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四百只羊,走起来,拥挤一大片,“咩咩”的叫声令人心烦,初学放牧的岳自立,很怕它们走散丢失,所以跑前跑后,奔波不停……
四百只羊,散在广袤无垠的大草原上,不过如大海边漂浮了几片树叶,一目了然,岳自立坐在草地边高阜上、枕着肘腕,心情悠闲地欣赏草原美景。绿色的草原上,银白色的流水和水边黑绿色的老树织成奇形的网,无边的远,不见地平线;湛蓝的天上,数不尽的乳白色的云,镶着粉红色的边,不动,一堆一堆地逐渐排向无边的远方,越往远去,越密集,颜色也逐渐越变成黑色,镶着白边,好像很重,好像要落下地,终于在极远方和模糊的大地相吻,筑成四望可见的穹窿。
寂静。寂静的美,来自草原的博大和它的无声,连那盘旋于云间的鹰,也不闻一声鸣叫,然而,于这无声中,似又可以听到来自天外的神音仙乐,令人侧耳神往,虽能神会却不能言传。
这神音仙乐的旋律渐透出凄婉清亮的女声歌唱:
“天为什么是天?地为什么是地?风为什么刮?云要到哪里去?
“我是从哪里来的?你是从哪里来的?我为什么不能飞上天?你为什么不能离开草地?
“我们的命运是谁安排的?上苍!亲亲!你们回答我,命运是什么东西?
“挣脱命运的锁链,远离命运的捉弄,飞上高天,飞上高天。
“跟着风,随着云,和苍鹰一起,和苍鹰一起。
“飞向天外,飞向天外,寻找那片灵魂的净地,那片灵魂的净地。”
岳自立循声望去,左后坡上泻下一群白羊,一个身着蓝色长袍的蒙古族姑娘,骑马缓缓而下。
岳自立凝望着羊群和姑娘,不由赞叹道:“真美呀!天哪!梦里都没见过这样美的景色!这里是自然美的故乡,有远离尘嚣的安静,啊!你这大草原!我扑在你的胸膛上!祈求你接纳我这命运的畸形儿!求求你,接纳我……”就这样,他匍身在草地上,竟渐渐睡去了……
锣鼓鞭炮声阵阵不停。城里游行的人,群情激奋。时代的转折,比人们预期的来得更快,当大柳树村的许多人既为村里财富的快速积累而高兴,又为黄家驹可能在某一天被抓上批判台、关进监狱而担心的时候,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粉碎了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组成的“四人帮”,人们欢呼这是第二次解放……
大柳树村小学里,张成民带领学生朗读课文:
“早晨,五星红旗和金色的太阳同时升起来,我举起手,向微风中飘扬的红旗敬礼。
“新的一天开始了,我走进明亮清洁的教室,遵守纪律,努力学习……”
学生们都向门外望,原来李秀英拿着一封信来了,在门外向成民招手。成民出门接了信,撕开看,看着看着,脸色陡变,向学生们说声:“自习!”匆匆出门去。
张成民快步回到张广泰住房,进家瞟一眼,急问王玉珍道:“我爹呢?”
王玉珍说:“党里开会去了。”
大柳树村队部。张广泰、曹天柱、曹有贵、曹大禄、李七嫂子、黄家驹、贾六儿等坐着站着凑成一堆,商量今冬生产计划。张广泰颇有老主帅气度地说:“钱就是这么多,钢要使在刀刃上,我们要花在值上,这里头有个巧账儿,买一台新的,有剩;买两台二手货,缺七百多块,我们是先买一台新的?还是想法再凑七百,买两台旧的?”
曹有贵问道:“买新的带挂斗吗?”
曹大禄说:“新的旧的都带挂斗,不带挂斗还叫拖拉机?”
李七嫂子问贾六儿道:“钱数你算得对吗?”
贾六儿说:“嗨嗨,七婶子,我报了几遍了?再报给你听听?”
李七嫂子说:“我记不住。”
张广泰说:“记这数就行了,买一台新的,剩一千二,买两台旧的缺七百。大禄,你好像懂行,说说你的意思。”
曹大禄说:“我不懂——这话不好说,新的有新的好处,一般的,跑几万公里,不会出事,新的嘛。旧的有旧的好处,不用说,两个比一个拉得多,来钱快,可是,谁知它们哪天趴窝?修理费也够瞧的。大主意得你拿。”
张广泰说:“按说,汽车机器什么的,我本该能拿点儿主意,可碰上这么个账,啧,难下决心。”
曹大禄说:“我说再等几天,等卡车回来,看能不能再给我们添点儿。”
张广泰说:“添也添不了七百,我有数。”
曹天柱说:“不如叫黄家驹说说,他脑瓜灵。”
黄家驹说:“你们这是支委会,我不能发言。”
曹天柱说:“嗨,白叫你来?列席也可以说话。”
几个支委都附和说:“对,家驹说说。”
张广泰眼不看黄家驹说道:“叫你说你就说。”
黄家驹说:“依我说,别这么小鼻子小眼地算豆粒账,等几天——不不,不是等卡车回来,等岳自立那里,把羊出了手,我们买两台新的。还不要小手扶,要两台大东方红,那才是正经的。”
张广泰说:“大东方红?上哪去找司机?”
