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元图书网 > 玄幻小说 > 缪斯之子 >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一只女人的手,把着一轮小磨的手柄,转啊转啊,麦粉从磨眼缓缓而出……

  高真在家中磨面,她身旁,是大半盆麦子;她另一只手抓了一把麦子塞入磨眼……

  闻一多回到就家里,摘下围脖挂于衣架。

  高真:“回来了?”

  闻一多:“嗯。”走到火炉前烘手,拿起炉钳欲通火。

  高真:“别动炉子,火刚封上。”

  闻一多:“今天特别冷,为什么要把火封上呢?”

  高真:“省点儿煤呗,孩子们屋里的火没封。”

  闻一多:“孩子们呢?”

  高真:“立鹤带着,到河边洗脸去了……”

  闻一多生气地:“这么冷的天,真是胡闹!都冻感冒了呢?你怎么就会允许他们?”

  高真:“他说困难当头,家境拮据,入不敷出,这个冬天早晚得到河边去洗漱,多少也能为家里省下几个烧热水的钱。孩子们都愿意响应他,我有什么办法?”

  一番话,使闻一多陷入了沉郁。

  高真说时,却始终没看闻一多一眼,只管磨面。

  那一刻极静,但闻磨声。

  闻一多:“你在干什么?磨豆子?准备今晚做豆腐?”

  高真:“瞧你问的,现磨豆子,今晚什么时候能吃上我做的豆腐?再说,我也不会做啊!”

  闻一多:“那你在干什么?”

  高真:“磨面。”

  闻一多:“自己磨面?”走过去,从盆里抓了一把细看,见果然是麦子,不解地:“你怎么闲到这种程度,自己磨起面来?”

  高真生气地一下子将他推开了……

  闻一多:“过日子不是过家家,一时心血来潮想怎么就怎么是对的么?我要求你给我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高真停了磨,瞪着他说:“听着,那我就给你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一等的面粉已经涨到一万多元一斗了;次等的也要六千元一斗;你的月薪,现在还不够买两袋子次等面粉的。而买麦子自己磨,则要便宜多了。孩子们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吃不好,也总得吃饱啊!这就是我给你的解释,合情合理么?”

  闻一多一时哑口无言。

  而高真一扭头,垂泪了。

  闻一多将一只小凳放在高真身旁,坐下,接替她磨起面来,并且用一只手轻轻搂着她肩。

  高真倒也没真生气,长叹一声,靠着闻一多。

  闻一多:“我曾在给你的信中写到,保证你和孩子们到了昆明以后,从此过上不再担惊受怕,无忧无虑的好日子,现在看来,我的保证落空了啊!”

  高真:“我又没埋怨过你,再说大学里日子贫寒的教授人家不止我们……孩子们出去半天了,我有点儿不放心,你快去把他们找回来!”

  闻一多:“好,我去……”

  高真:“你进屋半天了,身上怎么还这么凉?”

  闻一多:“外边冷嘛。”说罢从衣架上扯下围脖一围,往外便走。

  高真:“哎,你的大衣呢?你的皮帽子呢?”

  闻一多回头道:“借给一位回北方探家的教授朋友了。”

  高真:“那你这一冬天可怎么办?”

  闻一多:“云南的冬天,终究不至于冷到哪里去。再说我是经过徒步转移锻炼的人,不再怕冷了!”

  高真思忖地待在那里……

  闻一多急匆匆向前走去,暮色中,远远看见孩子们的小身影在河中捉鱼捉虾。

  孩子们的声音:

  “哥哥,我又捉到了一只虾子!”

  “哥哥,我用毛巾兜着一条小鱼!……”

  “在哪儿?我看看……”

  “又跑了……”

  闻一多走到河边,小女儿首先发现了他。

  小女儿:“爸爸,爸爸你快来看,哥哥们捉到了好多小鱼小虾,说晚上让妈妈炖汤喝……”

  闻一多抱起小女儿,看漱口杯,里边的小鱼小虾还在蹦。河中的孩子们上到了岸上,见父亲表情阴沉,一个个犯了过错似的,不敢正视闻一多……

  闻一多:“孩子们,都快穿上鞋,爸爸不说你们,咱们回家去。”

  闻一多抱着小女儿和孩子们走在回家的路上。

  孩子们兴奋地喋喋不休:“水凉了,小鱼小虾快被冻僵了,一下子捉不到,两下三下准能捉到。”

  “这一条河里要是有很大很大的鱼多好啊!”

