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珍卿在远德大菜馆门外, 揽了一桩闲事?,陆三哥帮忙找了巡警,护送那对走投无路的母子。
他就领着?珍卿往餐厅里进, 才?进到餐厅里面, 一个穿着?西服的中年人,恭敬地迎上来笑。
他许是看到外面的事?,特?别赞扬珍卿说:
“小姐真?是菩萨心肠, 这种?事?满大街都是,管也管不过来。
“我们虽说看着?可怜,也发不起这善心啊, 挣的这么点儿辛苦钱, 养家糊口都不够的。遇到您和陆先生, 真?是那母子俩的福气。”
这中年男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把两人往楼上引。
陆三哥在楼梯口,却遇上了熟人, 那熟人拉着?陆三哥很热络地说话。
陆三哥就请那中年男人, 把珍卿先带上二楼点餐。
珍卿问有没有洗手?的地方,中年男人就亲自领着?珍卿去?洗手?。
洗完了手?和脸, 珍卿找了临街的窗边座位,隔着?窗户向下看,那个绝望的母亲和她的孩子,早已经不见了。
说珍卿矫情也好, 说她圣母也好,她确实在给自己揽事?,给别人添麻烦。
可这是一桩人命大事?,她正好手?里有钱有物,如果麻木不仁地掉头走开, 以后要怎么面对自己?
其实也不是不后怕,万一那孩子得的是传染病,那可真?是完犊子了。
珍卿听着?舒缓的音乐,信手?翻着?菜单看,耳边还?有坐客的喁喁私语——说的大都是洋文。
就连前面的一桌中国客人——一对男女,也很娓娓地说着?英语,甜腻又?很有腔调。
从杏色的水波幔窗帘,看玻璃窗外的街道?,雨幕就像水晶帘,很是宁静美好。
珍卿的心神?慢慢定下来了。
在睢县被林小霜攻击后,那一场天?花差点折腾死她,差点把她变成麻脸和瞎子。
再加上她听过的,关于景有德惨死他乡的故事?。
她现在每回看到有乞丐走近,心里都莫名紧张。
海宁到处是叫花子,满大街的叫花子,看多了感觉挺麻木。
她来海宁这么久,只有一回跟杜三婶出门,给叫花子打发过钱。
那是个卖艺型的叫花子,两手?拿着
?竹板唱莲花落。
那唱词珍卿没太听懂,可那竹板打得很响,唱莲花落的乞丐,也显得机灵鲜活。
珍卿看同行的杜三婶,往叫花子的竹板上,丢了三分钱。
她也向叫花子的竹板上丢了两毛钱,那唱戏的叫花子高兴极了。
她平常跟叫花子保持距离,是觉得会遇到危险。
可是遇到类似今天?这种?事?——那母子俩并不是叫花子,她脑子就开始发热,那善心想?摁都摁不住。
她有时候,真?是想?不明白自己。
珍卿想?着?心思,忽见她前面那一桌,那对说英语的中国情侣,鸳鸯交颈一样腻在一块儿。
女子向男子低声耳语,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那湿红的香舌,已经探到男子耳朵里。
那女人看起来妩媚痴缠得很。
她那灵性感的长舌头,灵活得好像能从男人的耳洞,穿过他的中耳、内耳,一路跨越障碍,直达那男人的大脑,从他的大脑皮层里,探听到他的商业机密。
这一对男女真?是太能腻味了,闺房之乐,为啥不在被窝里好好享受,非要搬到公共场合来表演呢。
珍卿正有点发囧,想?要不要换个座位。陆三哥终于上来了。
他走到桌边落座,拍拍珍卿,还?不及说点什么,他们前桌的那对男女,却站起来跟三哥打招呼。
那个男子长得还?算英俊,笑着?跟陆三哥说:
“陆老弟,真?是贵人事?忙,我跟爱莲娜要办婚礼,送请帖都找不到你。老弟,发财大事?重要,老朋友的婚礼,还?请老弟务必赏光啊。”
陆三哥站起身,客气笑了一下,没跟这位先生握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范老板客气,尊兄大喜,小弟一定挟礼到贺。”
这位范老板就笑开了,笑得扬扬得意,说婚宴的帖子早送到谢公馆了。
那个叫爱莲娜的女人,面容比较冷艳,年龄有点说不清,但真?的浑身都是女人味儿。
她神?情看似高冷,但看向陆三哥的时候,眼睛带着?小钩子似的。
就见她伸出丰腴白嫩的手?,要跟陆三哥握手?。陆三哥扯扯嘴角算是笑,跟爱莲娜握了握手?。
陆三哥对这对未婚夫妻,笑得不算热络,但也没
有失礼。
就见这位爱莲娜回头,挽着?她的未婚夫,管她的未婚夫叫“亲爱的”,就跟她未婚夫说:
“陆先生,明天?在我寓所,有一个文艺沙龙。很多老朋友都来。
“上回陆先生评法国诗歌,给庞加莱先生启发很大,他闭关四个月,写了六十首诗歌,盼着?陆先生莅临鉴赏呢?”