黄家驹说:“知青队,选拔两个,几天就学会了,再叫他们带徒弟,村里有的是人。”
正当支委们渐渐豁朗了地点头,称是时,张成民一反温文尔雅常态,闯进门来,把手里的信递给张广泰。
张广泰问道:“谁来的?”看一看说:“噢,内蒙古。”顺手递给黄家驹说:念念。”
黄家驹接过信,展开,先瞄一眼,急急看完,呆住了。
张广泰问道:“说些什么?”
黄家驹说:“羊……闹瘟病,快死光了!”
全场皆惊。李七嫂子不由叫起来。
张广泰眼直了,摇摇晃晃昏倒了。支委们慌不迭地抱他、呼唤他、给他掐人中……
张广泰家。张广泰半卧炕上,病容憔悴。曹大禄坐在炕沿上劝慰他道:“张师傅,用不着窝这么大火,死了姥娘有舅舅!瞎子还能过河呢!哪能把把都是四五六?不碰上一把幺二三?”
张广泰深深叹气说:“这么一大笔钱!我有责任!”
曹大禄说:“就你一个人的责任?这是支委大家同意的,谁也跑不了!”
张广泰摇手摇头说:“不,该我负责。”
曹大禄说:“负责又怎么了?谁愿意它闹瘟疫?”
西间炕上。王玉珍对李七嫂子诉说道:“我早就给他说,你七十多的人了,趁早把这书记让给别人。不听,还要逞强!那心呀!哎哟!恨不能明天一睁眼,大柳树变个金銮殿,满街的金童玉女!这下好了,看他怎么见人!里里外外,什么事都得依着他。你看见的,八月和快跑,天地也拜了,两人回家来,爷爷长爷爷短,讨他好,他就不给孩子个好脸。”
李七嫂子说:“你就别埋怨他了,他心里不好受啊。”
王玉珍说:“活该!我一辈子没说过一句叫他不痛快的话。”
李七嫂子笑道:“对,就是你把他惯坏了?”
王玉珍也不禁笑了,说:“你们把他抹下来。”
曹天柱进房来,迟迟疑疑进了东房,看看张广泰,瓮声瓮气地问道:“好点儿了吗?”
张广泰点头。曹天柱不理曹大禄连连给他的眼色,仍瓮声瓮气地说:“炸了锅了,全村都知道羊死光了。唉!……当初我们光想十五月儿圆,忘了初一是黑天。”
曹大禄想说句笑话调解一下气氛,说:“是啊,铁锤擂鼓,连把儿扔进去了。”
曹天柱沉下脸来说:“光扔下锤,倒也没啥,这可是全村几年的辛苦……
张广泰说:“天柱,你别怕,有我顶着呢。”
曹天柱说:“你能顶出钱来?”
张广泰说:“……我顶这个责任。”
曹天柱说:“责任不过一句空话。”
曹大禄说:“天柱,你别烧火了。”
曹有贵进来,呆眼看看他们三人,问道:“李七嫂子来了没?”
李七嫂子在西间应道:“在这儿!你们开,怎么决定我都同意!”
曹有贵说:“黄家驹在后面,跟着就来。贾六儿说,他拢拢数再来。”
张广泰说:“你们先说。”
曹天柱说:“说什么?说是半斤,不说八两。”
曹大禄说:“检讨检讨嘛。”
曹天柱说:“死羊能检讨活了?”
曹大禄又给他使眼色,他叹口气说:“唉!当初定这事,我就觉着玄!”
张广泰说:“天柱说得对,这就是我的一条责任,没有民主。”
曹天柱说:“民主不民主没什么,现在得给全村说明白。”
张广泰痛苦地说:“我去说,我负这个责任。”
曹大禄说:“可你病着呢。”
黄家驹说:“你说不清楚,我去。”
小学校外广场上,全村的男女老少和知青都到齐了。黄家驹站在中央一方矮凳上,镇定、自信,令人们意想不到的大风大度,甚而潇洒地转动着身子仰着头,大声说:“大柳树的爷爷奶奶们,伯伯大妈们,叔叔婶子们,大哥哥,嫂子们,弟弟妹妹们,我,黄家驹,还有我们下乡知青们,进村这几年,没少让你们操心,我在这里,代表全体知青,给你们道声谢,鞠个躬——”说着就四向鞠躬。
村民们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的语气态度和表情,却压住了场。
黄家驹继续说:“今天,是我进村以来头一次在全村大会上说话。我的话,不好听,可是,不好听也得说。现在大家都知道了,我们在内蒙古的羊群,得了瘟疫,基本上死光了,我们还要赔偿人家矿上一笔钱,这样一来,我们村里原有的积累,得全填进去!还不够!怎么办?借钱吗?银行不会借给我们,那么找谁呢?我知道,你们谁手里也没有钱,穷嘛!不是说越穷越光荣吗?我们大柳树都是光荣人家!”