  “那得用网,咱们也没网呀!”

  “就是有网咱们也不会用啊!”

  “让爸爸教咱们!”

  “妈妈不会!爸爸你会吗?”

  闻一多:“爸爸不会。爸爸除了能教书,再就是一个无用之人了。不过爸爸向你们保证,春节时,一定让你们吃到一条大鱼!”

  “让妈妈红烧!”

  “不,清蒸,我喜欢吃清蒸的!”

  “我看,还是炖汤好,一条鱼一人一块就吃光了,可是一锅鱼汤呢?……”

  立鹤:“爸爸,你不是无用之人,你是教授,你是学者,许多人都尊敬你,我也拿你当我的榜样。”

  闻一多抚摸着长子的头说:“立鹤,那就好好学习,但愿你将来成为教授或学者时,中国不是现在这种样子。”

  隔路已能望见家院了,然而闻一多和儿女们站在路边,没有跨过马路去。

  一队押解壮丁的国民党士兵正从路上经过——那些兵们显得长期营养不良而又无精打采;那些“壮丁”,也一个个形容憔悴,蓬头垢面,破衣烂衫,有的赤着双脚,且被绳子一个连一个地牵着。

  闻一多怀中的小女儿:“爸爸,他们是犯人吗?”

  闻一多摇头。

  立雕:“他们是被抓去当兵的。”

  小女儿:“让他们去打日本军吗?”

  立雕:“嗯。”

  小女儿:“这样对待他们,他们怎么会打得胜日本军呢?”

  立雕仰脸看父亲:“爸爸,你来说。”

  闻一多仿佛没听见,同情地望着“壮丁”们。

  一名骑在马上的军官,挥鞭抽打“壮丁”们:“快!走!快走!别他妈的装可怜相!”

  于是兵士们也用枪托打“壮丁们”,吆喝快走。

  小女儿害怕的双手搂紧闻一多脖子,背过了脸。

  立鹤突然大声地:“中国人不许虐待中国人!”

  立雕:“是好样的去打日本人!”

  兵士及“壮丁”们的目光都循声望过来。

  骑马的军官也策马冲过来,挥起了马鞭。

  闻一多放下小女儿,伸展双臂,将立鹤立雕掩护身后,怒视对方……

  对方慑于闻一多的凛然气质,马鞭在空中摇晃一下,哼了一声,调转了马头。

  士兵中突发喊声:

  “跑了一个!”

  “连长,跑了一个!”

  军官:“还他妈不开枪!”

  军官说着,已率先拔出手枪射击。

  兵士们纷纷举枪射击……

  枪声中逃跑的“壮丁”一头栽倒。

  闻一多转身将儿女们的头搂在一起,不愿让儿女们看到这一幕。

  背后军官的声音:“去两个弟兄,带上锨,把那家伙就地埋了!”

  “长官,要是还没死呢?”

  “那也要当他是死了!……”

  一家人在吃晚饭。桌上只有面色发黑的馒头,一小碟咸菜,一小碟腐乳,每人面前一小碗几乎清可见底的所谓“鱼汤”……

  闻一多目光散漫地望着桌面沉思,儿女们则都望着闻一多发呆。

  高真看着闻一多说:“你又想什么呢?吃饭啊!”

  闻一多猛醒地:“哦,哦,吃饭,吃饭,吃饭的时候,谁也不许胡思乱想!”说罢,豪饮者进酒似的,端起汤,一饮而尽。接着,又陷入沉思……

  高真:“有你这么吃饭的么?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呀?”

  闻一多:“我怎么了?”

  高真生气地:“你怎么了?我就是看着你不对劲儿!连孩子们也看着你不对劲儿!你使我们心里发毛!……”

  闻一多:“你干吗非要在饭桌上找我的岔子呢?”

  高真:“你!……你爱吃不吃!我只能做出这样的饭!”

  闻一多一起身,赌气离去。

  高真抓起馒头,一一分给儿女们。

  儿女们一个个默默咬着馒头。

  高真问小女儿:“嫌妈妈做的馒头黑,不爱吃吗?”