这女人胸很丰满,嗓音也很特?别。
珍卿这才?想?起来,这是她才?来海宁时,在东方饭店的酒吧,见过的那个红裙性感女人——其实,也是那天?晚上,她在大厅茶座里面见过的,从别人烟头上点烟的那个女人。
喔吼,这女人还?叫爱莲娜。
珍卿瞅了三哥一眼,莫非就是小报上传的,他的绯闻女友之一——爱莲娜·姚?
陆三哥客气地说:“多谢姚女士盛情,实在遗憾,我明天?有约,不能跟大家共赏奇文。上个礼拜接待客商,有人送我一箱白葡萄酒,稍时我让人送到府上,给朋友们助助兴。”
爱莲娜道?了一声谢,这一下笑得真?开心。
珍卿就看到,她未婚夫范老板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但是很快掩饰下去?了。
珍卿穿着?圣音女中的冬装校服,那范老板就问陆三哥:“竞存,这小妹是谁啊?”
陆浩云说:“这是舍妹,趁学校午休时间,接她出来吃饭。”
那爱莲娜才?发现珍卿似的,和善地拍拍她的头,笑说:“原来是你小妹,小囡真?乖啊。”
说完这个,她就扭头跟范老板说:“亲爱的,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盛翔公司看礼服嘛,我迫不及待想?去?看了。”
那一对准夫妻这才?告辞,俩人膀子勾在一起走,腻的哟。
等他们下楼了,珍卿小心觑着?三哥的神?情。
陆浩云表情淡淡的,看她眼里满是好奇,也没多解释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陆三哥扯扯嘴角,并跟珍卿说:“记住三哥的话,以后,如果跟此二人打交道?,心里要有提防。”
珍卿点点头,说记下了,心想?:果然?一个冷艳的肉弹,一个喜欢冷艳的肉弹,真?的不是啥好人嘞。
才?说了两句话,侍应生送来一小篮面包,珍卿点的前菜是一小盘子虾,这
时候也送过来了。
三哥的菜还?没有来,他就把桌上的餐巾取下来,在珍卿膝盖上折好,先招呼珍卿吃。
他也取了餐巾放好,就看着?珍卿吃东西。
珍卿斯斯文文地吃着?虾,一边吃还?一边轻轻地点头,感觉味道?还?挺不错的。
陆浩云看她吃饭挺香,不觉有种?家长心态,感到很欣慰,同时也被她调起了胃口。
过了片刻,陆三哥的餐前酒也送来了,他尝了一口,品了一下,接着?又?喝了一口。
虾吃完空了片刻,珍卿有点好奇地问:“三哥,爱莲娜怎么叫外国名啊?”
她们圣音女中,也会给学生起外国名,但都是那些外国修女、神?父在叫。
中国教?员称呼学生,还?有同学间称呼,相互都是叫中国名的,不会把外国名叫得这么响。
陆三哥放下酒杯,说:
“爱莲娜生父是法国人,生母是中国人,她十二岁就在法国人家做女佣,主人给她取名叫爱莲娜。”
珍卿的蔬菜汤送上来了,她喝了一口汤,问:“那爱莲娜姓姚,是跟她生母的姓吗?”
陆三哥的前菜也来了,他拿起餐叉跟珍卿说:“她生母姓什么无从得知。她姓姚,是为纪念第一任丈夫。”
珍卿微感惊讶,第一任丈夫?“她结过几次婚啊?”
