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着红衣的少年一直躲在洞外的一片桃花林中。
落英缤纷，他躺在微微发凉的青石板上，夏夜燥热的微风轻拂其高高束起的长发任由飘散。归洛双手交叉其后撑着脑袋，漠然望着墨色的天幕，此漫漫长夜，无星亦无月。
似乎过了半个多时辰，洞中咣当闹了极大的动静。归洛不经意地轻瞥一眼洞口，随即再将目光转回头顶的夜空，眼底漾着满溢的嘲弄，轻呵出了声。
所谓正派，不过如此。
未等半晌，山洞之中便已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恍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仙人对坐草的气味已然掩盖不住浓厚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散，素问死盯着洞口，所及之处仍能看到毒尸残骸的影子，她紧咬住下唇瓣，眼眶早已泛个通红。
须臾，她转过身，轻运内气，快步点地穿梭在桃林之间。偌大林中，漫天桃花皆被风惊醒吹散，缱绻痴缠，难舍难离，却终归于尘土，只余满地旖旎。
素问望见那桃花树下的清秀少年，红衣如火，倒是热烈。她停下脚步，数十金针皆藏于袖中，一步步向他靠近，而后将金针尽数甩了出去。
她当然清楚，她只是书中的一个路人，根本没有办法伤害眼前的少年丝毫。可是，此刻的她，却是满腔的怒火无法发泄。
归洛随手一挥，数十金针皆为粉末飘散于空中。
素问冷笑道：“原来副教主所谓的教训，倒是用人命来作试炼？果真不愧为清夜教的一条好狗。”
“话非如此，他们早晚皆有一死，”归洛轻笑出声，眼睛又是荡漾的神采，“不过死在你们这些所谓名门正派人士的手上，确实有些太过可惜。”
“你既早知他们是人，又何苦将他们生生往绝路上逼？”
“绝路……？”归洛轻挑起眉，似是听到什么极为好笑的事情一般，“他们如今这个模样，敢问姐姐一句，哪条路对他们来说又不是绝路？你莫不会认为，这个机关是我所为吧。”
她并没有这么认为。
甚至她心知，她现在所说的这番话，也并非对他所说。
“我自是晓得……其中机关，定不会是你所为，”素问阖上眼眸，娥宇间略过几分倦色，一时瘫坐在地上，“毕竟是副教主不用吹灰之力，就可以一举两得的好计谋。”
“在洞中的毒尸虽恢复些许神智，但寡不敌众，我死在洞中算是自己的造化。”素问讽刺地冷笑，“如若我按下机关，便是那贪生怕死、滥杀无辜的小人，到时候再想拿捏还不容易？”
“姐姐不妄我为之动了一番心思，”归洛表面仍是笑意浅浅，“本来，我向来不喜欢动脑子，该杀杀了便是。但是归洛到底有些惜命，还希望姐姐莫要为难我还好。”
“可惜你想错了，我并不是什么好人。”素问长舒了一口气，睁开双眼满脸迷茫，“我确实惜命，为了活命什么都能做得出来，可我并非名门正派，名声于我毫无意义。”
归洛面上失了笑意，眸子略过一分意味不明的情绪，斜睨了她一眼，静默无言。他随手向旁一挥，身侧的桃树随风摇曳，桃花缤纷，落在肩头。
“那些毒尸从何而来？”
半晌，突然听到这个问题，归洛微愣了愣，说道：“周围村落全都荒芜，这些毒尸大多都是原城中的居民，亦或者来往过路的商旅。”
素问轻轻“嗯”了一声，又是一声冷笑，“我为了活命，自然也是愿意救想要将我置之死地的人一命。”
“不过立即解毒的药我没有，我所持有的解药只能分为六次服用，一次间隔七日。借此机会，倒正好可以麻烦副教主送我去个地方。”
“你要去何处？”
“蔺东城，谢家。”
竟然如此巧合，他所接那女人布置的最后一个任务，也正是谢家的《天工禄要》一书。
归洛暗自打量素问那张仍然有些苍白的脸，内心琢磨了一番，表面仍是笑意晏晏，“姐姐愿意救我一命，我自是多多护着姐姐的。不过……姐姐身边倒是名门正派的高手，恐不愿与我这种魔教一路吧。”
“……？”素问蓦地有些懵，同她一起的，不一直只有沈之昭？
“那粗陋的换形术，同我的易容术可是还差得远。”归洛撇撇嘴，却又转带极为考量的目光盯着素问，轻扬起嘴角，“姐姐这一副吃惊的样子，不会是，没看出来吧？”
换形术，可是则阳观的高阶道法，能将自身的容貌、身形皆作幻象，而本人无需做出任何的改变，是以非常好用，自然也非常难学。沈之昭，几日相处她未发现他会任何道法，怎么可能会换形术？