有人憨笑了。
黄家驹说:“我知道,现在大家都在想,上哪去找这么多钱堵这个大窟窿啊?我说,爷爷奶奶们,伯伯大妈们,叔叔婶子们,哥哥嫂子们,弟弟妹妹们,你们都不用犯这个愁!怎么办?有办法!我们有一身力气两只手!我们去挣!我们再去卖苦力,挣!”
村民们有的低了头。
黄家驹说:“我们不是也挣来过钱吗?”
张艳双扭转头,流泪了。
黄家驹说:“我们知青队已经讨论通过了,今年冬季,我们再来一次全体出动!知青同志们,是不是这么决定的?”
知青们气壮山河地齐声大喊道:“是!”
曲彦芳搂住张艳双,自己也抹眼泪。
黄家驹说:“我们知青队,现在就全体出动,去找活路。”
有人眼里露出希望的闪光。
黄家驹说:“我想再说一句,就是向我们大柳树的青年同志们提个建议,如果我们找的活路多了,知青队二十个人干不过来,你们也去干,好不好?”
村里的青年们一时不知该怎么回应,用眼光互相询问。
黄家驹说:“青年同志们!我们进村的时候,你们有的人,和我们年龄相仿,现在也都成棒小伙子了,该能干活了,父母养大了你们,不该为父母的好日子出点力吗?啊?”
青年们仍无回应。老年人用目光在人群里搜寻自己的儿子、孙子,壮汉们不知所措似的乱转头,妇女们很紧张。
张广泰披衣缓步走来,人们用目光迎接他,屏息等待。
张广泰走到小凳旁,轻推下黄家驹,站上去,四向看了看,声音不大,说:我们在内蒙古给人家放的羊,确实死光了,一只没剩。当初,这个主意,是我出的,我自己定的,我指派的黄家驹到金龙山铅矿和内蒙古去联系的。事到如今,不用说本想赚点的话了,这事,有我张广泰一人承担!承担什么?无非是蹲大狱。矿上来要债,也有我顶着!人要讲信用,砸锅卖铁,砸骨头熬油,都有我。我想办法就是了,你们大家都放心。亏了多少钱呢?叫会计给大家报一报。会计!贾六儿!”
贾六儿应声道:“在这儿!”腋下夹着算盘账本从人群中走来。
黄家驹说:“爷爷,啊不,村长,细账叫会计会后张榜公布给大家看。”
张广泰说:“也行,你们都相信咱们的会计吗?”
人们稀稀落落应声:“相信!”
张广泰说:“怎么?相信就说相信,不相信就说不相信。”
人们齐声喊道:“相信!”
张广泰对会计说:“贾六儿,写清楚!”
贾六儿说:“放心,错一笔杀我头。”
张广泰说:“好,我再说两句。知青队要出去找活路,是我批准的。现在黄家驹想多几个人去挣钱,要我们的小伙子们也出去几个,咳,没一个吱声的,这话该怎么说呢?知青队都是城里来的,他们不是大柳树的人,他们都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爹妈,为啥要给我们大柳树去卖命赚钱?呃?我们大柳树的小伙子,就躺在炕头上坐吃等穿?这是人情道理吗?啊?你们心里舒坦吗?”
一个老汉站出说:“广泰师傅,他们都早想出去啦,他们是怕配不上知青的身份啊!”
小伙子们站起一群,齐叫道:“对,我们早想出去闯闯了!”“我们哪个比不了知青队?”“你们找活去,我们干!干什么都行!”“……”
知青宿舍里。知青们围着黄家驹吵吵嚷嚷出主意:
“再上金龙山!”
“我说,不如各人回家,求自己的老头子。”
“进城上卫生局打听打听,垃圾站缺人!”
“……”
黄家驹定睛思索一阵,摆摆手说:“喂喂,同志们,我马上到内蒙古去看看实际情况,我回来以前,放假!都回家,先睡觉,休息两天,然后,开动你们各家的亲友关系,凡是正当的劳动活,都揽下来,越多越好。听见吗?”
黄家驹站在草原起伏的坡头四望。他的身后是一座草屋,屋左角,一个黄土大羊圈。太阳将落,晚霞满天,风吹草地发出“飕飕”的尖叫声,他打个寒噤,回身钻进小草屋。草屋里,靠门,三块石头一堆草灰,石头上,一把壶,旁边一只铁桶,一只小锅,一只洋瓷碗,里面,席地铺草,一条烂被,一盏风灯,一堆书。
他往壶里填了水,放在石头上,没柴可烧,出门寻,不见一把柴草,无可奈何,又向四坡望去。
岳自立赶着一群羊下坡来,黄家驹向他举起手,他在坡上停住了,黄家驹迎上去,两人没有喜相逢的握手拥抱之类,岳自立沮丧地轻声说:“你来了!”
黄家驹笑道:“怎么?你不让?”岳自立说:“我以为没人管了呢。”黄家驹抱住他说:“怎么会呢?”
寂静的夜,寂静的草原,只有风吼声。黄家驹和岳自立歪身在三块石的牛粪火堆旁。铁壶里奶茶沸腾,微弱的牛粪火光,映红他们的脸。
黄家驹问岳自立道:“你到底什么病?”
岳自立说:“你看我有病吗?”