  小女儿含着一口馒头摇头。

  高真:“我看你们就是嫌黑不爱吃!这馒头可是妈妈亲手用麦子磨了一下午面做的,黑是黑点,但是麦皮没筛尽的面粉更有营养,经常吃吃身体长得结实……”

  高真一边说,一边从自己碗里夹出一只小虾,放在小女儿碗里。

  小女儿却掉起眼泪来。

  高真将筷子使劲一放:“哭什么?都很饱,都不吃了是不是?那就给我走,我可收拾桌子了!……”

  立鹤:“妈,你错怪我们了……”

  高真的目光望向长子。

  立鹤:“我们不是嫌馒头黑不爱吃……我们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一队兵押着抓到的壮丁经过。”

  立雕:“那些壮丁也不壮,一个连一个用绳子捆着,兵们还嫌他们走得慢,用枪托打着他们……”

  高真的目光又望向了立雕。

  立鹤:“立雕弟弟喊了一声中国人不许虐待中国人,一个当官的就骑着马向我们冲了过来,爸爸将我们护在身后,那当官的挥起马鞭想抽爸爸……”

  高真声音极小地:“抽了么?”

  立鹤摇头:“见爸爸的样子很愤怒,没敢……”

  立雕:“他们还开枪打死了一个逃跑的,爸爸怕我们看见,用身体挡着我们,可我们都看见了,我们都吓坏了……小妹当时吓得脸都白了……”

  小女儿嘴一咧,哭了。

  高真默默将小女儿抱在怀里,安抚着。

  高真:“那,也要吃饭。都给我吃饭……”

  闻一多作为书房的小小房间里,没开灯,闻一多在黑暗中坐着,仍呆呆沉思。门轻轻一响,闻一多一动不动……

  高真的双手从背后揽住了闻一多的脖子,闻一多仍一动不动……

  高真的头俯下来,将自己的脸偎向闻一多的脸。

  闻一多还是一动不动……

  高真:“孩子们都告诉我了……”

  闻一多:“二十年前,我就在一首诗中写到——我胸中有一座火山,它不知为什么总要爆发。我忍了二十年,不使它真的爆发。因为我始终企盼着,中国会渐渐好起来。可是现在,不见它有什么好的转机,却见它一天天更加腐朽下去……如果我胸中的火山哪一天终于爆发了,你怕不怕?……”

  高真:“为了我和孩子们,为了这个家,你还是得忍啊!你一个教书的,不忍又能怎样呢?……”

  闻一多固执地:“告诉我,你怕不怕?……”

  高真:“我……我不知道……”

  高真低泣。

  闻一多一动不动,如雕像。

  晨。

  立鹤、立雕手牵着手,离开家院去上学。

  他们一出院门就跑了起来。

  背后传来病弱的唤声:“立鹤……”

  立鹤没听到。

  唤声大了些:“立……雕……”

  听出已用尽了气力。

  立雕:“哥,有人叫我……”弟兄二人相距数步同时站住;同时转身——院门旁,一个披着破麻袋片的人依墙蜷缩着,有气无力地向他们招手。

  立鹤一步步走到了弟弟身旁……

  立鹤:“是个乞丐。”

  立雕:“可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

  立鹤:“过去看看。”

  立雕:“哥,咱们小心点儿……”

  立鹤四下看看,发现了半块砖,捡起。

  立雕也捡起半块砖。弟兄二人小心翼翼地向那人走去……

  当他们走近,那人将蒙在头上的破麻袋片往下扯扯,露出了全部的脸——是韦奇。要是没有那破麻袋片,他就几乎接近着赤身裸体了,他的两只脚肿胀得不成样子……

  砖从弟兄二人的手中掉下……

  立鹤蹲身抓住韦奇一只手,哭道:“韦师傅,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变成这种样了?谁把你搞成这样的?”

  立雕拔腿跑入院子,喊:“爸爸!爸爸妈妈快来呀!……”

  闻一多和高真的卧室。

  韦奇已被安置在床上,闻一多和高真一人一条毛巾,轮番浸着热水替他擦脸,擦身。儿女们一溜站在床前,无不流泪。

  韦奇挣扎欲起:“我怎么能躺在你们的床上呢,不行,我脏得还是个人嘛……”

  闻一多:“别动,别说话。”

  高真手中的毛巾触到韦奇胸前伤处,韦奇疼得皱眉呻吟。

  高真放下毛巾,转身双手捂脸,呜咽了。

  闻一多:“立鹤,立雕,你们上学去,路上请一位医生立刻到家里来……”

  弟兄二人点头,噙着泪,一步三回眸地离去。

  闻一多又对高真说:“你快去做碗面汤来……”

  高真轻推着另几个儿女离去。

  闻一多坐在床边,攥着韦奇一只手问:“韦师傅,实话告诉我,你究竟经历了什么事?”

