我不放心,你也好下山休息会。”奉允文想现在这情况,妹妹跟着自己一起也无用。
范淑商也最后还是听从了,跟着徐志坤下了山。
奉允文起卦用了一个小时,运卦要足足过了两三个小时,眼看着太阳都西沉了,他现在陷入了一个死局。
死局,就是占卜中,因为卜术不精,过程中出现一些疏漏,导致占卜的结果只有半边。而这半边信息,却恰好告诉了奉允文,他师傅死于非命。
离宫长……震宫被夺……还是夺气之伤……奉允文心中大惊,师傅之死不是平常的利器伤身,而是
修法者运气杀人!
不行,不行,我还得知道得仔细点……兴许“潜水”能帮到忙。
奉允文迅速抚定内心的急切,潜水,入了那个领域。
映入眼帘的是巨大石柱上的蛤蟆,它仍旧是以一副古怪的笑容,望着他说,你要找什么?
“我要找杀我师傅的人。”
蛤蟆的眼珠左移右动,嘴中的舌头吐露出来,身子开始抽搐,仿佛是中了毒一样。
“锁钥,打开它。”蛤蟆的手里浮着一个黑色的方正器物。
奉允文犹疑着,这器物构造精密,上面的纹路还留溢着幽蓝的光芒,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但像极了师傅说的偃师能打造出的器物。
“少主……不能动!”脑海中蹦出一声呼喊,吓得奉允文一激灵。
忽然他又置身在了早晨的那个景象中,那条幽暗的河流边,又是那个背负着棺椁,衣衫褴褛的高大男子正向他走来。
这男子高抬着手,拉扯着嗓子,说,那是龛神的息壤,不能给它……
“哼……”石蛤蟆冷笑,收回手上的锁钥,嘴里的舌头四处挑动。
“就让魌魋来对付你。”石蛤蟆说完,它所站立的石柱缓缓降入地面。
很快地里传来隆隆的声响,眼前一黑,他与这个领域的神识联系被强行阻断。
现实世界已是黑夜。黑暗的龛庙里,忽然一道幽暗的紫色光芒从神龛里射出,随之一阵砰然声响,房屋轰然塌陷。
房屋的木梁皆断裂开来,滚落到奉允文脚下。
眼前的龛庙已成一片废墟,但奉允文定睛一看,废墟里好像掩埋一只巨大的粉色肉腿。
这只肉腿活动起来,挣开压在身上的木石,随之,它的整个全貌都显现出来——上下身比例诡异,一只独腿就占据了半身,在黑夜里仿如一个蠕动的螺蛳。身披破烂的黑色袈裟,头顶长满了挂着粘液的倒刺,圆圆的眼珠碌碌而动。
它注意到了面前奉允文这个渺小的人类,发出一阵可怖而沉重的叫喊……【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