三哥的头盘菜也上来了,里面就只有三块鱼,他瞅了珍卿一眼,说:“她结过三次婚,不过马上要结第四次了。”
珍卿惊叹地点点头,这么性感美艳的女人,在这个年代结三次婚,果真?是女中豪杰啊。
陆三哥拿餐巾擦一擦嘴,提点似的跟珍卿说:
“她结过三次婚,不幸三次成了寡妇,她先后继承三位先夫的家业,是个非常富有的女人,她自己也非常精明能干。”
这时候,珍卿吃完的蔬菜汤碗撤下去?,她点的牛排和柠檬汁送来。
陆三哥见她大睁着?眼,黑黑的眼睛里,有一丝震惊,好笑地问:“怎么了?”
她那黑漆漆的眼睛,微微地颤着?,很受震地说:“这爱莲娜,简直是个母螳螂啊。”
陆三哥跟这女人保持距离,绝对是非常明智的选择啊。
陆三哥吃了一口羊排,听言挑眉一笑,问她
:“为什么说她是母螳螂?”
他微微侧过身面对她,摆出一副倾听架势,珍卿没想?到他会追问,她想?了想?说:
“法布尔说,螳螂是一种?非常凶恶的物,但它特?别善于伪装。它休息的时候,会把身体?蜷缩起来,显得很优雅温良,一点攻击性都没有……
“但当?它发现有猎物路过,它就把身体?展开,伸出锋利的钩子,把猎物压住夹紧,再往猎物的脖子里注射毒液,它的猎物就必死无疑了……”
陆浩云觉得羊排不错,一边听她说话,一边继续吃着?羊排。
珍卿继续说着?:
“……这螳螂不论公母,都会吃自己的兄弟姐妹,母螳螂还?会吃她的丈夫。母螳螂跟公螳螂□□的时候,会一口咬住公螳螂的脑袋,一口一口吃下去?。
“这爱莲娜小姐,死了三个丈夫,哎,真?是天?不假年,人难增寿。
“也许哪一天?,爱莲娜跟范先生□□——”
说得有点嗨的珍卿,连忙紧急刹车了。她扭过头看向陆三哥。
就见三哥要笑不笑的,明亮的眼神?,带着?点促狭和暧昧,好像觉得很好玩似的。
不过,珍卿停住话头以后,他也扭过头切他的羊排,很自然?地把眼神?收回了。
珍卿窘得连忙抓住叉子,嗷呜连吃了三口肉。
好想?打死她寄己:她为什么这么嗨,在帅帅的三哥面前,说什么□□的事?,嗷呜。
她在学校里面,跟同龄人在一起,学的课程也一样,关系也还?都不错,说话经常挺放得开,在三哥面前不知不觉就嗨了。
思想?和嘴,不知不觉就走得很远。
陆三哥看她吃得有点急,然?后忽然?翻着?眼睛,一只手?捂着?嗓子下面,另只手?端起柠檬汁灌了两口。
珍卿把那噎住的东西,从喉咙里送下去?,总算是缓过劲儿来——喉咙管儿太细了,每回噎住,简直去?了半条命。
陆浩云拍拍她的背,看她的样子就莫名想?发笑,嘴里像是撑了衣架儿似的。
他拿餐巾擦着?嘴,低头掩饰了一下笑意。
刚才?噎得差点闭气,珍卿的羞窘感,立时去?了一大半。
她小心看向陆三哥,看还?是不是那样
式的表情。
陆浩云见她眼睛大睁着?,眼里有点小物似的试探,像在观察他的表情。
陆三哥就笑着?说:“这个羊排不错,你要不要尝尝?”
珍卿老实地点头,陆三哥给她夹几块肉,珍卿认真?尝了,点头说:“好吃。”
陆三哥也笑了,又?给她整了两块羊肉,那眼神?特?别温柔明亮,像是阳春湖水,人之极。
珍卿刚消停点的小心脏,又?噗通噗通,疯狂地跳起来,给她自己吓了一跳。
陆三哥看她瞳孔扩大,捂着?胸口,屁股往旁边挪了点,莫名有点紧张的样子。
珍卿是真?怕这心跳声,被帅帅的三哥听见。
陆浩云想?给她转移注意力,就问她:“想?不想?知道?,范老板是什么人?”