  韦奇:“实不相瞒,我是开小差,从部队上逃跑的。”

  闻一多吃惊地:“你……你也被抓了丁?……”

  韦奇:“你知道的,家乡也是兵荒马乱的了。我随老先生老夫人们疏散乡下后,有一天村里来了放电影的,老夫人说家中那些孩子们一日三怕,受了不少惊吓,看场电影高兴高兴也好,就命我带着去了。可不成想那是军人们的一个计谋,放电影的人是他们脱下军服扮的。放到一半,军人们突然出现,一个个荷枪实弹,团团包围了村民,接着就开始抓丁,全村青壮年一个也没剩,都被五花大绑地抓走了,一片声的呼妻唤子,喊爹叫娘,情形那个惨。结果,我也没逃得了,连请求和老先生老夫人告别一下都不许……”

  闻一多站起,来回踱着,愤怒地:“这种手段!这种手段!这算什么事情!可你年龄比我还大,已经六十多岁了啊!……”

  韦奇:“我也这么说,却挨了几鞭子,说我起码还可以为长官喂马。那哪儿像部队,当官的简直不拿士兵当人对待,开口就骂,举手就打,动不动就关禁闭,饿上几天,连口水也不给喝。还克扣军饷,用士兵拿命换来的钱嫖女人,吸大烟。仗我倒是参加打了几场,可不是和日本人,我连个日本人的影子也没见着。是这一伙中国人的军队和那一伙中国人的军队打。当兵的受了伤,也没人管,更没人治。部队一开拔,就丢下伤兵任凭他们成要饭花子。有的伤兵歪在路旁等死,蚂蚁和蛆虫在伤口里钻出钻入,叫人不敢看一眼。一多,我是不怕死的,但我想死得明白,死得光彩点儿。我虽然六十多岁,给我支枪,或一把大刀,我是敢为了,咱们中国去和日本人拼命的。但我不愿打,咱们中国人,更受不了那份气!所以我就逃。一次没逃成,抓回去没打死,二次还逃!我不愿意再回到老先生老夫人身边牵连他们,我是逃兵啊!知道你在昆明,我就一路躲躲藏藏地往昆明来。一多,我几乎是爬到你家院门外的呀!可我成了这副样子,还能为你一家做什么呢?不成了废物成了累赘么?还不如死了算了。没寻死,只不过因为想……无论如何死前再见上你们一面,也算做人做得有个交代……”

  韦奇泣不成声。

  闻一多泪如雨下……

  闻一多跨到床边,俯身紧握韦奇一只手,发自内心地:“韦师傅,别那么想,从此你是我家中一口人!有我闻一多吃的,就有你吃的!有我闻一多穿的,就有你穿的……”

  高真端面汤进入,坐床边,一勺勺喂韦奇吃。

  门外传来问话是:“这是闻先生家么?”

  闻一多走了出去,见是医生。

  室内。

  高真继续喂韦奇面汤,听到外边闻一多和医生的对话:

  “医生,能不能……容我拖几日再付医药费?”

  “闻先生,不是我驳您一位大学教授的面子,可我一家人也指靠我行医吃饭啊!没现钱,我走人……”

  “别走别走,您先看看,看完了耐心等着,就依你的要求付现钱好了……”

  高真听不下去,放了碗,走出望着闻一多和医生嗔怪:“你们就不能小点儿声么?叫韦师傅听着还怎么咽得下面汤?!……”

  闻一多将高真扯到一旁,压低声音:“一会儿,你去吴晗先生家借些钱……”

  高真面呈难色。

  闻一多:“他是我们朋友,你就别顾虑什么了!”说罢,复进屋里,俯身对韦奇说:“韦师傅,这里是咱们共同的家啊,你就安心将养,我今天还要去上课……”

  韦奇:“我听你的,你去。”