黄家驹说:“可你信上说……”
岳自立笑道:“我若只说死了羊,不会有人想到我。我要看看他们对我什么态度,结果还是你来了。”
黄家驹说:“这你错了,我是老头子亲自派来的。”传来狼叫声。
黄家驹问道:“什么声?”
岳自立说:“狼!”缓缓起身,恨道:“这些家伙,像你,顶风上。”到屋左,拔了墙上横木栓,一片土墙被风掀动了,他推开这片土墙,走出去,几十只羊进了草屋,他又点起风灯,放在墙开处的豁口。羊群开始吃破被下的草。岳自立把破被和书塞上墙角木架,又在火堆旁歪下。
黄家驹黯然神伤,叹息一声说:“你就这么生活?”
岳自立说:“你在这儿待几天也会习惯。”
黄家驹说:“太艰苦了!”
岳自立说:“简单、清闲,不觉得了。就是这场瘟,闹得窝心。”
黄家驹说:“这是天灾。老头子说了,你回去,要全村摆大席给你接风。”
岳自立说:“别胡来了,死了这么多羊!”
黄家驹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
岳自立说:“哼,这么一会儿,你就说了两句假话了。”
黄家驹说:“什么假话?”
岳自立说:“第一,说你是老头子派来的,其实是你自己要求来的。第二,说要全村给我接风。老头子没有这气派,是你看见了我这个情况,一时激动,想出来的鼓励。”
黄家驹说:“哎,你可别委屈老头子,真的。”
岳自立说:“算了,我的命运和处境都不好,你也不比我强。实际上,现在你的处境,还不如我自由。”
黄家驹叹息一声说:“也许我俩有先天性的共同点,所以才‘一点通’!算了,不说这些,越说越伤感。喂,还剩多少羊?”
岳自立说:“都在这儿了。”
黄家驹说:“你再想个高级点子,我们另开辟根据地!”
岳自立说:“思维枯竭了,哪有点子?!”
黄家驹说:“唉,你真是,这有什么了不起?不就几百头羊吗?找到个好根据地,几个月就给他捞回来了。想想。”
岳自立只连连叹气。
黄家驹看看他,说:“这点儿事就给打倒了?你不是个神经脆弱的人啊,记得吗?我们在金龙山矿上,哪个点子不是你想出来的?”
岳自立苦笑道:“又给我戴高帽,都是你想的。”
黄家驹说:“没有你,我能想出来?我们那些点子,效率高,矿上满意,挣得多,村里高兴。就说放羊这个点子,也是你想出来的啊!谁想到这些畜生会得病?能怪你?就算打了个小败仗,交了点学费,有什么了不起?想想,再来个好点子!”
岳自立摇头说:“我真累了,你也累了,我们睡。”
黄家驹环顾四壁,问道:“怎么睡?”
岳自立从墙角木架上取下破被,哄起几只羊,就草地躺下,向他招下手道:“来。”
黄家驹起身走近他,在几只卧着的羊间坐下,问他道:“你都这么睡?”
岳自立说:“今晚有风,后半夜要冷。偎着羊,暖和。”
黄家驹偎身躺下,翻来覆去睡不着,轻声问岳自立:“想出什么好点子没有?”
岳自立已经响起轻轻的鼾声。
黄家驹又翻个身说:“你不用装,明天拿不出好点子来,我就不走。”
岳自立笑道:“那才好,有和我说话的了。”
黄家驹说:“我不和你说话。”
岳自立说:“那就去放羊。”
黄家驹又翻个身说:“我也不放羊。”
岳自立说:“那就躺在这儿……睡觉。”
黄家驹说:“我不睡觉。”
岳自立说:“那就……说话。”
黄家驹说:“我也不说话。”
岳自立说:“你不是……在说吗?……”一语未了,响起真实的鼾声。
黄家驹说:“又装!别睡!”
岳自立笑道:“你不是不说话吗?”
两人都大笑着坐起来。
岳自立说:“点子不是没有,怕你办不到!”
黄家驹忙说:“说说看。”
岳自立说:“我们没有那些条件!”
黄家驹说:“说说嘛,没有条件可以创造。‘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说!”
岳自立低声说:“这地方,蒙古语叫巴彦查干。查干就是内地的乡,上面是区,区上是旗,旗就是内地的县,再上面是盟。这里是乌兰花旗。我放牧的时候,在周围看过,也见过些牧民,了解了些情况。这里每年牲畜繁殖的数量很多,草地严重超负荷。碰上夏旱或者冬季大雪,要受黑白灾,牛羊死亡很多。如果我们和他们联合起来,成立个肉类加工厂,叫他们有计划地宰杀牛羊,把肉拉到我们那里,我们提供厂房设备,给他们加工,就地出售,这样,可以从根本上给他们解决问题,我们也开辟了一条赚钱的路子。”
黄家驹问道:“你能和查干的负责人说上话吗?”
岳自立说:“岂止查干的负责人,旗委书记还请我吃过饭呢。”
黄家驹高兴起来,问道:“真的?”
岳自立说:“旗委书记的儿媳妇,是呼市兽医大学的毕业生,常来巡视我们的羊群,这次闹瘟,要不是她来,现在一只也没了。”
黄家驹说:“能不能引荐我见见旗委书记?”
