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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田野一片新绿,林带柳雾桃霞。曹有贵扬鞭赶车,车上载一台大水泵,成才和林科长挤在两边车帮上坐着。曹有贵摇鞭子扯脖子唱《社会主义好》,然而歌词略有改变:“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说得到,做得到,今年秋天丰收它就跑不了,全国人民大团结,掀起了社会主义建设高潮,建设高潮。又一个高潮,又一个高潮,又一个高潮……驾!”逗得成才“哈哈”大笑,林科长也忍不住笑了。

  张广泰一家住进大柳树村以后,不管愿意不愿意,自觉不自觉,农民的生活和岁月终于把他们改造成农民了。成民当上学校的老师,成才成了个手艺灵巧的小炉匠,张广泰更是壮汉们喜欢的好铁匠。他们成了大柳树村不可或缺的一户人家。

  大柳树村的麦田里,这儿那儿有人修筑新水渠,麦苗肥壮喜人。曲国经引着张广泰各处画线,指点人们怎样挖斗渠、接毛渠。由于沿广华街向八角门延伸的旧水渠在修筑大街时有几处改了道,而且改得只符合大街需要,使旧渠几处变窄了,修补起来,在一些地方,必需加宽,毁掉些麦苗。这种工程艰难的地方,多由曹天柱“好汉组”的好汉们干。他们倒也真不愧是些好汉,一个个光膀子,挥锹抡镐,搬石垒堰,干得欢实。对这种绝对无偿的公益事,人们不知道什么叫报酬。

  曹有贵耀武扬威赶着大车来了,见了修渠的人们,大声喊道:“嗨嗨!拉回来喽!拉回来喽——”

  人们从未见过这么个油漆锃亮的绿色的“坐地虎”,丢了锹、镢,跟着大车走,要看个究竟。

  桃林里一片粉红,梨园里初显浅白。艳阳春暖,曲国经和张广泰在桃树间边走边交谈。

  曲国经说:“北方农村,就是怕旱,说‘春里旱不是旱’,那是没法子的话,不旱不是更好吗?今年年三十,一场大雪,给我们定了半壁江山,再有了抽水机,春旱也不怕了。这片桃树林子,全村各户都有,收了桃子,是一笔大财。秋庄稼,下足了底肥,再有了水,看它不给我个大丰收!”

  张广泰说:“丰收了,有了钱,得把小学校整理整理。”

  曲国经说:“不整理它了,盖新的。分组分户捐点儿钱——叫好汉组“好汉”一下子——他们得多出点儿——我算过了,他们组能出七十的话,其他组再凑上五十,有一百二十块钱,买点儿砖瓦,足够了。木料,叫各组自愿捐献,把老学校扒了它,盖个新的。要宽敞点儿,高点儿,把窗子开大点儿,最好能安上玻璃。大柳树再也不当它的‘文化点心’了。”

  张广泰说:“最好把书桌子也做套新的。孩子们弯着腰念书,长不了个。”

  曲国经说:“就是,做。木料从村西林子里砍,桌子腿也不用大料,用不了几棵树。”

  曲彦芳喊着叫着跑了来说:“来啦,来啦,大叔!爹!来啦!”

  曲国经问道:“什么来啦?”

  曲彦芳兴奋地说:“大水泵!拉到西沙河了!躺在那儿,像个牛一样!快去看看!”

  西沙河边,人们围着看水泵,都像怕它,不敢靠前。成才在往小电机里灌汽油,林科长把一条大塑料蛇皮吸管下到河边大水坑里。这个水坑,原来是供提桶法往水渠里提水用的。立柱和提杆,现在功臣般一手指天,站在坑边岸上。

  林科长爬上岸,见曲国经向他招手,走过去,曲国经说:“你回去看看,市里来了个同志,在粉房等你,说要给你传达个什么决定。”

  林科长答应一声:“唔。”

  曲国经说:“若是调你回机关,我叫张老师给你写封信带回去,说明白你在这儿的表现,这两年,你还可以,劳动也挺好,没有当官的架子,没有顶过嘴,回去,别再勾搭女人了,托人介绍一个,凑合着成亲过日子。”

  林科长感激不尽地说:“多谢村长。”

  曲国经说:“去。”

  林科长走了,曲国经又向他喊道:“若是叫你今天走,你就从粉房走。”

  成才拉着宽皮带测量了水泵和小电机之间的距离,把小电机位置再次固定好,用力一抽小电机的发动绳,小电机冒起青烟“嗡嗡”响,运转了。

  人们都向后退,成才耍杂技开场子似的赶人们道:“让开让开,再往后!离远点儿!”

  曲国经在人群中拉拉张广泰,两人往后退。

  成才神气十足,熄了小电机,把宽皮带套上小电机轴和大水泵轴,然后,定定神,猛抽发动绳,小电机又冒着青烟“嗡嗡”响,运转起来。

  人们对这个冒烟的小玩意儿颇有兴趣,但不见它出水,便有人问道:“水呢?”

  成才在小电机和大水泵间走来走去,纳闷:“呃?”他又一次熄灭了小电机,在小电机和水泵间手摸皮带,找原因。

  张广泰沉不住气了,问道:“怎么回事?”

  成才当然不知道怎么回事,自语道:“都合标准啊!”

  曹天柱怀疑地问道:“那大机器是坏的?”

  成才说:“当场试验过,好的。回来一路上,我们小心又小心,没碰没撞,也没颠着。”

  曹有贵说:“不错,当场试验过,好的。回来路上我特别小心,没碰着它。”

  曹大禄说:“是不是皮带长了?抓不住那大家伙!”

  一个壮汉指着小电机断然地说:“这个太小了,那个那么大!不配套。”

  事关全村利益,村里的“能人”都站出来发表高见,有的说“这个小的汽油没灌满,没有劲儿!”有的说:“把大皮带截下一段来就好了!”有的说:“那个大家伙不灌油,它怎么会转呢?”

  “……”

  “……”

  曲国经拉过曹天柱和曹大禄,又招呼来李寡妇,对他们说:“再和你们商量商量盖新学校的事。我已经和你们都商量过几次了,曹天柱,你先说,你们出七十,行不行?”

  曹天柱不响。

  曲国经问曹大禄:“你们呢,四十还是五十?”

  曹大禄说:“都行,看天柱的。”

  曲国经转头又问曹天柱:“怎么样?”

  曹天柱说:“看他们出多少?”