素问轻轻咳了几声，转移话题道，“都说了别叫我姐姐，既然我们暂时结伴而行，你直接唤我素问便是了，当然，你要喊我恩师什么的我也不是很介意。至于……换形术乃则阳观的高阶道法，我为他掩饰一番，又有何不可？”
“哦……”归洛一副一脸不信的样子，“倒不知素问恩姐为何同名门正派走在一起，毕竟，第一次见面，让我印象……还是颇为深刻的。”
这个人，就只差直接明说她前几日去国师府归还长生不老药的行为是小人行径了，可是自己去国师府杀人，又能称得上正人君子了？
素问咬牙，零星的怒火充斥满腔。
“所以副教主是因为我与其同行，才将我归为名门正派的？”素问怒瞪着他，“亏我还以为是因为我这一身的浩然正气，白白高兴了一场。”
……浩然正气？望着眼前竟真颇为失望的少女，归洛的嘴角轻轻抽了抽。这个姑娘，可能确实对她自身存在着一定的误解。
素问微微蜷缩着身形，心中两个影子恍惚重合在了一起。
原来书中的高人气角色沈之昭，就是她一直心心念念的师兄君尧。也是，如此高冷的性子和永远的面瘫，怕是整个则阳观也再找不出第二个。
难怪。
《知晚》这本书还未写完一半，沈之昭心仪之人便也一直成迷，因而引发无数热议，甚而有人猜测，他最后会神之反转，不仅被爆出对女主其实早已情根深种的事实，还会同男主兵刃相接，成为剧中的最大反派。
横竖来讲，沈之昭的官配可以从东南猜到西北，反正不会是她，这个书中提都没提的路人甲。
素问长叹了口气。
年轻人，切记不要冲动啊。
她和师兄本就是年幼同村相识，十二年前一齐拜入了则阳观门下。这些年来，她怀揣着满腔的情意，自恃着师兄待她与他人有些不同，不管不顾表达了心迹，后果当然极其惨烈。
此后师兄虽仍同以往般对她照顾，二人却也越发疏远了些。直到她下山之后，两年来她写的每一封信，师兄都不再有过回应。
她道行不深，完全看不出换形术自是事实。两年时间太长，长到她曾以为可以眷恋一生的情意早已殆尽，也是事实。
归洛自是不知她的想法，他只能瞧见眼前的姑娘似乎有些走神。
他转了转眸子，说道，“现在镇中应该在发生一些有趣的事情，你想不想去看看？”
说罢，他并未顾及素问的回答，直接将她从地上拉起禁锢于怀中，快步点地离开桃林。
临走时，他在素问身后，看到了一团黑影漂浮隐匿在桃花林中。他眼神暗了暗，带着杀意的眸子又向其望了一眼，黑影倒也再没了踪迹。
素问并非能静的下来的性子，一路上，她止不住好奇问道：“你就不怕我给你的解药是假的？”
归洛挑了挑眉，说：“你敢给我假的吗？”
“那、倒是不敢，我还想留着这条小命，好有生之年跟副教主打听些事情。”
素问肩膀瑟缩了一下，心中暗自腹诽：解药当然是真的，就是武功全废的副作用肯定是不会说出来的，小命要紧啊！
身旁之人未有回应，素问甚是无聊，又问了一遍，“你这个人又没有直接回答我问题，这样可是很难合作下去的。你快说，为什么相信我能救你一命？”
“唔……”归洛似乎认真地想了想，目光凝在了她的脸上，“大概是因为你有一身浩然正气吧。”
她承认，她段位太低，眼前这个人满嘴跑火车，其段位她根本没法比。
夜幕已尽，天色微微有些泛白。临近泽芜城城门口，素问就已看到了挥散不去的浓烟，和漫天扑朔的火光。
一旁的归洛将其放下，嘴上满是失落之意：“可惜来晚了一步，险些错过了一场好戏。”
素问喃喃道：“你是想说，这把火是镇上的人故意放的吧。他们利用仙人对坐草将毒尸吸引过来，然后把他们全烧了个干净。”
“姐姐果然聪明，”归洛眼底满是嘲弄，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亲人又是如何，在他们眼里，这些毒尸早就是一群随时会害死他们的怪物。就是不知道这些临死前恢复神智的东西，会不会觉得死在你手上运气更好些？”
素问似乎并没有听到他的话，僵直着身子，一步一步朝内走去。
十二年前……也是这样一场大火。那日的火光似要将天也吞噬了一般，逶逶迤迤蔓延至天际，毫不留情地舔舐着其所能及的全部事物，将她和君尧的家烧了个干干净净。
整个村子，一夜之间便已成废墟；家人乡邻，最终都归为一抔黄土。
素问眸子里氤氲着水汽。泪雾蒙蒙，她看清眼前的人，一身青衫如墨，伫立于寂无人烟的街道，执一长剑背于身后，浑身有着自为天成的气韵。脸上无波无澜，远远望着她，眼底似有欲与她说的晦暗。
她快步向沈之昭走去，一把扑进了他的怀里。
城门原处，一身红衣早已没有了踪迹。【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