岳自立问他:“干什么?”
黄家驹说:“你不是说了吗?和他们搞联合肉类加工厂!”
岳自立笑道:“你睡着了?”
黄家驹奇怪地抬头说:“没有啊!”
岳自立说:“没睡着,怎么说梦话?”
黄家驹说:“嗨,你这人!听我的!”
岳自立手提两瓶酒,引黄家驹进旗委书记家。书记广布道尔基,正在审阅一批建房图纸,见了岳自立,高兴地笑着扬起双手迎来:“啊!岳自立!”
岳自立笑着和他握手,笑问:“书记,您好。”
广布道尔基笑着,紧握他的手答道:“好,好。赛!”
岳自立向黄家驹介绍说:“这是书记广布道尔基同志。”
黄家驹向广布道尔基伸手,尊敬地微躬身致敬说:“书记,您好。”
岳自立又向广布道尔基介绍道:“这是我们的副书记,黄家驹同志。”
广布道尔基笑着,打量黄家驹一阵,伸出手说:“啊!年轻!大拉嘎!赛,赛。快请坐。”
岳自立指挥黄家驹说:“坐。”
黄家驹落落大方就座。广布道尔基笑道:“我的汉话,会讲,不如——乌日娜!”不好意思地笑了。
黄家驹显然是奉承,却又很认真地说:“不,讲得很好。”
广布道尔基向内室轻声叫:“乌日娜!朋友,来了!”
乌日娜出房,见了岳自立,一笑,问道:“岳自立,羊群怎样了?”
岳自立说:“没有问题了。我们副书记,特地从家乡来答谢您。”
乌日娜说:“啊,不要这样客气。”主动和黄家驹握手。
黄家驹和她握手,自我介绍说:“我叫黄家驹,岳自立同志特地写信告诉我们,您救了我们的羊群,我代表大柳树村全村农民向您致谢。”
岳自立把酒送上给广布道尔基说:“书记,我们的谢意。”
广布道尔基接了酒,非常高兴,客气地说:“这,不必呀!牛羊瘟疫,应该早治,不能传播的。”
乌日娜说:“可惜,晚了几天,损失太大。”
广布道尔基对黄家驹说:“噢,岳自立同志很好,放牧很能吃苦,收了很多草,每天走很多路,有时候天很冷,他也不怕。这次你们的羊生病,我不知道,乌日娜去得晚了,我很难过……”拍拍岳自立的肩说:“很苦,很好。”
岳自立说:“书记,我们副书记有重要的话要和您商量。”
广布道尔基警惕地看看黄家驹,问道:“什么话?请坐,请坐。乌日娜,我们用什么茶招待高贵的客人?”
乌日娜问道:“岳自立,喝奶茶?绿茶?红茶?”
黄家驹笑着说:“到了内蒙古,当然要喝奶茶。”
广布道尔基高兴地笑道:“好好,奶茶,奶茶。”
张广泰在家里,紧蹙眉头,瞅着手里一纸电报发呆、发急——报文:“不日将有内蒙古贵宾到我村参观,并谈判联合建设项目,要求全村总动员。一,彻底清扫街道,填平由村口到广华街之间的大路。二,全村人人穿着整洁,对贵宾言行有礼貌。三,修饰贵宾客房两套,务必墙壁粉白、桌椅干净、被褥新软、用具崭新。切切,在此一举。黄家驹。”他愤愤骂道:“这个小兔崽子!怎么回事啊?什么内蒙古贵宾?”
曹大禄进门来,张广泰把电报递给他说:“你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曹天柱、李七嫂子相继进屋来,也凑去看电报。曹大禄轻声念了报文。
张广泰说:“你们说说,这是怎么回事?羊群死亡的事还没有落窝呢,又来了这么个没头没脑的电报。他又要耍什么把戏?啊?你们……谁能猜出这是怎么回事来?”
曹大禄说:“你说呢?”
张广泰说:“我说不出来。我是被他蒙在鼓里了,真正成了‘蒙古’了。”
支委们大眼瞪小眼,谁也猜不出是怎么回事。
张广泰高声叫:“八月!”
张艳双应声从西房走来。
张广泰对她摇摇电报问道:“你猜出来没有?”
张艳双撒娇说:“这还用猜!说得很明白嘛,叫我们把村里村外街道弄得干净点儿,垫平了,扫出两间房子来,内蒙古有人来参观。”
曹大禄愁恼似的问道:“参观我们什么?”
张广泰说:“就是啊,还谈判什么联合建设项目,什么项目?这个混东西,到了那里,不先办正事,给我这么个电报!这不是逼着我听他的吗?”
沉默了一刹,曹大禄思索着说:“既然放他出去了,就得给他撑腰,可不得听他的?”
张广泰气恨道:“美的他!”
曹大禄用商量的口气说:“那怎么办?我们不理他?到时候,他领着人家来了,我们这个破烂样?不给他丢人也给我们自己丢人啊。别说蒙古族贵宾,来个汉人朋友,我们也得拾掇一下啊。”
张广泰不响了。
曹大禄说:“就是扫扫街垫垫道嘛。”
张广泰问他道:“房子呢?腾谁家?”