  曲国经说:“你看他们干什么?他们都等着看你。”

  曹天柱说:“电话线可是我们组全包的,别忘了?”

  曲国经说:“忘不了,所以才叫你们少出点儿,出七十,怎么样?”

  曹天柱说:“那算什么事?七十!我们挑了大头,说出去呢,又成了全村盖的了。”

  曲国经说:“你的意思——”

  曹天柱说:“不就一百二十块钱吗?我们互助组包了。别人的一分也不要。”

  曹大禄大为吃醋,嘲讽地一笑说:“哼!财大气粗,仗着兵强马壮!”

  曹天柱说:“不服气,你们包。”

  曹大禄憋红了脸说:“以后再有全村的事,我们包。”

  曹天柱说:“行啊,每家给安个电话。我等着。”

  李寡妇说:“盖学校我们都去帮工。”

  曹天柱嘲弄地笑道:“就包这个?嗨,用你们?我们组的妇女就够了。”

  李寡妇说:“你曹天柱想当村长?”

  曹天柱一笑说:“村长有国经大爷,我干不了,当个县长什么的还可以。”

  在场的人都笑了。曲国经说:“天柱,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啊!”

  曹天柱说:“不就是再加五十块钱吗?有了水,保了三夏,保了大秋,五十块钱算个什么!”

  曹大禄大不自然。

  曲国经说:“行了行了,就这么定了。看水。”

  成才蹲在水泵旁,左瞅右看动脑筋,突然忽地站起,发动了小电机,扯起大传送带,打个反劲,往水泵轴上快速地一搭,变戏法一样,传送带颤抖着动起来,水泵“隆隆”响着转起来,同时粗大的塑料蛇皮管吐出奔涌的水流,在场的人都吓一跳,继之欢呼雀跃地跟着水头跑,然而水太大,来势太猛,原来的旧渠,深浅不平,宽窄不匀,多处往外溢水,曲国经从一个人手里夺过一把锹,动手堵跑水,一边叫道:“快!都跟上!别叫它跑了!跑了可惜!”

  水渠两边多处有人在欢呼着、笑着堵跑水:“这儿!”“这儿又跑了!”“这儿!快来!”

  曲国经提着铁锹兴奋地跑来跑去,高兴得像个孩子。最后,眼看要闹水灾了,他指挥若定地喊道:“成才!你把它关了!等修好水渠再开!”

  人们兴奋不已,称赞大水泵,称赞成才。

  成才关了电机,得意扬扬地对曲国经说:“村长,得给水泵盖个房子,不能露天晾着,风吹雨打的很快就坏了。”

  曲国经说:“对对。喂,曹大禄,你们包盖个水泵房怎么样?”

  曹大禄故意大声喊道:“明天就动手!”

  曲国经说:“草棚可不行,得一砖到顶!”

  曹大禄说:“没错儿!”

  曹天柱笑道:“嗬!这可抓住表现的机会了。”

  李寡妇向曹大禄喊道:“我们给你们送饭!”

  张广泰又一次被这纯朴的气息感染了。

  粉房里。一个年轻干部对林科长郑重地说:“你给组织写的几次报告和认识检查,我们人事科都做了研究,并且向领导作了报告。我们认为你的改造是认真的,有表现,应该肯定。这里的村长,我们已经见过了,也谈了谈。村长是老党员,对你的改造,做了肯定,评价也很高。所以局里对你的处理,总的来说,比较符合实际。”

  林科长专注地听着,旁边,另一个中年干部观察着他的反应。

  年轻干部说:“组织经过研究,叫我们来向你做次正式传达。决定是这样,去年反对右派,你不在局里,我们取得了很大的胜利。今年复查发现,我们没有达到指标,还缺几个名额,考虑到你在农村改造有好的表现,决定把你也算个名额。但是,因为你已经有表现了,所以不算你正式‘右派’,作为一个漏网右派’对待。你有什么意见?”

  林科长懵懵懂懂,像个木头人,诚惶诚恐地说:“我,没……没有意见。”

  年轻干部说:“你这个愉快接受的表现很好,我们回去如实反映。”想了想,又解释说:“漏网‘右派’,不戴帽子,在局里算个‘右派’,而事实上不是个‘右派’,因为你已经在这里改造过一段时间了,这是对你的区别对待。漏网的嘛,是小的,比网眼小的才能漏过去,比网眼大的能漏过去?你不用到北大荒去,留在这里继续改造,你自己自由些,还给组织顶了个名额,也是一种贡献。你有什么意见?”

  林科长又呆呆地说:“没有意见。不过……再过两年……会不会网眼变小了?或者我长大了?”

  中年干部说:“要相信党的政策。”

  年轻干部说:“对,还要看你的表现。首先要加深对‘右派’的认识,怎么样?”

  林科长点头说:“我一定认识,好好认识。”

  桃花落,梨花落,枝头结出小青果。青黄麦浪涌动,夏季丰收在望。

  “新新居”门前,桌椅空闲,生意清淡,只有几个人在吃饭。于凤兰在灶旁睡意沉昏地拍苍蝇。黄吉顺兴冲冲进门说:“来了!”

  于凤兰问道:“什么?”

  黄吉顺说:“新政策。好消息,今年南方夏粮大丰收,北方小麦余粮卖不出去,粮站没有仓库,面粉敞开供应,收拾收拾,我去进货。”说着,脱了外衣,推起小车,临走又吩咐于凤兰道:“把大锅刷出来!”又回头,幸灾乐祸地一龇牙说:“大柳树那麦子保准也卖不出去。看他们怎么办!”

  天空黑云密布,雷声“隆隆”,大柳树全村人忙麦收,学生们散在各处拣麦穗。张广泰一家,成民、成才、王玉珍都在寡妇组收割。林科长着实卖力,在他周围尘土飞扬。寡妇李七嫂子累得直不起腰,叫道:“李秀英!来!”

  李秀英应声走过来。李寡妇说:“行行好,给我捶捶腰。”

  李秀英给她捶腰,劝她说:“你别死命地赶啦。”

  李寡妇说:“唉,没个男的,怎么说也不行。唉!这辈子!到了这种用男人的时候我就后悔,当初不往前走一步。”

  李秀英叹口气说:“命!”

  李寡妇说:“滚他妈的命。当初说有个好名声,名声什么样儿?他妈的。哎,张家老师,你看怎么样?”

  李秀英说:“你说些什么?”