  吴晗家院。吴晗夫人送高真出院门。

  吴晗夫人:“朋友间,一切都是分内之事。要是还不够,再来告诉我,等吴晗从学校回来,让他帮着筹借……”

  高真:“我还从箱底翻出了一副手镯,总能当几个钱的。我想,差不多够了……”

  吴晗夫人忽然想起地:“你等等……”说罢转身入院去。

  高真来回走动着等。

  复出,将一个小小布包递给高真:“这是别人给吴晗寄来的一盒咸菜,是特产呢!他本想亲自给你们送过去的,你正好捎回去晚上吃……”

  高真感激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当铺。

  手镯放在柜台上。

  老验物人拿起看看,放下,摇头:“这不是什么好玉石的,不值几个钱。”

  高真:“你看着给就是了。”

  老验物人:“等会儿,我得去跟掌柜的商量商量。”转身进入后间。

  高真焦急不安地搓着手,目光四望——她发现了闻一多的皮领大衣和皮帽挂在柜台内……

  高真目光呆住。

  高真眼中渐渐盈满泪水……

  老验物人出现,自己也觉着高兴地:“这位女人家,我们掌柜的同意收下了……咦,你这是怎么了?”

  高真急侧身拭泪:“没怎么,没怎么。”

  老验物人:“这是钱,您点清。您是因为家中有病人,所以我替你在掌柜的面前争取了一下,千万别嫌少……”

  高真接过钱:“谢谢老先生。”

  老验物人:“这个年月啊,你还算是有东西可当的人家,还有没东西可当的人家呢!这么一想不就心宽了么?”

  高真噙泪报以苦涩地一笑。

  课堂的黑板上这样写着三行字:

  《致蒋委员长的一封信》

  《祖国》

  《伤兵》

  闻一多:“我给大家出的这三道题,诸位任选其一。关于第一道文题,我要说的是,我从青年时起就信赖这一位委员长是能够带给中国一线光明和前途的。因为他自诩为孙中山先生的学生。而孙中山先生,在我心目中是一位伟大的人物。他逝世之一周年祭,我正在其他大学执教,代表全校的祭文,是由我写的。崇敬悲哀之情,此不赘述。如今二十余年过去,中国在这位蒋委员长一向的独裁统治下非但未见一线光明,灾难反而更加深重。若说蒋委员长无能,我以为倒也未必。无能之辈,焉能对中国进行独裁统治至今?他的能量,只不过并不真正发挥在抗日救国的方面。如今国土沦丧几近三分之二,四亿五千万同胞,已有大约三亿成了亡国奴。我对他已是无话可说。为什么还要出这一道文题给大家?因为同学诸君中,或有如我当年一样信赖蒋委员长者,此题带有谏言的意思。关于第二道题,我想,已不需要我说什么了。由凤子女士们演出的话剧《祖国》,首场不就是演给我们联大师生的么?许多同学不是都被剧中一位中国知识分子的爱国之心所深深感动么?那么就请把自己的感动记录下来!感动倘不亲自用文字记录下,是会像水气一样蒸发的。在亲自记录的过程中,感动会生出比感动更有价值的东西,那就是思想……”

  闻一多说到后几句,声音沙哑了,紧接着咳嗽起来。他掏出手绢掩住口,背转身去,然而咳嗽却不能止住,以至于咳得弯下了腰。

  学生们表情不安了,有的欠起了身……

  闻一多终于转过身,攥着手绢又说:“关于第三道题,我今天尤其想说两句。几年前,我的一位北平艺专的朋友留法归国,我有机会看到他的一幅画作,那是他的一幅战地写生作品,我虽然特别欣赏他现实主义的追求,但心中不免存疑——难道我们那些在前线与日军浴血奋战的兵士,就是那样一些骨瘦如柴形容憔悴之人么?而就在前几天,我亲眼看见了兵士押解壮丁的情形!农民的儿子被抓壮丁时,就要遭到兵士的殴打;而一旦成了兵士,又得在长官的迫令之下,去抓别的农民的儿子;长官令下,也要像当初自己遭到殴打一样,去殴打别的农民的儿子;长官令下,要他们枪杀别的农民的儿子,他们也是不敢抗命的。而他们一旦成了伤兵,哪怕是为了国家而负伤的,也只有沦为乞丐;有的歪在路边,蚂蚁和蛆虫在伤口里爬。如果兵都是被这样对待的,中国又怎么能不亡?!……”

  警报声。日机掠过的呼啸声……

  爆炸声,课堂立时骚乱起来……

  闻一多镇定地:“大家赶快分头隐蔽起来,男同学照顾女同学!”