珍卿连忙点头。
她的这个小心脏啊,在胸腔里噗通乱跳,像发了五级地震,把她其他的内脏,也震得不安生了。
她巴不得换个话题,快快转移注意力。
陆三哥就跟她说:
“那位范先生,开一家大兴纺织厂,让日本?人悄悄入股。
“范先生学了日本?人那套,对他的工人也很坏。
“平时非打即骂,克扣工钱,每天?下班离厂,还?要对女工搜身——这是怕他们夹带东西,还?有生病也不许工人去?看病。
“之前的□□工运,他的大兴纺织厂,还?被学生工人围堵烧货。”
陆浩云见她听得专注,果然?被转移注意力,笑了一笑。
珍卿听三哥说起这些,想?起才?来海宁的那天?,他们路过的大兴厂前门,被□□示威的人堵住,他们还?是绕道?回的家。
那个大兴厂,莫非就是范先生的工厂?
珍卿又?想?起来:“就是想?找你入股的,那个叫范静庵的人?”
陆三哥微感讶异,问:“你怎么知道?,他叫范静庵?”
珍卿说:“上回你跟二姐接我下学,不是提过他吗?”
陆浩云回想?一番,他平常事?情太多了,一点印象没有,倒意外珍卿记性这么好。
吃完饭后时间不早,两人赶紧坐上车,往圣音女中赶。
徐师傅一边开车,一边跟兄妹俩说:
“陆先生,杜小姐,姓蒋的探长过来说了一声
,救的那女人姓徐,是从赣州过来投奔丈夫的,丈夫说是教?书先生,在海宁没找见她男人,说不清到哪儿去?了。
“说住旅店的时候,钱让小偷踅摸走,小孩病了几天?,走投无路了。”
珍卿问小孩子生得什么病。
徐师傅说,说是孩子走在路上,被驴一脚踢在胸口上,住在旅馆就一直发烧,后来钱花光了,叫人从旅馆赶出来了。
这母子俩举目无亲,在街上都晃荡三四天?了。
孩子送到医院检查后,医生说是肋膜炎,确诊以后,就开始打针了。
徐师傅说,只挂个号再加上打针,一下就花了三四十块钱,这肋膜炎也不是一两天?能好,他又?给那女人留了些钱。
珍卿奇怪地问:“三哥,你也给那女人送钱了?”
陆三哥点点头:“只是小事?,别太上心。”
珍卿没吭声了,三哥叫她不要上心,她也就不上心了,她也上心不起。
她现在所有钱加起来,也不过七八十块。
她要是打肿脸充胖子,把陆三哥给那母子垫的钱,全都还?给陆三哥,以后那就真?变成穷光蛋了。
以后还?是在别的方面,好好孝敬孝敬陆三哥吧。
先后耽误不少时间,珍卿返校的时候,又?差一点搞迟到了。
陆浩云站在校门外,看着?小妹匆匆跑进去?,一直看到她身影从拐角消失,他才?回到车里。
刚关上车门,他才?拍着?脑袋想?起来,小妹送他的那幅画,他一直想?问寓意是什么,竟然?完全没想?起来问。
驾驶座上的徐师傅问:“陆先生,您现在去?哪儿?”
陆浩云说了一声:“回公事?房。”
今天?午前跟大哥不欢而散,想?到人心不足蛇吞象,想?到他们兄弟隔阂,对母亲和姐姐的影响,陆浩云自然?心中不快。
可这无法言说的不快,在见过小妹一面之后,却莫名得到了开释。
他想?起两个月前,二姐随手?送她一点保健药,小五她倒特?意挑了一对耳坠子,做好做歹,一定要二姐收下。
他从心底里觉得,有一个这样的小妹,总算让人心有所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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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
州永陵市睢县东桥镇杜家庄
乡下一入了冬,天?气就干冷干冷的。
村子里的小道?之上,零星走着?一些闲人。他们穿着?黑灰的袄子,缩手?缩脖地,在路上慢悠悠地闲晃着?。