  李寡妇说:“不用逞这个强。你说句话,我给你办。你和他年岁也相当,人也不错。怎么样?”

  李秀英说:“我敢做那个梦?”

  李寡妇说:“行,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李秀英说:“啊呀七婶,你可别给我找麻烦。”

  李寡妇说:“什么麻烦?谁定的规矩?男的头天死了老婆,转天就找,女的死了男人就受一辈子罪?”

  李秀英说:“你忘了,我是什么人?”

  李寡妇说:“什么人?女人!你那个成分,我就不信。行了,你也歇会儿。”

  李秀英说:“快割,你看这天。”

  李寡妇说:“天?他妈的,专和寡妇作对,叫他死了老婆死了娘,叫他三年不见女人,看他见了我不叫亲娘才怪。”

  李秀英笑了说:“快割。”

  李寡妇说:“我给你说,我真看上那个科长了,就是他年轻了点儿,他妈的,再大几岁就好了。”

  李秀英说:“七婶,你还不如和村长好了呢。”

  李寡妇说:“不行。我看出来了,他一点儿没有那意思。这个老东西,大概是自己把三大件撬了。”

  李秀英说:“七婶,你就是满嘴乱说。真不要脸了?”

  李寡妇说:“滚他妈的脸!唉,骂也骂够了,割。”

  黄吉顺推着满满一车煤炭、原袋白面、葱蒜青菜,回到“新新居”,边卸车边自豪地说:“怎么样?我就早到了那么一步,什么都买到了。在我后面的,这白面,还有三人,没了!价钱不能涨,馅里给他找出来,青菜便宜,我们再辛苦点儿,都有了。”

  于凤兰帮他卸车。他又想起说:“哎,还有个消息,南方都组织高级合作社了,不知怎么个高级法。大柳树到现在还没组织成个初级社呢。我看城里也要有变化,这公私合营,也该高级一步,才能赶上政府的要求。就是没人说这事!”

  在追赶形势方面,纵然黄吉顺有探听消息的经验和能力,也赶不上时代的发展,更不要说两脚插在泥里的老村长曲国经了。曲国经愁眉百结地坐在炕头上抽烟。曲彦芳风风火火地回家来,曲国经忙问她:“怎么个情况?”

  曲彦芳说:“人家都成立了高级合作社了。”

  曲国经说:“怎么个高级合作社?”

  曲彦芳说:“我也不知道,说高级社是社会主义的一个新阶段。”

  曲国经说:“什么新阶段?”

  曲彦芳说:“我也不知道。说农村不光要发展农业,还要发展工业。”

  曲国经说:“农村怎么发展工业?”

  曲彦芳说:“我也不知道。”

  曲国经急了,说:“怎么净是些不知道?叫你去打听个情况,半天,打听些不知道回来。”

  曲彦芳说:“我也不知道,你上乡里去问问。人家说,好多村长支书都挨批评了。”

  曲国经心神不宁了,说:“乡上没给我什么通知啊!”

  曲彦芳说:“还等通知呢,好多村长就是说没得着通知才挨了批评,你快去看看。”

  曲国经急忙下炕穿鞋。

  学校里点了风灯,挤满了人等着开村民大会。烟雾弥漫。

  张广泰家。曲国经问成民道:“你给我说说,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是个什么阶段?”

  成民说:“初级阶段,这个说法……整个社会主义时期,是过渡到共产主义的一个历史阶段。初级阶段,应该是实现社会主义的第一阶段。”

  曲国经似有所悟,说:“下一步呢?”

  成民说:“下一步,当然应该是第二阶段,也就是高级阶段。”

  曲国经说:“会不会还有个中级阶段?”

  成民说:“没有这样提。”

  曲国经说:“这么说,走两个社会主义阶段,就到共产主义了?”

  成民说:“整个社会主义阶段是个很长的时期。”

  曲国经说:“噢,可是乡上说,要加快社会主义建设速度。”

  成民说:“这是两回事。社会主义阶段是一个概念,加快社会主义建设速度,又是另一个概念。加快速度不是加快阶段,加快速度当然是应该的。”

  曲国经说:“那当然。我们听乡上的。可是合作社就是社会主义?”

  成民说:“是建设社会主义的一种生产组织形式。”

  曲国经说:“这么些名词套来套去,我还是不明白。反正,村是基层组织,一切都要按照上级的通知办,这点儿我明白。”

  张广泰问道:“今晚的会怎么开?”

  曲国经说:“乡里怎么说。咱们怎么办!”

  在学校里,曲国经一如既往地对村民们不紧不慢地说:“乡上是这么说的,现在城里比不了咱农村了,他们的社会主义慢了,我们要改造他们,所以嘛,咱们农村,首先要再往前发展,就是说,我们乡村要推动城里的社会主义建设。但是,我们大柳树落后了,我们还是互助组。这个不行,落后了,我们要赶快赶上去。今晚上要组织合作社。”

  全场的人都聚精会神地听。

  曲国经继续说:“合作社有两种,一种是初级的,一种是高级的,今天晚上,我们一要初级的,二要高级的,呃,先初级的,再高级的。都明白了吗?

  没一个人说“明白了”。等了好半天,没一点儿声音。

  曲国经说:“怎么不说话?明白了就说明白了。”

  突然全场一齐喊道:“明白了!”声震屋宇。

  曲国经说:“你们怎么明白的?我还没明白呢,你们就明白了?”

  人们说:“我们听村长的。村长怎么说,我们怎么办!”“对,听村长的!”“要高级的!”“高级的什么样?”“要初级的!”“初级的咱有了。”“还没有!”“有了,张老师给咱教的不是初级的?”“那是学校!”“你听明白没有?今晚要合作社!”“我们合作了。”“我们是互助组,不算,你没听见?”……一片嘈杂,一片混乱。

  曲国经提高声音说:“都别吵吵了。今天晚上,照乡上的话,咱们大柳树,要成立两次合作社,一次是初级的,一次是高级的,两次都得成立了。你们自己报,谁和谁合作?”

  曹天柱说:“我们成立高级的!”

  曹大禄说:“我们也成立高级的。”

  李寡妇说:“好,你们剩下的都给我们,我们算个初级的。”

  人们哄笑起来。

  李寡妇说:“笑什么?你们都不要,不得给我们?告诉你们,我们也有人了,村长一家,张师傅一家,都是我们的。”

  人们又哄笑。曲彦芳和成才进屋来。曲国经忙问他们道:“怎么个情况?”