  在学生们撤离课堂时,又是几声爆炸。

  教室里只剩下闻一多一人时,他才缓缓迈下讲台,刚走门口,又咳嗽得弯下腰去。

  闻一多止住咳嗽,朝自己写在黑板上的三道文题深深地回望了一眼。

  闻一多出现在操场上。

  学生们议论纷纷:

  “有三名学生受伤了……”

  “日机这一次是存心炸我们的大学!……”

  “华罗庚教授的家被炸毁了……”

  闻一多急切地:“华教授怎么样?”

  “只受了一点儿轻伤……”

  闻一多:“他的家人呢?……”

  “幸而躲避得及时,都平安着……”

  天黑了。闻一多回到了家里,家中静悄悄地。

  闻一多:“高真!”

  无人应。

  闻一多:“立鹤!立雕!……”

  无人应。

  闻一多推开自己和妻子房间的门,不见妻子,床上也不见韦奇……

  闻一多推开儿女们房间的门,不见一儿一女……

  闻一多疑惑,忽闻哭声——循声推开了自己书房的门,接着拉亮了灯,发现小女儿躲在写字桌底下哭。小女儿:“爸爸,我怕……”

  闻一多拉出了小女儿,抱起,问:“妈妈呢?哥哥姐姐们呢?”

  小女儿:“找韦师傅去了……”

  闻一多:“那么,韦师傅呢?”

  小女儿:“不知道,爸爸我饿……”

  闻一多抱着小女儿来到作为厨房和饭厅的小房间,东翻西翻,没找到可给小女儿吃的;见桌上罩子罩着一个盆,刚一掀开,一只青蛙蹦了出来……

  闻一多生气地问小女儿:“哪一个哥哥干的?”

  小女儿:“哥哥们放学路上为韦师傅抓的,说吃了有好处。”

  闻一多一时望着桌上那只青蛙发起呆来。

  小女儿:“韦师傅要是不爱吃,我爱吃,哥哥们烤田鸡腿给我吃过,可香了。”

  闻一多抱着小女儿伸手捉那只青蛙;青蛙蹦到了地上。

  小女儿:“妈妈!……”

  闻一多转身,见高真和另外几个孩子回来了。

  闻一多:“找到了?”

  高真及孩子们摇头。

  闻一多严肃地:“怎么回事?”

  高真:“日本人的飞机来轰炸时,我带着孩子们跑到后山去隐蔽。等我安顿好他们,回到屋里来想搀着韦师傅离开时,他就不见了……”

  立鹤:“爸爸,别责怪妈妈,妈妈没什么错……”

  立雕:“妈妈和我们分头到处找,找了一个多小时,妈妈心里可着急呢!……”

  闻一多颓然地坐在椅子上,自语地:“我怎么能责怪你们的妈妈呢……”

  高真:“要不,明天登报寻人?”

  闻一多缓缓摇头:“没用的,他又不识字。他的性格我最清楚。何况,也不能使军方引起对他这样一个人的注意。军方成立了缉查队,往往不问青红皂白,就地正法……”

  高真和儿女们互相望望,都心情沉重地低下了头。

  闻一多懊悔地自言自语:“我应该料到他会这样的,我应该料到……”

  华罗庚一家六口失去了住房,一时难以租到;闻一多将自家住房腾出了一间半,诚邀华罗庚一家为邻……

  高真在厨房切豆腐,华罗庚夫人进入,见高真在,欲退出。

  高真:“别走,别走,想做饭是不是?我们晚上不做什么了,只不过拌两块豆腐,您只管做好了。”

  华罗庚夫人:“我们晚上也不做什么了,再说也没有可做的……有酱油么?……”

  高真:“有,有,在这我……”

  华罗庚夫人:“有现成的开水,我想,兑点儿酱油,不也就算是汤了么?……”

  高真:“那倒是。我这还有切好的葱花呢,您也拿去撒上点儿……”

  华罗庚夫人拿起酱油瓶,看了看,放下说:“不多了,我们喝白开水算了,还是您留着拌豆腐!”