岳自立引着两个体格伟岸、穿内蒙古民族服装的蒙古族人走出张广泰家院,走上大柳树村街,见到的村民们,都对他们亲切地点头致意,两个蒙古族人很高兴。
小学校里。张广泰等支委村干们都面带新奇和希望地围坐在用两张方桌对成的长案边。
黄家驹踌躇满志地对他们说:“大家的问题,昨天晚上我已经回答了一些,可能有的地方,不是我没说清,就是你们没听明白。这个主意,是我到了内蒙古以后,了解了些情况以后,和岳自立商量了以后,决定实行的。目的不光为赚几个钱,堵死了羊的那个窟窿,还为更多的钱,为大柳树将来的生产发展打基础。我们用什么和人家联合呢?土地、厂房、机器设备,三条。内蒙古方面,只保证一条——提供绝对充足的牛羊肉,就这一条。说得明白点儿,就好比我们在这里盖间房子安口锅,他们拿米来,我们煮饭,卖了饭,挣了钱,两家分。”
曹大禄说:“说他们拿牛羊肉来我们煮,两家分利,不一样吗?”
黄家驹说:“对,就这么回事。我们出一口锅,他们出无数的牛羊肉。”
曹天柱怀疑地嘀咕说:“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人家也不傻。”
黄家驹说:“对,蒙古族人也精得很,这个学问在利润分红的比数上,谁拿多少百分比,要在谈判的时候定下来。”
曹天柱突然问道:“我们拿什么垒锅?”
黄家驹说:“我们出土地,盖厂房,买机器,当然还有出人工。人工,按劳计酬,我们正有劳力没处用。”
曹大禄说:“土地我们有的是,盖厂房就盖呗。”
一直保持沉默的张广泰不以为然地说:“你说得轻松,盖就盖呗,使用土地是要国家批准的!”
曹大禄说:“那就叫他批呗!”
黄家驹说:“不!别的都好办,就是土地这一项……”
张广泰说:“对,怎么解决?”
黄家驹说:“当然你解决,你解决不了,算我做了一场白日梦,明天打发人家回去。”
曹大禄说:“别!土地嘛,嗨,我们农民在地上盖间房子,谁敢说不行?现在不是‘四人帮’的天下了,骂你资本主义尾巴。”
张广泰说:“盖间住房还得村委会通过呢?盖个厂房,要多少地?!”
黄家驹说:“用多用少,性质一样,村委会讨论,但是要抓紧时间,不干,叫人家走。”
曹大禄说:“怎么不干?这不在讨论吗?”
张广泰生闷气,然而忍着,不发作。
岳自立带两个蒙古族人游荡在广华街上,两个蒙古族人对来往汽车,有点儿眼花缭乱。岳自立指点着对他们介绍说:“这条路直通城里,我们的产品进城很方便。”
两个蒙古族人颇满意。
小学校里。支委扩大会还在进行。张广泰带着很大的权威口气发言说:“干什么事都得先看三步棋,只看眼前不行。买机器啦,出人工啦,勒勒裤带咬咬牙,能办。就是这土地一项,里边有个账,既然是联合办厂,那么这厂房也是两家所有,对不对?”
黄家驹说:“厂房是我们入的股。”
张广泰说:“对,入的股。那么盖房子用地,照理说,也是两家所有了,对不对?”
黄有驹说:“不是说了吗?是我们入的股啊。”
张广泰说:“好。那么事实上,我们分土地,就是以入股的形式卖给他们了,对不对?”
支委们都思考这个从未想过的问题。
黄家驹说:“怎么是卖给他们了呢?是厂房地基啊!”
李七嫂子说:“对,就算卖给他们了,他们也抬不走!”
张广泰说:“可有了人家的权了!”
黄家驹说:“土地权是国家的,谁也没有权。”
张广泰说:“你说对了,国家的土地我们能卖?”
黄家驹笑道:“你为什么硬往卖上去想呢?你就想,我们是在上面盖个房子,和蒙古族合办个肉类加工厂,是民族友谊,是民族团结,哎,不是很好的事吗?啊?你不想是卖,它就不是卖!”
这话倒使张广泰沉思了。
张广泰家里。张艳双侍候两个蒙古族人——畜牧局长毕力格、秘书巴特尔,和张广泰、黄家驹共进晚餐。每盘都是蔬菜,毕力格和巴特尔胃口大开,不拒绝张、黄的轮流敬酒。
毕力格已经醉意醺醺说:“张书记,你们城里人太多!”
张广泰笑道:“是啊,人多好办事。”
毕力格说:“不好,汽车走得慢。在草原,汽车随便走,可以追上快马!”
张广泰笑着:“是吗?”
巴特尔:“这里,城里的人,像圈里的羊,拥挤。”
黄家驹说:“所以,肉类也消耗大,如果我们联合建起加工厂来,投入了生产,肉制品销量一定大得很。”
毕力格说:“我们乌兰花的牛羊不够供应?”