  曲彦芳说:“人家都是高级社了,官庄还成立了公社大队。”

  成才说:“人家还敲锣打鼓地庆祝。”

  人们听了,全莫名其妙,惊疑地问曲国经:“什么公社大队?”

  曲彦芳说:“官庄乡全乡成立了个人民公社,一个村统一是一个大队。”

  曲国经惊疑问道:“怎么?一个村是一个大队?”

  曲彦芳说:“我也不知道。”

  成才说:“全乡是一个公社。一个村是一个大队。”

  曲国经说:“他们的合作社呢?”

  曲彦芳说:“合作社就是大队。”

  曲国经想了一阵:“就是说,全村的合作社,啊不,互助组,改名叫大队?”说着,从墙角拿起电话机,摇一阵,喊道:“喂,我是曲国经,你给我找乡长,对。”

  全体村民都屏息谛听。

  曲国经说:“啊乡长,我是曲国经啊,怎么听说要成立什么大队?啊,——啊,啊,——啊呀,那行吗?——好,我接受,接受接受——好,一定——好,啊,最好你亲自来一趟,——好,好。”曲国经轻轻放下电话机,舒了口气,人们都等待着他开口,他却低头不言声儿。小学校里静得很。

  曲国经又舒口气说:“刚才乡上说,我们又落后了,现在全乡是一个人民公社,咱村就是一个大队,不管初级合作社、高级合作社都合在一起,成立一个大队。”

  曹天柱跳起来问道:“互助组不要了?”

  曲国经说:“合作社也不用组织了。”

  曹大禄轻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曲国经说:“乡上这么说的。”

  人们又紧张地沉默了。李寡妇说:“管你们怎么去,我可要睡觉去了。”正转身要走,曲国经喊道:“别走别走,李七嫂子,乡上还要我们全体通过呢。”

  李寡妇说:“通过什么?我听村长的。”又要走。

  曲国经说:“哎,你别走啊。”

  李寡妇说:“好,管你通过什么,我都举手。”举起一只手说:“行了?”

  曹大禄说:“你们当然好了。”

  曲国经问道:“大家呢?”

  很多人喊“举手”,然后向外走。

  曹天柱问道:“牲口大车怎么使啊?”

  没人回答他。

  曲国经说:“大家都别动,再等一等,这个成立大队的事,我们不能再落后了,等我问问乡上。”

  这个夜晚,大柳树村的人,谁也没睡着,他们适应了形势的发展,从互助组,跨过了初级合作社、高级合作社,成立了生产大队,一跃而进入了人民公社,实现了大跃进。经过民主选举,曲国经村长顺理成章地当了生产大队长,张广泰当了副大队长,互助组长们都是生产小队长。

  村头。“好汉组”的人们凑在一起,不知所措地惶恐地互相问:“以后怎么办?”

  曹天柱说:“牲口大车,得把紧了。以后,不经我们全组同意,谁家的活儿也不给他们拉了。”

  曹有贵说:“放心。不过我们还得听上级的呀!”

  听得人声嘈杂,他们抬头,忽见由广华街到大柳树村的路上来了一群人,扛着、提着刀、锯、板斧直奔村西树林。

  曹有贵惊问道:“干什么的?”

  曹天柱也惊问道:“谁?要来砍树?”

  他们自然地迎了上去,挡住了来人。曹天柱问道:“你们干什么来了?”

  来人中有吴发林、黄小芹等,显然是新华第三钉子厂的人。但是黄吉顺也在其中。

  吴发林趾高气扬地说:“我们厂里没有煤了,上你们这来砍树。”

  曹天柱、曹有贵等都不知所以,问道:“砍树?”“砍什么树?”“干什么?”

  吴发林说:“炼钢啊!”

  曹有贵不解地问道:“炼钢?炼钢来砍树干什么?”

  吴发林说:“不是说了吗?我们没有煤了。”

  曹有贵说:“你们炼钢,砍我们的树?”

  黄吉顺插进来说:“曹有贵,你还不知道?钢帅升帐啦!”

  吴发林说:“对,钢帅升帐了!”

  曹有贵问道:“谁?”

  黄吉顺大声说:“钢帅!”

  曹天柱问道:“钢帅是谁?”

  黄吉顺说:“钢铁!钢铁是元帅!还没听说?现在元帅升帐了!农业大跃进!全民大炼钢铁,你们看,钉子厂,炼了两天两夜的钢了!”

  众人转头看,果见东边钉子厂上空黑烟翻滚。

  黄吉顺说:“各行各业都要给元帅让路。我们工商界职工,都就地参加元帅升帐,参加炼钢,你们还不知道?”

  曹有贵说:“黄吉顺,你算个什么?在这嚷嚷。钢铁怎么是元帅?”

  黄吉顺说:“嗨,曹有贵,你不说自己无知,还敢挡元帅的道,不让路?”

  轻易不说话的曹天柱“虎”起来说:“我们没有树。”

  吴发林说:“没有树?那是什么?没听见?所有的人,都得给钢铁元帅让路。”

  曹有贵和人们都火起来。曹有贵收拾起鞭子,向前一指说:“你们从哪来的,回哪去!哪个往前走一步,我的鞭子抽了你的眼,别怪我把式没准头!”

  黄吉顺说:“曹有贵,你可得看明白了,这是给钢帅找木柴,莫说你个赶车的,乡长县长都得给钢帅让路!市长省长也不在话下,你有多大胆?”

  曹有贵说:“黄吉顺,就冲着你,我就不能让你们进大柳树!不信你往前走走试试!”

  吴发林来气了,说:“哼,这是市长下的命令!看谁敢挡元帅的道!”

  有人附和:“没有煤炭,没有木柴,耽误了任务找谁?”

  “砍!不管他!”曹有贵甩手一抡,长鞭呼啸着飞过对方人们眼前,继之震耳的一声响。吴发林等后退了。

  曲国经被曲彦芳领了来,气喘吁吁地说:“你们大家都先别动,都在这儿等一等,这个砍树的事,等我请示了乡上,再说。啊,这个炼钢的事,昨晚上,我在电话里也听乡长说起过,可是没说砍树的事。你们都原地别动,我去问问乡长,啊,谁也不许动。大柳树的人,不要先动手。”指指黄吉顺等说:“你们也不许再往前走,都在这儿等我。”

  曲国经快步回村走了,两方的人都等待着。小芹对黄吉顺在大柳树村人面前的抛头露面,内愧自羞,低头躲在人后,成才见了黄吉顺却如火见风,侧目怒视黄吉顺;吴发林见成才那凶相,畏惧里潜隐着醋意,看看低头躲闪成才目光的小芹,一股无名火种在心底燃烧。曹有贵越看黄吉顺气越粗,不觉出手一鞭,黄吉顺趔趄后退,高声叫道:“曹有贵!你打人?”