  高真:“我拌豆腐够用,够!您别客气嘛!”说着,将酱油瓶硬塞给了华罗庚夫人。

  华罗庚夫人羡慕地:“豆腐可真是好东西,上到达官贵人,下到老百姓,都是餐桌上一道菜……”

  高真叹口气道:“平常哪儿舍得花钱买了吃呢,今天是我们小女儿生日,一狠心,才去买了两块……”

  华罗庚夫人:“今天的米价,又涨了。教授们一个月的工资,将够买七八十斤米!这样下去,莫说老百姓了,连我们教授人家,也要勒紧腰带过日子了……”

  高真又叹口气:“是啊,幸亏清华有时补足我们,否则,简直就过不下去了。家中再也没有什么可当可卖的了。”

  华罗庚夫人也叹气道:“有时禁不住这么想,丈夫还当的什么教授呀,干脆带着妻子儿女回家乡种地去算了!遇到好年景,种点儿什么还不够吃大半年的啊?……”

  高真苦笑:“你们先生和我们先生,天生就是爱教书的人,要是让他们离开学校离开学生,他们还不得疯啊?……”

  华罗庚夫人:“不疯也得自杀!不过心里那么想想罢了。果真回家乡,他们那样的男人,又怎么当得好农民呢!……”

  两位夫人对视一眼,都苦笑了。

  闻一多一家在吃饭;餐桌上除了比往日多一盘拌豆腐,照例只有黑馒头,一小碟咸菜和一小碟腐乳……

  闻一多用小勺亲自往小女儿盘里拨豆腐,一边说:“今天是我小女生日,我们都是沾光的,所以我小女儿理所当然应该多吃些……”

  闻一多刚放下盘子,高真又拿了起来,往一只小碗里拨。

  其他儿女都眼睁睁看着。

  闻一多:“你这是要拨给谁?别拨给我啊,我可不享受什么特权……”

  高真:“那屋也有孩子呢,我给他们送点儿去……”

  闻一多:“对,对,还是你想得周到。”环视着儿女们又说:“住在我们对面的一家,是我们中国大名鼎鼎,在我们清华备受尊敬的华罗庚教授一家。他青少年时期是店铺里的学徒,为了我们中国刻苦自学,现在已经是国际知名的数学家了。你们,包括爸爸在内,都应该向他学习是不是?……”

  儿女们默默点头。

  立雕:“我们现在可以吃饭了么?”

  闻一多:“当然,吃,吃……”

  顿时地,儿女们筷子勺子齐下,盘中剩下的豆腐转眼一干二净……

  闻一多和高真相视苦笑。

  高真端着一小碗豆腐撩开两家过道之间相隔的布帘,正巧华罗庚夫人也端着一只小碗要往外走,两位夫人几乎撞了个满怀……

  华罗庚夫人:“哎呀,您这是……”

  高真:“给你们孩子送点儿拌豆腐尝尝。”

  华罗庚夫人:“我们还有点儿中秋节吃粽子时留的砂糖,也正想给你们孩子送去点儿,不是可以蘸馒头吃么?……”

  高真:“那,咱俩就在这儿交换了碗!……”

  于是两位夫人笑着交换了碗。

  夜。

  闻、华两家,各亮一个窗口。

  闻一多的身影,在斗室中踱步;华罗庚的身影,在斗室中伏案演算。

  两家共出共入的过道,闻一多和华罗庚各自挑开自家门帘,同时出现在过道里。

  华罗庚:“想出去走走?您先请。”

  闻一多:“看来您也是,您先请。”

  华罗庚退后一步:“还是您先请。”

  闻一多:“一起,一起……”

  闻一多挽住华罗庚手臂,迈到外边。

  两位学者,两位著名的教授,离开了小院,在沉静无人,也没有一盏路灯的小马路上散步。然而却有那么美好的月光……

  闻一多:“竞与您成了近邻,想想,岂不缘中注定?”

  华罗庚:“您为什么这样说呢?”

  闻一多:“我十三岁考入清华时,数学不及格;二十四岁清华毕业,也干脆拒绝数学考试;同年留美,三年中还是拒绝学数学。现在,却与中国最杰出的数学家仅隔布帘而居,儿女说笑之声相闻,不是缘中注定,又该怎么解释呢?”