黄家驹说:“是啊,毕力格局长,你回去要和广布道尔基书记说一说,争取多一些生肉货源。否则,我们机器一开,原料供不上,我们的投资要亏损的。”
毕力格拍拍胸说:“你放心。我们蒙古人,对合同、条约最忠实,说到做到,签了字的,一定实行。哎,我们签了合同以后,厂房设备还没有安装完成以前,可不可以运一些牛羊肉来卖?”
黄家驹说:“完全可以。我们在城里安几个销售点。”
毕力格诡秘地笑道:“这是岳自立给我的建议。”
黄家驹也笑道:“利润也各分一半,怎样?”
毕力格点头道:“当然。巴特尔,记下来。”
巴特尔点头。
毕力格说:“岳自立是个好人,联合加工厂,叫他担任副经理。”
黄家驹说:“这事要我们党支部决定。”
毕力格说:“你们研究。”
黄家驹说:“还有些细节,叫岳自立和巴特尔交换意见,谈判的时候决定,好不?”
毕力格说:“可以。”
黄家驹说:“那么,明天我们可以谈判签字啦?”
毕力格连连点头道:“可以,可以。”
夜已深。在曲国经老房里,张广泰质问黄家驹道:“你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到现在我还蒙在鼓里。你怎么又答应给他们卖生牛羊肉?我们卖给谁?肉类销售是国家统管,你上哪去安销售点?啊?他们送了肉来,我们卖不出去,臭在我们手里?”
黄家驹沉着地说:“爷爷,你放心,这正是我和自立想出来的点子。我们盖厂房,买机器设备,三两天能搞成吗?搞不成,这段时期,我们给他们卖生肉,得利两家平分,至于卖给谁,只要我们价格便宜,还愁没人买?我们都可以卖给国家批发站!根本不用安什么销售点!”
张广泰皱眉生气,说:“你这简直是做买卖嘛!”
黄家驹说:“对,就是做买卖!可是你别往那儿想啊!”
张广泰又不解了,问道:“叫我往哪儿想?”
黄家驹说:“你这么想,这是帮助蒙古族弟兄解决卖不出肉的困难。民族团结!友谊之花!”
张广泰痛苦而无奈地又皱起眉,却带了笑意,说:“你怎么这么多花肠子?”
黄家驹得意地笑了。
谈判签字在小学校进行。毕力格和巴特尔,张广泰和黄家驹代表双方。贾六儿在座。
张广泰说:“大方案,只剩一条人事了,毕力格局长,谈谈你们的意见。”
毕力格说:“人事方面,我们意见很明确,总经理和总会计师,我们担任,就是我们俩。这是广布道尔基书记的指示。”
张广泰点头说:“可以。”
毕力格说:“副总经理,可以你们推荐。”
黄家驹说:“我们已经内定了,由我们张广泰书记担任。”
毕力格和马特尔相视一下。毕力格说:“你们为什么不用岳自立?他年轻,有能力。张广泰书记,有很多工作,有时间到加工厂去监督吗?”
黄家驹说:“有时间,因为加工厂就在眼前。”
毕力格坚决地摇头说:“我们希望岳自立。”
黄家驹说:“我们也想叫岳自立担任,和他谈过,他说他不愿意。”
毕力格不高兴了,坚持说:“他不愿意?我们希望他担任。”
黄家驹说:“我们支部委员会经过讨论通过了,由张广泰书记担任。”毕力格又摇头。
谈判陷入僵局。
张广泰坐在曲国经老房里抽闷烟,紧锁眉头凝思。
王玉珍轻声问他:“又怎么了?”
张广泰不言声。张艳双给他端来茶,劝道:“爷爷,你不用什么事都抓在手里,有些费脑子出力的事,交给家驹和自立哥他们去办。”
张广泰还不声响。
黄家驹进屋说:“爷爷,我和毕力格有点儿不愉快了。”
张广泰问道:“怎么了?”
黄家驹说:“我说他们要求太过分了,连我们的人事安排都要听他们的,我们不能接受。”
张广泰说:“算了,你去给他们说,我们接受,我不当,岳自立也不当,你当,看他们的意见。”
黄家驹说:“不,不能推翻支委会的决定!实在不行,吹台!不跟他们签字,我们另找出路!”
张广泰说:“别别,支委会上有我给大家说明。你去。”
黄家驹带着气走了。张广泰轻声问王玉珍道:“你说,我是不是老了?”
王玉珍说:“比我头一眼看见你那时候,老点儿了!”
张广泰重重叹口气说:“今晚把他们都叫来,我有话说。”
张广泰一家,老两口、张成民、李秀英、岳自立、张成才、曲彦芳、张艳双、黄家驹共九人,都聚在曲国经的老房东间里。张广泰坐炕头低头抽烟,儿孙辈互相交流眼色,不知老人家要发布什么重大“公告”。
王玉珍耐不住,催促道:“都来了,你还等什么?有什么话就说。”
张广泰磕磕烟锅,郑重其事地说:“和内蒙古合办这个肉类加工厂,今下午签字了,家驹当了副总经理。这一来,我在村里当支书、村长;艳双管着知青队;成民在学校当老师,我们一家在大柳树,是个招风户了。今晚我给全家定下两条规矩,以后,家事外事,要分清楚。凡是家里的事,在家里说,在家里办;凡是外面的事,在外面说,在外面办。外面的事,不许在家里说,家里的人不许插嘴外面的事,这是分清界限。我说的外面的事,就是加工厂的事,除了家驹,谁也不许插嘴,更不许插手,更不许你们到加工厂去干活儿。我们家要和加工厂分得清清楚楚,你们都听明白了?”