  曹有贵冷冷一笑,不言声儿。吴发林底火升上来,叫道:“怎么了?你们要打人?”

  没有人回答他。这沉默比吵嚷更产生紧张效果。小芹硬起头皮对成才说:成才!你们挡不住!快让开。”

  成才不理她。吴发林接了腔说:“对,成才,你和大家说说,我们的任务不能等啊。”

  成才说:“吴发林,你们青天白日,成群结队,闯到这里砍树,这不是明抢明夺吗?”

  吴发林说:“这是上级的指示,厂里煤炭烧完了,不到你们这来到哪去?”

  曲彦芳说:“我们没接到上级的通知。”

  吴发林说:“嗨,你们就一点儿没听说大跃进?要打破常规!还等什么通知?跃进!不要一步一步地走,要蹦!你们没传达精神?”又对张广泰说:“师傅,你叫他们闪开,你们挡不住大跃进啊!”

  张广泰说:“吴发林,你把人领回去,等我们老村长问明白了再商量,啊。”

  曲国经在学校里手捧电话筒大喊:“乡长!乡长!是我曲国经!城里来了一帮人,要来砍我们的树,这是怎么回事啊?——叫砍?啊呀乡长!我们就那么几棵树啊!还准备秋后盖学校呢!——什么?——”颓然放下话筒。

  村头。吴发林对张广泰说:“师傅,你们村长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林科长凑到张广泰面前说:“张师傅,叫他们砍,这是上级的政策,不让砍要犯错误啊。跃进是上边来的,咱也得跃进,别落后了。让他们砍。”

  有人催吴发林说:“吴发林,不能再等了,炉子熄了火,出不来钢,粘了炉子,我们就全完了!”

  吴发林后面的人们附和着叫道:“对,不能等,村长是骗我们的。”

  “到现在不见他回来,他溜了!”

  有人一声喊道:“砍,不能再等了。”

  工人们霎时散开,有的进树林,有的进桃林。曹天柱、曹有贵等吼叫着向他们扑去,曲国经赶来了:“都别动!”

  曹有贵忙问曲国经道:“乡长怎么说的?”

  曲国经说:“让他们砍。”大柳树村的人们愤愤地、不情愿地却又不得不忍气吞声地远望着他们闯进树林、桃林。

  张广泰轻声问曲国经道:“到底怎么回事?”

  曲国经沮丧不已地说:“别问了,砍。”

  新华制钉三厂的工人们在树林里大肆砍伐。可怜一棵棵粗大的老树和纤细的小树,痛苦地尖声叫着,在斧锯下倒下地,它们互相倾压着,那绿叶再不能在阳光下摇动了。

  桃林里也一样,那一棵棵结满即将成熟的桃子的黑色树干倒下时,那桃子被摔得满地滚。大柳树村的人群暴怒地奔进桃林,夺斧头,夺锯,和工人们交手打起来。

  然而从大街方向又拥来更多的人,各种穿戴的都有,睡眼惺忪,大摇大摆,闯进林里,把新华厂工人砍倒的树,拉起就走。新华厂的人们和他们争辩,他们根本不予理睬,人多势众,如洪水般扫荡了大柳树村的所有大树和桃林、梨园。

  张广泰站在一片狼藉的桃林里发呆。曲彦芳搀着曲国经来了,曲国经转头四望,满脸青紫,头一探,“哇”一声,喷出一口紫血。张广泰赶过来扶住他说:“我叫你不要来,快回家去。彦芳,搀好了。”伏下身,背起曲国经。

  大柳树村。曹有贵套好了大车,急巴巴赶出村,后面,又有几个人赶大车、牵毛驴出村。曹天柱在家里把几根木头藏上房顶棚。李寡妇把一架破纺车砸碎,塞进灶膛里。成民在学校里惶然若失,没有一个学生到校。张广泰在一角摇电话,大声叫道:“乡公所!乡公所!”对方总是没人接。

  新华第三制钉厂院里耸起一座小高炉。全厂工人都围着高炉炼钢,鼓风机“嗡嗡”响,湿木头“烈火熊熊”,坩埚里碎铁渐熔化。朱存孝张罗工人准备锣鼓,展出报喜的红布横标。黄小芹身穿炼钢炉前工的帆布服,戴茶色镜,手执长钳,打个手势,立即有人拔了电线,鼓风机停了。小芹把长钳伸入炉内,夹住坩埚,用尽力气,小心翼翼,向炉外出坩埚,锣鼓响起来。吴发林凑积极,上前来帮她,一伸手,坩埚裂了,铁水洒出来,没能倒进模子里。小芹生气了,把长钳一扔,叫道:“你干什么?”

  全厂工人都愤怒了,七嘴八舌叫骂:

  “好不容易炼一炉钢,你把它洒了!”

  “破坏大跃进!”

  “揍这个小子!”

  锣鼓不响了。朱存孝忍着性子说:“好了好了,他是好意,等一会儿,凉了,再回回锅。”

  吴发林争辩道:“你们没看见,坩埚裂了!”

  朱存孝说:“换一个,再换一个。”

  人们累了,分散休息。黄吉顺拍拍手说:“喂喂,同志们,我‘新新居’适应大跃进的新形势,实行二十四小时昼夜供应,面条、馄饨、包子,啊,欢迎大家光临。啊。”

  “新新居”于凤兰揉面,黄吉顺背一捆木柴从大柳树村桃林里走来,到厦下放下,进屋,拿锹到后院,揭起石板,挖坑。

  于凤兰从后门探出头问道:“干什么你?”

  黄吉顺说:“煤。快,把大块儿的,搬来,埋起来,这么搞下去,没法活!”

  于凤兰动手往后院搬煤块儿说:“小芹两天没回来睡觉了。”

  黄吉顺说:“小块儿的也得藏起来。拣拣,末子留着烧。”

  于凤兰说:“我给你说,小芹两天没回来了。”

  黄吉顺说:“她现在了不得了,一把手,掌大钳的,全厂都听她的。快,把小块儿的再拣拣。”

  曹有贵等几个车把式和几个牵毛驴的凑在旷野里东张西望,四乡各村都冒青烟。天色已晚,曹有贵愁苦地说:“哪儿去呢?”

