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的晚饭餐桌上?, 陆/四姐嘲笑珍卿,说:“好像你能做红案状元似的。”
说得一桌子人都笑,等到菜都上?齐了, 各人就开始吃了。
没过五分钟, 胖妈他们把煮好的饺子,用特?别袖珍的碗装着,每人盛了一点上?来。
在全班念诗都不怯场的珍卿,这一会?儿, 心还真有点提起来了。
她留心观望大家?的表情, 自己先吃了一点菜,候着水饺稍冷一些, 她拿汤匙舀个?饺子,小心地吃进嘴里头。
不得不说,这味道真是天?下无双。
她也吃过不少地方的饺子, 从来没有饺子是她这味道的。
这饺子越品越觉得, 好像是来自地狱的味道。
珍卿趁着还没呕吐, 赶紧把没嚼完的吐到手帕里。
然后,餐桌上?此起彼伏的喷吐声。
连平常无条件支持她的吴二姐,还有最疼她的陆三哥,也没向?过来自地狱的味觉考验, 纷纷把吃进去的都吐出来。
秦管家?赶紧悄默声,叫大家?把饺子都撤下去。
吴二姐惊诧地说:“我吃到一个?大肉丁,好像没有煮熟啊!小五,你肉切得太大了。”
杜教授是吃到土的表情, 一直吐好像都吐不尽,他难受地说:“这饺子皮好像没有熟。”
说着他瞅了一眼珍卿,珍卿在心里哼:皮没煮熟, 难道不是煮饺子人的锅,瞅她干啥玩意儿呢。
吴大嫂漱完口擦嘴,直摇着头跟大家?说:“我看,小妹以后少厨具吧,往后出嫁的时候,给她配两个?茶饭好的老妈子,比什么都强。”
陆/四姐哼笑一声,乜斜着珍卿道:“还跟我比。”
陆三哥也哭笑不得,摸摸珍卿沮丧的脑袋:“以后要多发扬优点。”
珍卿揉了一把脸,站起来,跟大家?拱手说:
“对不住,我亲爱的家?人们,虽然态度一丝不苟,但?是作品实在献丑,感谢大家?对我的批评,还保留了一点温柔。请大家?继续享受美?好的晚餐吧。”
不管听没听懂,吴娇娇都热情捧场:“小姑说得好,小姑好棒。”
吴二姐也赞同地说:“你这个?态度很好。”
吴仲礼也拍手捧场,珍卿又
跟大家?拱拱手,低调而无聊地坐下了。
杜教授讲得很直白:“她妈也没做饭的天?赋,珍卿随着她妈了。以后她自己做家?,还是请个?厨娘吧,做饭太屈她的才了。”
然后谢董事长也赞同说,小妹的天?赋还在念书,女红厨艺不该浪费她的时间。
吴大哥和吴大嫂,也特?别热情地附和。
珍卿噘着嘴在心里哼唧,你们语速再慢一点,表情再真诚一点,我才信你们是在夸我。
然后,厨师精心烹制的肉燕,雍容华贵地摆上?来。
珍卿觉得太好吃了,真是货比货得扔啊。
陆三哥看珍卿郁闷,忽然想,他要不要多练习一下做饭呢?
时间又过了两天?,礼拜二的下午放学,珍卿到邮局里取了信。
回?家?拆开信一看,古以锦先生说这个?月底清账,第一、二期的版税奉上?。
信封里除了古先生的信,果然还有一张银行本票,上?面金额是一千九百二十块。
古先生在信中告诉她,登着《葫芦七子》的第一、二期画报,初印和加印的,一共卖了约有八万册,平均一期销了有四万册——据说没改版前的《儿童画报》,最好的销量也不到两万册。
一本画报卖八角钱,而合同上?约定好的,在画报上?连载时版税只有3%。
一千九百二十块钱,珍卿算一算,钱数正好是对的。
珍卿简直高兴死了。
这才是第一、二期的分红。
如?果画报的销售,一直保持这个?势头,等《葫芦七子》连载完,必然还会?出单行本,她后续还能继续拿版税。
用不上?一年时间,四五万的花园洋房,也不见得是痴心妄想了。——世上?还有比她更幸福的人吗?!
想杜太爷这一辈子,作为商界百年一遇的废材,他肯定没一次性挣这么多钱,想想觉得自己好棒哦。
珍卿高兴得不得了,一会?儿在地上?瞎蹦跶,一会?儿又在床上?打滚儿。
一千九百二十块钱,对谢董事长他们不算什么,可在乡下绝对是一笔巨款了。
好想好想告诉杜太爷!
可是这老头子太爱显摆了!