全家没有一人出声,老爷子的威严,无人敢驳。
曲国经家老房西间炕上。黄家驹和张艳双亲亲热热相依偎,黄家驹说:“老爷子真死板,还胆小。”
张艳双说:“你不懂他的心思。”
地主李文江的老房里。李秀英对张成民说:“咱爹想得周到,若是我们都进了加工厂,可要惹人家说闲话。听说蒙古方面要自立当副总经理,自立不愿意。”
张成民这书呆子说不出这方面的话。
两辆卡车停在大柳树到广华街的道口,岳自立和黄家驹送毕力格和巴特尔。黄家驹对毕力格说:“我们在巴彦查干的羊托给你了。”
毕力格说:“我把它们吃得一只不剩。”
黄家驹说:“太好了。”
四人都笑了,毕力格和巴特尔上了车楼。卡车开动了,黄家驹和岳自立挥手:“一路平安!”
岳自立和黄家驹回了村,张艳双在村口迎住他们说:“先别回家。”
黄家驹问道:“为什么?”
张艳双笑道:“家里挤破了门,多少人找爷爷,要求上加工厂当工人。”
三人来到黄大翠坟前默默坐下。
黄家驹颇有感触地说:“咱们的爷爷,可真是个人物,什么事儿都有他的章程,有时候还真对。看,昨晚上,他不让我们全家的人进厂,哎,今儿就显灵!”
岳自立说:“姜是老的辣。”
张艳双笑了。
黄家驹问她:“你笑什么?”
张艳双说:“咱爷爷啊,当然是老姜,他的话,你得听,不听不行。可是,有的事,不用管他,你只要做下了,他就兜了。”
黄家驹也笑了,说:“这一点,是。我也有经验了,可是我心里还是怕他,人多的时候不怕,就说加工厂要用土地的事,我当着支委们的面叫他办,他一声不响。可是一在家里见着他,我就提心吊胆,得时时小心。”
张艳双说:“那是你心里有鬼!”
黄家驹问岳自立道:“自立,你怎么坚决不当副总经理?”
岳自立说:“我要去上学,真的,不骗你。”
黄家驹说:“凭你的才智,当个副总,绰绰有余,上学干什么?瞎耽误功夫!”
岳自立说:“你不了解我。”
黄家驹“哈哈”笑道:“我不了解你?”
岳自立说:“你不了解。”
黄家驹自忖一刹说:“这怪了。说说,我怎么还不了解你?我可没想过这事。”
岳自立说:“你不会想这事,因为你和我不一样。”
黄家驹更奇怪了,问道:“我和你不一样?咱俩是身不离影、影不离身啊!”
岳自立说:“你是工人家庭出身,下乡知青队长,又是工人家庭的女婿,我呢?在娘肚子里就是戴上个紧箍咒的小帽。三岁跟着娘到姥爷家,不明不白地当了地主羔子,没人把我当人。总算老天有眼,碰上成民老师,我甘心情愿叫他爹,可是,我不能依赖他,我得自己走路啊!我必须和命运抗争!……”
黄家驹说:“唉,说起来,我们三个人,也真是。你们看,祖一辈,张黄两家,结下深仇大恨;父一辈,我妈,本来应该和艳双爸结婚,散了!我大姨,本来应该和艳双的伯伯成亲,也散了。到我们这一辈,我和艳双倒凑成对了,你们说怪不怪?嘻,半腰,自立又跟着秀英大娘插进张家来。我们三人,本来一人顶一户人家,素不相识,毫无关系,却鬼使神差地凑到了张家,成了姨表兄妹、堂兄弟、夫妻,想想真是不可思议。”
岳自立叹道:“这就是命运啊!”
黄家驹深有感触地说:“这么一大家子,也真够老爷子累的,他还要当着支书、村长!这次,我本想安排他在加工厂里当个副总,内蒙古方面又死活不答应!”
岳自立说:“这事对他刺激一定很大。”
黄家驹说:“肯定。我知道,他自尊心很强,得想法给他个体面,叫他高兴!”
张艳双说:“这好办,他不是规定除了你,不许我们进厂吗?今天不是很多人要求进厂吗?我们回家就借这事,说他英明、身正,我们从心里佩服他,一摞高帽当台阶,对他是最好的安慰。”
黄家驹赞同地说:“对,趁现在家里人多,咱们回去,给他个正面安慰!走!”然而,当他们鱼贯走进张家房时,房里却只有王玉珍老太太和张成才两人在收拾家。
他们问道:“奶奶,爷爷呢?”
王玉珍说:“上公社去请示盖工厂用地的事去了!”
黄家驹说:“嗨,没事找事,这有什么可请示的?”
张成才冷嘲道:“没有可请示的?那么简单?你还嫩着呢!学着点儿!”【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