  一个把式也发愁说:“我们可以不吃,牲口不能饿着。”

  曹有贵说:“人也不能老饿着。”

  另一个把式说:“还是回去。”

  但他们还是犹豫不决。曹有贵说:“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先回去看看。”

  大柳树村小学校院里。张广泰率领曹大禄、李寡妇等男女十多人盘小高炉。

  曹有贵进院来问道:“张师傅,这是干什么呢?”

  张广泰说:“你们组的人都哪去了?快找来,咱们得炼钢。”

  曹有贵问道:“炼钢?”

  张广泰说:“大跃进呀!”

  曹有贵问道:“拿什么炼?”

  张广泰说:“各家献碎铁。”

  曹有贵说:“谁家有碎铁?”

  张广泰说:“搜罗搜罗,总有那不用的旧铁。”

  教室里电话铃响了。成民从门里探出头叫道:“爹,电话。”

  张广泰进屋接电话:“我是张广泰。对。——老村长?他还没好,——不是不是,你别冤枉他,他吐血是真的,——怎么是装病呢?不信你来看!——报产量?我们的小高炉还没垒起来呢——没有没有——我们没有废铁呀,不是强调困难,是真没有,也没有煤炭——啊啊,——好了,好。”放下话筒,出校门去了。

  夜已深。小芹在小高炉前看火,小心地钳出一坩埚钢水,浇了模子。她已筋疲力尽,就地坐下。吴发林忙给她送来茶杯。朱存孝凑近她说:“黄师傅,你看,咱们炼的是钢吗?”

  小芹说:“看他们怎么要求。反正化成坨坨了。”

  朱存孝说:“咱们这坨坨也不像个钢坯的样。”

  小芹说:“模子改一改。咱也不是大钢厂。”

  吴发林插嘴说:“厂长你放心,有黄师傅在,保证给你拿红旗。”

  大柳树村小学院里。曹大禄和几个人垒起一座小高炉,林科长往炉膛底下安装从粉房搬来的大风箱。炉旁边堆了些破铜烂铁和木柴。屋里电话铃急躁地响起来。张广泰进屋去接电话:“是,我叫张广泰——什么时候?——天亮以前?——好好。”放下话筒,出了屋,忙不迭又走出院去,直奔曲国经家敲门。曲彦芳开门见了他,说:“张师傅,你还没睡?”

  张广泰问道:“老村长睡了吗?”

  曲国经在屋里应声:“还没有,广泰,进来。”

  灯亮了。张广泰进曲国经房说:“老村长,怎么办?”

  曲国经问道:“什么事?”

  张广泰说:“新华区要派人来检查我们炼钢,天亮以前到。还叫我们当场报产量数字。”

  曲国经问道:“炼了吗?”

  张广泰说:“怎么炼呀?炉子刚垒起来。没有煤炭,没有矿石,连碎铁也没有,怎么炼啊?”

  曲国经说:“召集党员,开会,迎接检查。这是新形势,要多听领导的指示,听完了再请示,就是问问我们怎么炼。”

  张广泰说:“咱从来没干过啊,拿些熟铁,烧化了也出不来钢啊。”

  曲国经说:“检查团来了,好好问问。多请示。要嘛,我去等着?”

  张广泰说:“你别去了。好好休息,过几天,好了,再出去。我先去照应着。”

  潘凡走进大柳树村小学,喊道:“有人吗?”

  张广泰从屋里迎出来,认出了他,高兴地招呼道:“这不是潘同志吗?我当是谁来了!好久没见你了,你好吗?”

  潘凡睡意!,看了看曹天柱、曹有贵、李寡妇等人说:“你们在干什么?”

  张广泰说:“我们在这儿等参观团,还没来,先开个党员会。你来了,正好,指示指示我们这钢到底怎么炼?啊?我们都不会。”

  潘凡说:“啊呀,你们还在这儿开会?参观团不定什么时候来呢,你们先炼起来嘛。”

  张广泰说:“都不会呀!你给我们指示指示。”

  潘凡说:“我怎么指示,鼓干劲!你们炼出多少来了?”

  张广泰说:“不是说嘛,还没炼呢,你看,没有煤炭,没有矿石,啥都没有,怎么炼?”

  潘凡说:“不要强调困难,要发挥主观作用。原来你们有高炉吗?没有,现在不是有了?”

  张广泰说:“您上区里去给我们汇报汇报,叫区上派个人来指点指点我们。”

  潘凡说:“行了,不用提了,哪儿都一样。区里没有人,所有的干部都下下下来了,分片包干,我分在你们这一片,照顾不不过来。”又打个哈欠说:“要鼓足干劲。你张师傅是铁匠,你不会炼钢,谁谁谁会?啊?炼,炼炼。现在都比赛呢!城里、大小机关、院里,全是高炉,火光冲天。你们还拖拖拉拉,关起门来开党员会,开到什么时候也炼不出钢来。你们要走出去,不用远,出村往西北看看,人家也是农村,村里村外全是高炉,那火火火光,映红半边天!去去去!去啊,都去看看!”

  张广泰引着曹天柱、曹有贵、李寡妇等出了学校,穿街出村,到了村外,向西北望,果见西北方一片红光,映着夜空。张广泰愁苦地说:“那是龙山钢铁厂,正出铁呢。”

  龙山钢铁厂。火车头拉着钢水罐驶过。吴发林跨过铁道,大摇大摆走向钢坯场,四面观望一下,继续向前走去。

  大柳树村外。张广泰和曹天柱、曹有贵、李寡妇等站着、蹲着、坐着向西北望,夜空仍旧通红。

  潘凡从黑影里走来了,说:“你们怎么在这儿坐下了?看见了吗?你们全村都都都睡觉了,可是人家都都在炼钢!”

  张广泰问道:“他们哪来的矿石?”

  潘凡说:“自己找嘛。要调动群众的积极性。人家把旧锅废铁都捐献出来了,要挖掘潜力,群众有无限的潜力,留着破锅干什么?到各家各户,注意看一看,每每每家每户都有那不用的废铁,一家一点儿,搜集起来,就是很很很大的力量。你们不要当老保守,老是坐着研究、研究、研究,能出来钢?要发挥积极性,要走出去,到外面去学习,取经,看看人家是怎么干的。你们再回头看看看看城里,你们看,那是不是热火朝天?啊?你们看看看啊!”