他说不定会?把孙女挣大钱的事,卖弄到睢县周边的几百个?村庄都晓得
。
不行,不能明码告诉他挣了多少,只能告诉他她挣了钱。
就是只说挣了三十块钱,老头子也一定能高兴疯的。
又一个?礼拜天?的时候,珍卿针对陆爹两口子的小文?章,现在有点陷入瓶颈了,想买点同类型的小报参考下。
路过惊华书局门店时,见他们门口排着好长的队伍。
珍卿就从电车上?下来,她特?意走到长队那看,果见《儿童画报》卖得火爆。
男女老少排着长队,扬着脖子等着买画报。
轮到最前面的一个?男人买时,他一口气?说要买二十本,有排得靠后的人,冲着那人扯着嗓子嚷:
“喂,你夯不啷当买那多,人家?不要买的啦!”
那个?人还是要二十份,还趾高气?扬地说:“本人要以画报赠亲友,有钱为何不叫我买?”
珍卿站在旁边看一会?儿,见那买了画报的不少人,才走开没几步,就迫不及待地在路边翻看。
有一个?人,在珍卿身旁翻着画报,一时看得眉飞色舞,一时又急得直握拳,口里一时哎呦一时嘿,一时又激地念念有词:
“这该死的裂地妖鬼,红娃历尽千辛万苦,马上?就要到得石山,取得烛阴之?目。竟然被裂地惊雷术,投到万丈深渊去了,该死该死,真是该死,这可怎么办呢……”
说着他赶紧向?后翻看,还一边翻看一边念叨。
这人不觉间把连载看完,一看完急得直跺脚:
“歹命歹命,怎么偏偏断在这里,这是存心让我,一个?礼拜寝食不安!”
说着还是没奈何地跺脚,絮絮叨叨地走上?马路坐上?车。
周围和这人一样痴迷的,那是触目皆是!
有两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看来是结伴来买画报的,听其中一个?小伙子说:
“我从现在开始,绝对忍住不看。我要等到本月四期完结,攒够了一整集的内容,我再一次过足瘾,这样才看得比较快慰。”
他的小伙计羡慕地说:
“可是我忍不住的。我每次买两份画报,看完以后裁剪下来,收集成一本册子,用影纸蒙在上?面,拿铅笔描着画,这也挺有乐趣的。”
原先的忍耐派的少年,一时听得双眼大亮,肯定是受了启
发,他也兴奋地说:“我回?去也试一试去。”
诸如?这种热情的议论?,珍卿听了有几路人了。
想当年她追连载小说,急得抓耳挠腮的,恨不得跳进作者存稿箱里。
再想当年她在杜家?庄,一点没有别的娱乐,也拿竹纸蒙在画册上?,描画那么糙的《点石斋丛画》,现在也轮到别人来描她的画了。
想想还有点小激呢。
现在的《葫芦七子》,连载到第二集《烛阴之?目》。
《烛阴之?目》讲的是红葫芦大姐先出世,但?是人间被黑暗遮蔽,人们长久在黑暗中惶恐度日。
大姐红娃受了女娲娘娘暗示,先要去找到烛阴之?目,照亮被南海鬼姑遮蔽的人间。
珍卿给两颗烛阴之?目,都取了有暗示性的名字,一个?叫可启智,一个?方照行。
这俩名字看似无厘头,其实暗示的意思是,用科学来启发智慧,顺着正确的方向?前进。
不过,人们都顾着看情节故事,恐怕没兴趣多思索此间深意。
珍卿暗搓搓看会?儿热闹,获得了微妙的满足感。
等再次坐到电车的时候,有不只一个?人,在讨论?《葫芦七子》。
而且有两个?女生,在看《十字街头》的月刊,而且正在讨论?珍卿的《一间屋子》。
好吧,她在文?章书画方面,如?今算是小放异彩了。
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她也许还真能少年成名呢。
珍卿买了二十份小报,打算回?到谢公馆再看。
结果回?去先被杜教授说一顿。
他说现在时局看似安稳,但?海宁的治安乱得很:街头常有瘪三调戏妇女,打架滋事也屡见不鲜,还有人口莫名失踪。
杜教授严嘱珍卿,以后出门一定要带人的。
有道理的话,珍卿自然会?听的,她认真地应了杜教授。
其实也不能完全怪她。今天?家?里的汽车和黄包车,都叫人占用了嘛,她又着急出门去。
后半天?珍卿专心看小报,一个?叫《追风寻月》的小报,引起了她的强烈重视。
这《追风寻月》是日报,上?面连载着一个?小说,叫《江平春事》。
《江平春事》,讲的是十八年以前,江平大户的一位水公子,恋
上?一个?唱青衣的名角儿——一个?叫葛兰香的美?人儿。
水公子爱这兰香,简直爱得神?魂颠倒,不惜跟发妻原配分道扬镳。
这《江平春事》现已连载到,人到中年的水先生,带着妻子和三个?儿女,跑到海宁来做点小生意,定住在爱神?路的一栋洋楼里。
水先生的老婆葛兰香女士,孩子们上?学堂以后,他先生也去上?班了。
她整日在家?里没有事干,常到同一个?里弄的梅太太家?,跟那一帮阔太太们打麻将。