  华罗庚:“数学中有反推算,我想,所谓人间缘分,大约也有这种情况?”

  闻一多:“华先生,请点拨我,数学和一个国家的关系有多重要?”

  华罗庚:“如果没有数学,那么先就没有了计算的算盘;也就没有了年、月、日、钟点的分法;我们也将不知我们中国究竟有多少人口,不知今年今月今日此时,是何年何月何日此时。最重要的,没了度量衡单位,进而一切方面的科学无从下手……”

  闻一多:“惭愧啊!……”

  华罗庚望定闻一多,不知他何出此言。

  闻一多:“有时候,我认为,我们钻研的中国文学的史,也像您的数学一样,对我们中国是有重要的意义的。而且,我也能从理念上,说服自己和说服别人,重视我的钻研成果的意义。可是近来,每至深夜,我总不免躺在床上自问,消耗了我二十余年心血的这一种事情,到底有什么意义,是不是我太过迂腐,太一厢情愿执迷不悟了……”

  华罗庚:“闻先生,我最近看到一篇郭沫若先生评论您的钻研成果的长篇文章,想必您自己也看到过了?”

  闻一多:“沫若先生,一直对我鼓励多多,这是我十分感激的。但是,我其实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不再能自慰于别人对我的肯定了……”

  华罗庚:“我不太懂得文学,尤其文学史方面的事,但我相信郭沫若先生是极有思想的人。故也相信他对您的评价——他说,其实,这些著作,当代的考据家们,假使能贡献一篇,也就足以自豪了。事实上他们是一篇也没有,已经就在自豪着了。一些旧式的或新式的卫道者,不是根本连某些古代的字都不认得,便在那儿以仲尼复活、墨翟再生自命了吗?闻先生却不是这样的糊涂虫,他虽然在古代文献里游泳,却不是作为鱼而游泳,是作为鱼雷而游泳的。他是为了要批判历史而研究历史,是为了要扬弃古代而钻进古代里去刳它的肚肠的。他有目的地钻了进去,没有忘失目的地又钻了出来,这是那些古籍中的鱼们所根本不能想望的事……”

  闻一多:“知我者,唯沫若先生啊!”

  华罗庚:“不唯沫若先生,现在不是又多了一个搞数学的华罗庚么?”

  警报。

  闻一多:“又来了!”

  华罗庚:“我们快回去保护家小!”

  他们看见一些人们仓皇地扶老携幼纷纷从家院中来到街上。

  二人刚欲传身,一辆车头漆着红十字的卡车出现,车上人手持话筒高喊:“百姓不必惊慌,百姓不必惊慌,刚才是警报误响,今夜平安无事,今夜平安无事!”

  人们如释重负,议论纷纷:

  “这才前半夜,还有后半夜呢,怎么就敢保证平安无事!”

  “该杀的,警报也是可以随便响的么?”

  “要骂,该骂的首先是日本鬼子!……”

  “误响一两次也好,咱们百姓不至于睡得太死,后半夜也保持着点机灵……”

  有的老人,已坐在路边的什么东西上喘息了。

  闻一多:“那么,我们还往前走么?……”

  华国庚:“走,怎么不往前走!”

  两位学者又向前走出的背影。看得出,他们边走边讨论什么。

  然而,闻一多胸中的爱国热忱仍如永不熄灭之烛,举凡关系到民族和国家命运的事情,都可见到他的身影,都可听到他那激动人心的铿锵演讲……

  大雨中,闻一多面对着一张张年轻的脸。

  演讲台上,闻一多的长衫早已和士兵们的军服一样湿透……

  闻一多:“同学们,昨天,你们还是我们的学生;今天,你们已经是中国的士兵了!明天,你们将奔赴前线英勇杀敌去了。也许,有人觉得,誓师之际,天降大雨,不是吉兆。但我不这样看!我认为,这雨下得正是时候!在古代,这叫‘天洗兵’!‘天洗兵’是什么意思呢?是上天它被你们报效国家的耿耿忠心所感动了,上天它落泪了,哭了!‘天洗兵’,天洗你们这些昨天还是学子的兵!你们被上天的泪水洗过,你们就将是以一当十的兵!”

  雨中,新兵们一次次举枪高呼。【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