  张广泰转头看东方,果然天空奇亮。

  曹天柱说:“城里,平时,晚上,也这么亮。那是,路灯,照的。”

  潘凡说:“呃,是炼钢炉的火!你们马上到新华钉子厂,看看人家怎么炼的。再到各村去看看。明天把你们的钢产量打电话告诉我。我我我这就走了,上南南南宋村去,你们马上行动起来。”说罢,匆匆走了,消失在黑夜的庄稼地里。

  张广泰和曹天柱等你看我,我看你,张广泰轻声问道:“怎么办?”

  曹有贵说:“不是说不让研究吗?咱们到新华钉子厂去看看。

  曹天柱说:“人家是工厂,当然有办法。咱们看了也学不会。”

  沉默了一阵,张广泰以商量的口气说:“我们分开到四邻各村去看看?”

  曹有贵说:“张师傅,四邻村子你不熟悉,我们几个去。你到新华钉子厂去看看。”

  李寡妇说:“对,他们有多余的,你给我们要点儿来。”

  张广泰说:“这半夜三更的,好。天柱和有贵上南宋去看看,李七嫂子回家。我上新华厂去看看。”

  新华第三制钉厂院里。小高炉前站着坐着几个人,在休息,见张广泰出现在院门,有人喊了声:“来了!”坐着的立即跃起,操铁锹在地上拍打,鼓风机“嗡嗡”响起来,小高炉里火舌从炉门喷出来。

  张广泰稳步走到小高炉前,炉前几个人立刻惊叫起来:“是张师傅!”“啊呀,原来是您老人家!”“你怎么来了?”他们“哈哈”大笑起来。

  朱存孝从厂房出来见了张广泰说:“是张师傅吗?啊呀我的老天,你怎么也来了?”

  张广泰说:“怎么我‘也’来了?我不能来?”

  朱存孝说:“嗨,你也是参观团的?”

  张广泰奇怪地问道:“什么参观团?我不知道。”

  朱存孝说:“你不知道?嗨,快快,到里边坐。”

  张广泰随朱存孝进经理室,未待坐稳,朱存孝便痛苦地抱怨说:“张师傅,你那得意的徒弟可把我治惨了!”

  张广泰问道:“谁?怎么了?”

  朱存孝狠叹一口气说:“这一回,我朱存孝这根大蜡是栽到底了。”

  张广泰又问道:“怎么回事?”

  朱存孝欲哭无泪地说:“我得了红旗了!”

  张广泰更奇怪,问道:“得了红旗怎么了?”

  朱存孝说:“区里参观团要来参观了!嗨,我一个打钉子的,怎么能炼出钢来?你那些宝贝徒弟,特别是你那个黄小芹和吴发林,还真炼出那么几个铁疙瘩来,我也该死,又去报了喜,这一下子坏了,区里说我是红旗单位,叫我随时准备招待来参观的,人家来参观当然要看我们怎么炼钢啦,我怎么办?就那几个铁疙瘩,叫人家看?还有啊,叫我二十四小时等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参观的就到了。人家来,是要看你怎么炼出来的,你得当场炼给人家看啊。你喝口水?我给你泡点儿茶?我这还得白搭上招待费!天快亮了,我给区里说好了,参观的来以前,他们给我个电话。这不是,我在这儿守着电话呢。”

  张广泰说:“怎么炼的就怎么给他们看呗!”

  朱存孝摇头顿足加叹气说:“嗨!怎么炼?这下子,唉,我朱存孝……”

  张广泰说:“真奇怪,你得了红旗倒愁成这样。”

  朱存孝说:“愁还是好的!弄不好,你张师傅想再见到我,就领着你的徒弟们到监狱去探监!”

  张广泰吃一惊,问道:“啊呀,你这说的什么话?”

  朱存孝说:“不用说了,你喝茶。”

  小芹哭丧着脸进经理室,见了张广泰,一下扑在他身上,哭起来:“师傅!”朱存孝惊问:“怎么了?没炼出来?”

  张广泰也惊疑地问道:“怎么了?”

  小芹只是抱着张广泰哭。

  朱存孝问道:“吴发林呢?”

  小芹不回答他。

  厂房传来锉声。朱存孝闻声起身出经理室,见吴发林在床子上锉一块钢锭。

  朱存孝轻声问道:“炼出来了?”

  吴发林兴高采烈地说:“炼出来了。红绸布呢?”

  朱存孝说:“在这儿。”拿过一段红绸交给吴发林,吴发林接去,把钢锭包起来,结上一个花,抱起,进经理室,见了张广泰,微笑着招呼一声道:“师傅,你来了。”把钢锭放在桌上说:“行了。就是它!累死我们了。”拉一下小芹说:哭啥?好事嘛,我们炼出来了。哭啥?”

  张广泰看看钢锭说:“这是你们炼的钢?”

  吴发林咧嘴笑说:“在我们经理室,不是我们炼的是谁炼的?”

  张广泰惊疑地问道:“是你们炼的?”

  吴发林又笑着说:“当然。”

  朱存孝说:“张师傅,你就别问了,是你的高徒们炼的就是了。”

  吴发林说:“就炼这一块儿,以后不炼了。”

  小芹猝然起身,擦擦泪,走了。

  吴发林也忙跟出去。

  张广泰寻思地仔细看钢锭。电话铃响了,朱存孝忙接电话说:“是我,对朱存孝,什么?到了?没有啊——好好。”放下话筒,向外大喊道:“来了!”

  顿时院里响起铁锨声,鼓风机响声,继之传来人群说话声,朱存孝紧张地对张广泰说:“张师傅你坐,参观的来了,我去照应。”急忙出门去。

  院里,吴发林在小高炉前手拿长钳,看火。参观的人们在炉前站了一会儿,吴发林放下长钳说:“你们到我们经理室看去。”

  朱存孝说:“好好,大家跟我来。”

  参观的人群跟着他进了经理室,朱存孝向他们解说:“大家看,这就是我们用院里的小高炉炼出来的钢锭。”

  张广泰起身出门,到了院里,对吴发林招手,几个工人却都围了来。

  张广泰说:“吴发林你给我说实话,这钢是你们炼的?”

  吴发林忍不住笑道:“师傅,力巴看热闹,行家看门道,你是行家,现在是看热闹的时候,你出来查问什么?”