这《江平春事》的文?笔,真是太俚俗香艳了。
珍卿买到的这一期,特?意借一位地砖商人的眼,写到水太太兰香那半老徐娘的风姿:
兰香的丈夫家?世体面,也舍得给她花费脂粉钱。
她妩媚的鹅蛋脸儿上?,上?着浓艳的妆,雪白的一截脖子里,一条赤金色的项链,在头顶强光的照射下,闪着赤花花的艳光。
那位地砖商人崔先生,本说是来看崔太太打牌的。
他却并不用心看他太太的牌,而是一直看兰香背后墙上?的花鸟绣屏。
他连绣屏其实也不用心看,他生着细纹的桃花眼,总不老实地去偷看兰香。
梅太太家?里的麻将桌布,新近换成灰白蓝格子的哔叽绸,兰香叫崔先生那贼出出的眼,看得出了一身细毛汗。
她心烦意乱地摸了一张牌,随意往牌阵上?一码,那只牌却从哔叽绸布桌上?,翻着轱辘滚地了上?。
兰香下意识弯腰去捡,她极大地弯下上?身,她胸前耸屹的丘壑,在她阴丹士林的夏旗袍里,浑似受了惊似的,想也挣脱出衣领子来……
兰香深深地喘着气?,捡了麻将直起身来,迎头见那崔先生热辣辣的眼,不由得脸红至颈了。
崔先生身前的崔太太,还说水太太何必自己捡牌,挣得脸红脖子粗的,……
其后的连载内容,就写这一桌人,牌还没有打完,兰香不自在地站起来,说家?里没有霜糖了,她要去杂货店买点糖。
过了有一刻多钟,崔先生也告辞出来,特?意追踪到杂货店,正在那里见到买了糖的兰香。
所谓骚包遇上?脂粉客,当下对一了两双含情眼,便晓得是天?雷勾了地
火。
俩人耍了一会?儿花腔,两下里都有了意,崔先生就带着兰香,去到了他的一处公寓。
这两个?人的大和谐运,还写得颇有俚俗味儿,它是这样写的:
月影儿浓灯影儿照,
珍珠帐底小船儿摇,
红浪头底下翻白条,
双鱼濡沫云雨儿飘,
地下鞋儿一双双,
鸳鸯戏水乐无方;
床上?人儿一个?个?,
比翼双飞离不得……
珍卿掩卷迷思,看得是叹为观止。
论?到香艳俚俗一道,这个?作者的文?风,比珍卿是老辣得多了。
这《江平春事》讲的,分明就是陆爹两口子的故事,连这打麻将勾搭成奸的细目,都跟珍卿调研过后,设想的套路是一样的。
江平的水先生就是暗指陆爹,他太太兰香,就是指陆爹的后老婆曲迎香。
书里的水家?和书外的陆家?,都是住在海宁爱神?路上?的,书里的兰香和书外的曲迎香,原本都是唱戏出身的。
这有心人要是想追踪,现实中的陆爹一家?,简直是无所遁形的。
这个?《江平春事》的作者,简直是走了她的路,让她无路可走了嘛!
她刚写成了十来张,讲完了陆爹和后老婆,幸福地在江平过了十几年,最近来身来海宁找事做。
珍卿揉着她的小脸儿。
这自然不会?是谁剽窃他,故事情节不尽相同,文?笔也有不小差异。
更何况《追风寻月》这小报上?,连载的《江平春事》,故事情节是写在她的前头的。
只能说《江平春事》的作者,和她英雄所想略同啊。
到吃晚饭的时候,陆/四姐跟大家?抱怨,说她陆爹买的那栋爱神?路上?的洋房,现在出现捐税的纠纷了。
那些收捐的警察们,非说陆爹漏交了建设捐、中证捐等,反正列了将近十个?名目,叫陆爹补交三万块钱,要不然就要收房子赶人了。
大家?对陆/四姐的抱怨,基本都不怎么搭理,倒把陆/四姐气?个?够呛。
到吃完晚饭之?后,还一脑门子官司的珍卿,听谢董事长他们私下聊天?,听到周惠珍小姐家?的事,她总算是大彻大悟,明白《江平春事》的大背景了。
听说周惠珍小姐的叔伯,
原在海宁开了个?茶叶店,还有亲友把钱存在周家?,他们再用这笔钱放利生息。
原本,周家?的日子过得不错的。
但?是周小姐的三叔,近一年染上?嫖赌的恶习,亲友存在周家?叔伯那里的钱,陆陆续续都取走了。
周家?的悦兴和茶叶店,近来也周转不灵,已向?宣布停业了。据说周家?人卖了茶叶店后,也要举家?搬离海宁了。
珍卿看着谢董事长,还有吴二姐和陆三哥,他们的反应好淡定好平常,好像听了不相干人的闲事。
他们提也没提周惠珍小姐,仿佛这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从现在的情形看来,周家?人在海宁已待不下去,陆家?人也快待不下去。
《江平春事》是半个?多月前,就开始在《追风寻月》上?连载了。
所以说,谢董事长或陆三哥,早已悄悄出手了——压根用不着她来忧心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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