冬天?的乡村是寂静,偶然?能听见人的说话声,还?有鸡和狗叫唤的声音,但都听得不太真?,像蒙着?一层布似的。
余二嫂没啥事?干,倚在前门外头,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跟后屋的驼包嫂,神?眉鬼道?地说着?东家长西家短。
这两个妇女正说得挺来劲,就见村北边走来了杜太爷,身后还?跟着?他家的一个长工,那长工怀里还?抱着?两个大包袱。
余二嫂和驼包嫂看得呆住,杜太爷今天?穿得可真?精神?:
他身上穿着?崭新的蓝哔叽长棉袄,绿色的团花织锦马褂,暗绿色的绸缎瓜皮帽,马褂的前襟上,还?露出一截金色的怀表链子。
更惊人眼球的是,这老头子脚底下,还?踩着?一双黑得发亮的皮鞋——不过他大概穿不大习惯,他穿着?皮鞋走的样,就跟踩着?高跷似的。
余二嫂看得眼馋口涎,想?这老头子一身行头,穿在她家那口子身上,肯定比杜太爷气派一百倍。
这杜太爷长得麻杆样儿,白瞎了这么好的穿戴,他真?是不配穿戴这一身。
余二嫂在心里犯酸,驼包嫂却跑过去?跟杜太爷搭话:
“您老人家这一身,真?比县太爷还?排场嘞,杜太爷,是她姑奶奶给置办的吧,这亲戚真?是太敞亮了。”
杜太爷厌烦余二嫂,对老跟余二嫂一起玩的驼包嫂,那也觉得是脓包上长的一根毛,怎么看怎么觉得嫌恶。
不过,珍卿给他寄了好多东西,他在家看了一遍又?一遍。
这出了门不管看见谁,杜太爷都有一种?诉说的欲望。
杜太爷就翻翻耷拉的眼皮,很高傲地跟驼包嫂说:
“这都是珍卿从海宁,给我邮来的。袍子马褂,都是洋布做的,这金表皮鞋,在省城都买不见。就是人家大城市里才?有嘞。”
驼包嫂满脸堆笑地恭维他:“太爷,早听说大老爷,在城里放了学道?的,那他教?的那些举子们,可不得月月孝敬先生钱。
太爷,大老爷眼见发达了,您老的福气来啦。”
余二嫂嫉妒得眼生恨,想?老天?真?是不公平,叫这种?老砍头的歪货享福,偏偏他们家非得死挣苦干。
她心不平脑子发热,于是远远地向杜太爷喊道?:
“太爷,您老福气大啦,说大小姐的后妈阔得很,家里银子多得堆山填海。
“别说是大小姐跟她爹花不完,太爷你就是带着?杜家一门子人都去?花,那花几辈子也花不完嘞。
“大小姐她后妈,以后生了孙少爷,叫孙少爷跟他娘的姓,让他娘把家业都给他,那您老的福气,那才?叫大嘞……”
杜太爷一听这话,立时怒火中烧,头顶上跟挨了一个雷似的。
这余二的婆娘就等于说,他儿子傍富婆,他孙女吃后妈的,他杜家一门子的人,都成了吃软饭的。
杜太爷不是个君子,他要是生气了,可不讲什么口不手?。
火冒三丈的他,这一会儿往地上一蹲,从地上拣起一大块土坷垃,小跑着?向余二嫂家门过去?。
等他到了余二嫂近前,就把手?里捏着?的土坷垃,不由分说就往余二嫂身上丢,丢了一块再拣一块。
他砸得余二嫂抱头鼠窜,赶紧跑回自家的正屋门里,把门栓得紧紧的不敢出来
杜太爷至此还?不想?歇手?,继续捡了土坷垃,直接高高地往余家的院子里丢。
余二嫂藏到门后面,大约是被砸到,一边吱哇地呼疼,一边嘴里骂骂咧咧的。
驼包嫂赶紧过来两边劝,那边劝余二嫂积积口德,这边劝杜太爷顾顾身体?。
直到把余二嫂打得鬼哭狼嚎,杜太爷这才?鸣金收兵,收了狂丢土坷垃的神?通。
杜太爷年纪大了,半路跟人干了一仗,还?真?是有点耗精神?。
他到了侄孙子杜向渊家,跟他一家人说,那一大些东西,都是孙女珍卿让人捎回来的,特?意交代送给他们一家人的。
这要收礼的一家人,难免有一番推辞。
杜太爷很霸气地挥手?说:“不值个啥,长辈给你的,你就好好收着?,别跟我假模假式的瞎客气。”
杜太爷这一套劝人收礼的话,说得人家一家子无语。不过也没法跟他计较,自来知道?