  工人们都跟着笑了。张广泰说:“你这个东西!”

  天色大亮。小芹伏在大翠坟上痛哭道:“姐姐!我怎么办啊……姐姐,你不管我了……”

  张广泰回大柳树村,路过大翠坟旁,见小芹哭得伤心,走去问道:“小芹,你怎么了?”

  小芹只是哭。张广泰上前轻轻拍拍她说:“我已经看出来了。那块儿钢是大厂生产的钢坯,以后不要做这种事了。你也不用难过,以后能炼什么样的,就炼什么样的。”

  小芹哭得更厉害了。张广泰说:“别哭了。什么事,都得自己拿主意,不要听别人的。”

  小芹狠哭了一阵,抹泪坐起说:“师傅,我要见成才。”

  张广泰说:“见就见,到家里去,走,跟我走。”

  小芹说:“不,你叫他来。我在这儿等他。”

  张广泰说:“好。”

  吴发林满面春风地进了“新新居”。

  于凤兰迎住他问道:“您要吃点儿什么?”

  吴发林问道:“小芹呢?”

  于凤兰说:“还没回来,你是厂子里的?”

  吴发林说:“对。我和小芹是炉前工。她早回来了,怎么还没回家?”

  黄吉顺从屋里出来招呼他说:“啊,吴师傅!你们休息了?”

  吴发林说:“我来找小芹,饿了。你这不是二十四小时营业吗?”

  黄吉顺吩咐于凤兰说:“快快,给盛!”

  于凤兰揭开冷大锅,锅里一屋焦锅巴,从锅底盛出一碗黑焦煳面,端到门外厦下,回身对吴发林说:“你出去吃。”

  吴发林出门外坐下,看看碗,吃一口,吐出来,笑道:“你们这是什么?”

  黄吉顺说:“前天煮的一锅,凉了。凑合吃。”

  吴发林放下筷子不吃了,说:“我等小芹。”

  小芹坐在大翠坟前发呆。

  张广泰回到家。王玉珍迎着他,问道:“怎么一夜不回来?快吃饭。”

  张广泰问道:“成才呢?”

  王玉珍说:“他们被叫去学校炼钢去了。饭也没吃。刚才回来在家里搜摸了半天,说找废铁,我们哪来的废铁?他要把锅砸了。我生气,说他一顿,他狠声狠气地说我落后,赌气走了。砸锅?!以后不吃饭了?!”

  张广泰“噢”一声,转身走了。

  王玉珍问他道:“你也不吃饭了?”

  张广泰来到学校。眼前景象令他大吃一惊:小高炉生起火来了,林科长拉风箱。曹天柱等几条“好汉”正在拆学校;有的站在墙头,有的往外扒梁柱,尘土飞扬。有的在用板斧劈那唯一给老师用的课桌的木板。他大喊一声说:“曹天柱!你们干什么?”

  曹天柱在墙头向他一扬手说:“张师傅,你别管了,我们取来真经了!炼钢的落后典型保你不是大柳树!”

  张广泰目瞪口呆说:“你们!”

  成才走来拉他一把说:“你回家。”

  张广泰说:“小芹在大翠那儿等你。去,大概她有什么话给你说。”

  成才扭头说:“她有什么话!现在大跃进!”

  小芹泪汪汪坐在大翠坟前,透过泪水,回忆起昨晚她和吴发林去钢铁厂的事。在钢铁厂的高墙外,听见机器轰鸣声和火车的吼叫声,还有钢铁碰撞声,冲破夜的寂静传出来。她在钢铁厂墙外,忐忑四顾。忽然“咚”一声响,继之,墙头出现一个身影,跳下墙,是吴发林,对她小声地说:“多得很,我想拿两块儿,又怕扛不动,走。”

  小芹弯腰抱起地上的一块儿钢锭,两人快走如飞,消失在黑夜里。

  小芹气喘吁吁,吴发林说:“歇会儿。”

  小芹扔下钢锭,就地坐下说:“吓死我了。真怕你给抓住。”

  吴发林说:“我才不怕呢。”坐下,顺势抱住小芹,把她压在身下。

  小芹惊叫道:“你干什么?”

  吴发林说:“别叫,来了人当贼把我们抓了。”

  小芹挣扎,两人滚成一团,最后小芹不动了……

  小芹坐在大翠坟前,泪如泉涌。抬头向大柳树村看看,又伏在坟上哭起来。忽然有人拉她,她抬头看,见是吴发林。她站起,狠狠打他踢他,咬他,他都不还手,只是笑,他越笑,她越狠命地打他。

  大柳树村学校里,曹天柱等“好汉”们在土堆形的“高炉”里炼钢了。林科长拉风箱,曹有贵等往炉膛里扔碎铁,曹大禄从南墙上摘下生满红锈的双轮双铧犁。张广泰拉住曹大禄说:“大禄大禄,你疯了?这是个有用的好东西!”伸手去夺双轮双铧犁。但是曹大禄向他笑一笑说:“张师傅!大跃进啊!”并且极不正常地笑得更厉害了。

  大翠坟前。吴发林紧紧抱住痛哭挣扎的小芹说:“我们结婚,我们结婚。”

  双轮双铧犁的犁头、轮子、手把混在破铁里被木柴红火烧了。成才倒背双手来到大翠坟前,见坟前空无一人,恼怒地转身而去。

  学校里,电话铃响。张广泰在四面土墙一角接电话说:“谁?——我就是,对,我是张广泰,您是——噢,产量?你等等,——”放下话筒,出门问曹天柱道:“乡上要产量,我们怎么说?”

  曹天柱说:“随你便,他们要多少?”

  张广泰说:“他们没说。报一百五十斤怎么样?”

  曹天柱说:“太少了。报一千五百斤。”

  张广泰大惊地叫起来:“啊?”

  曹大禄咬牙说:“不,二千五百斤!”

  张广泰:“说瞎话?!”

  曹天柱笑了道:“看我的!”拿起电话筒大叫道:“喂!谁呀?——噢,我们今天至少可以炼三千斤。——对,三千斤!”“啪”一声扣上了话机。

  张广泰吓得面色如土,说:“曹天柱!说瞎话,我们要拿红旗的!”

  曹有贵说:“张师傅,拿就拿,怕什么?塌了天有大家!红旗比白旗好。”

  小芹来到大翠坟前,坟前无人。她焦躁地向大柳树村眺望。【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