他不会说话。
杜太爷坐在一旁歇气,看族长一家人,把那两个大包袱打开,一样一样翻看里面的东西。
玉琮他娘和他姐,对那些雪花膏、洗头水、胭脂、香粉最?感兴趣,尤其玉琮他姐,一件一件翻着?看,那是看得两眼发光、如获至宝。
玉琮他娘一边摸着?东西,一边跟大家大叹:“珍姑姑真?是心细,这么些得花多少钱啊。”
玉琮他爹摸着?两盒香烟和四瓶养生药酒,跟杜太爷说:
“太爷,叔爷、叔奶和珍姑姑,对我们如此破费,让我们做晚辈,真?是承受不起。
“您老写信的时候,跟长辈们都说说,别花这些冤枉钱,乡下人咋过不是过,用不着?花里呼哨的,弄这么多名堂。”
杜太爷看他们那一个个,都活像是没见过好东西的样子。
他顿时觉得倍儿有面子,他就很自得地,扬着?脑袋说:
“这些那都不值个啥,你们敞开了用,珍卿他爹,一个月开一两百的工钱,他跟珍卿哪花得完,那花一辈子都花不完的。不贴贴你们这些小辈儿,难道?还?贴外四路的人?”
玉琮奶奶叹着?说:“要我老太婆说,还?是珍妹妹心细,从小就知道?心疼人、体?贴人。叔爷,你这个孙女算是养着?了。”
杜太爷深以为然?,珍卿还?没去?海宁,他儿子儿媳妇,其实不怎么寄东西回来。不但不给他寄东西,也没给别人寄过。
他那个糟心的儿子,连写信都不直接给他写,就写到杜族长或珍卿他三表叔那。
可自从珍卿去?了海宁,信是没间断地寄,还?时不常地捎一大些东西回来。
尤其这一回捎得更多,各处亲戚师长她都想?到了。
杜太爷把捎回来的东西,送到各家手?里的时候,看着?这些人的欢喜反应,听着?他们的恭维夸赞,真?觉得特?别长脸,特?别显得自己教?育有方。
杜向渊看到那包袱里,杵着?两个大药瓶子,以为是什么药岔进来了。
他见上面贴的还?有纸条,就叫丫鬟拿他的老花镜来。
杜向渊戴好了老花镜,看见字条上确实是珍妹妹的字。
瓶身上面贴的字条,写这是德国的鱼肝油,那是美国的维
他命片,然?后怎么吃、吃多少,桩桩件件都写得清清楚楚。
杜向渊看完药瓶上的字条,又?把珍卿给他写的信打开看。
看着?看着?,杜族长突然?老泪纵横,不能自已。
一家人连忙过来劝说,等他哭够了,他又?连声说着?:“珍妹妹是个好妮儿,是个好妮儿,叔爷,你养她是没白养,你老的福气在后头。”
杜太爷见侄孙子感哭了,更是觉得露脸,很大气地道?:
“这东西你们吃用着?,吃用了要是见好处,我再让珍卿从海宁捎回来,就是他们那大城市才?卖嘞。”
玉琮奶奶见老伴哭,拿话羞臊他说:“都有重孙子了,你还?流猫尿,你羞不羞的。”
杜太爷就咂着?嘴说:“给她师父师娘送东西,她师父师娘也掉眼泪,说这个徒弟没白教?她,比他们闺女还?会上心呢。”
大家都连忙附和着?赞叹,说珍姑姑打小就是个好的,到了大城市享福,也没忘记乡里人。
玉琮奶奶倒是心疼老伴,这满屋子的人,只有她能理解他老伴的感受。
他们这个小叔爷——就是杜太爷,跟他老伴杜向渊差不了两岁。
杜向渊活了多少个年头,就给他这个小叔爷,收拾了多少烂摊子。
这其间多少辛苦为难,又?是怎么一忍再忍,只有老太太这当?老伴的最?知道?。
就这位不着?调的小叔爷,还?他那个儿子杜志希,那都是不叫人省心的人。
两父子做事?都由性子,一点也不懂人情世故,也不够体?谅别人的艰难辛苦——他们这些亲戚,也没指望过这父子俩会回报什么。
没想?到他们家的女孩儿,却是这样记念恩情,体?贴人意,真?是让人百感交集,说不清什么心情。
杜太爷被恭维得飘飘然?,特?别愿意做个好长辈,就跟玉琮他娘说:
“你闺女要出门子,珍卿还?给我捎了几匹绸缎,还?有那颜色艳花花的,我老头子也不用,给你闺女添到嫁妆箱里,婆家看着?也高兴。等大田回来,我让大田给你们搬过来。”
杜族长一家老小,连忙推拒说不能要。那杜太爷犟起来很犟,他要愿意给,就不许别人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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