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双玉将六出留在偏殿，离开之后请宫女帮忙照看，不过还特地嘱咐了不要去抓它，若是乱跑的话就用桂花糕逗一逗它。六出性子急，从前就有一次抓伤了翟宏王妃的侍女，翟宏王妃好说话，伤了侍女只是送了金疮药和赔礼，可这是在皇宫，当真放肆伤了人，估计六出的命要保住都不容易。</p>
走进养心殿的时候，沈双玉落后两步，是真王先进去，然后是赵尚书，沈双玉走在最后。</p>
沈双玉面戴面纱，青黛色的面纱和身上红色的女披一衬，更衬得裸在外边的皮肤白皙。</p>
真王在前边当先行礼，赵尚书紧随其后。</p>
皇帝挥挥手就免了他们的礼，只看着在最后进来的沈双玉，目光是隐蔽的探究，脸上表情平淡，锋利的眼睛微微一眯就给人十足的压迫。</p>
沈双玉半垂着眼睛走上前，云鬓别着一对金步摇，随着她款款的步伐而轻摇，云鬓前的两点红色宝石珠花被外边的光亮一照，反射出耀眼的白色光芒，引人注目。</p>
沈双玉在御桌前跪下，叩头行了大礼：“民女沈双玉，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p>
金步摇坠子上的流苏坠在地上，又随着起身的动作而离地。</p>
皇帝惊讶地看着跪伏在地的身影，挑眉思索片刻，冷声道：“抬起头来。”</p>
沈双玉便抬起头，依旧是垂着眼睛，眸子只看着地上。</p>
她的一举一动完美到仿佛用尺子量过，是做过的千万遍一样的得心应手。宫里规矩极好的嬷嬷都不一定能做到这样的程度，可她这样一个杭州来的、应该是连教养嬷嬷都没有的人却做得完美，实在令人惊讶。</p>
皇帝道：“没人告诉你，面圣的时候不准戴着面纱吗？”</p>
沈双玉掀起眼皮快速看了皇帝一眼，又垂下眼帘，道：“杭州民风比京城更为开放，女子出门未受如何阻拦，亦不用戴面纱等遮掩之物。而民女一路北上，至京城之地，被人告知女子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是出门了也该有面纱遮掩，否则就是失礼。”</p>
换言之，她这是入乡随俗。</p>
而她清楚，皇帝不会就戴不戴面纱的问题找事，因为这事儿太小，小到不足以让天子追究。她之所以戴面纱，也是因为真王方鸿振罢了。</p>
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尖牙利齿。”</p>
真王在一边听着皇帝有些责怪的武器，有些着急，开口就想为沈双玉做解释：“父皇，沈姑娘……”</p>
皇帝一个淡淡的目光瞥过去，一下就叫方鸿振住了嘴。</p>
沈双玉面不改色地说道：“皇上仁慈，故而民女才胆敢实话实说。”</p>
皇帝又笑了，看着沈双玉的眸子里多了几分戏谑的兴趣。</p>
沈双玉跪在地上，听着皇帝开口，让真王和赵尚书先出去等候。沈双玉眼睛眨都不眨，依旧看着自己身前地毯繁复的花纹。</p>
片刻之后，真王和赵尚书退出御书房了。</p>
房里除了禹乐，还有侍奉的两个宫女。</p>
皇帝问道：“身为杭州管事，你觉得杭州如何？”</p>
“杭州经济富饶，只是连年都有灾害发生，虽然税收不少，可支出也不少。杭州地广，海岸长，海物多，商贸发展得很是不错，也因此，百姓认为做商贾赚的银两多，让小辈去读书科考从士的人少，故而杭州可用之才、饱读诗书的学士愈发减少……”沈双玉侃侃而谈。</p>
皇帝一言不发地听着沈双玉说，认真地思索着沈双玉说的话，听到一些与以前听到的不同，觉得不错的便会点头。</p>
沈双玉在说到杭州多雨，却疏于水利工程建设的时候戛然而止，停顿片刻，道：“民女班门弄斧，请皇上恕罪。”</p>
皇帝听了一堆她说的话，不久前的困意消失得干干净净，觉得比早朝时候，听百官争辩一堆无用的话要痛快。听她戛然而止，水利工程的事儿还没说完，反而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p>
他狠狠皱了一下眉头。</p>
的确是个有才的。</p>
“朕听说，杭州遥城县丞是你祖父。”皇帝道。</p>
“正是民女祖父。”沈双玉颔首。</p>
皇帝点点头，“如此说，礼部侍郎沈从文是你父亲了？”</p>
“是。”</p>
“那该是臣女。”皇帝含笑道。</p>
沈双玉从善如流地改口：“臣女遵旨。”</p>
皇帝转了转手掌里的玉珠，道：“好了，现在来算算你的罪吧。”</p>
沈双玉抿了抿嘴，这动作被面纱遮掩住。</p>
“杭州命案破了没有？”</p>
沈双玉道：“遥城县丞沈义已查出第一个凶手，处死了。臣女查出第二个凶手，因为第二个凶手是个智力有损的痴儿，才被忽略过去，不过，抓到后也处死了。”</p>
“命案前后死了几十人，你说，凶手虽被处死了，可这死去的百姓，该由谁来负责？”皇帝一派认真地问道。</p>
沈双玉低了低脑袋，没说话。</p>
皇帝又道：“疫病死了几百人，又该由谁来负责？”</p>
他的声音低沉了几分，问罪的意味再明显不过了。</p>
“明王多信任你，竟然将整个杭州托付给你。可是在你手上，命案、疫病、雪灾……杭州死了几百人，几百人啊，每一条人命都是朕的子民。这个罪，朕以为当有人来承担。”皇帝声音平淡。</p>
沈双玉不傻，第一句的时候就听出来意思了——要她来承担罪名。</p>
可，这并没有道理。</p>
该她当的责任，她不会推脱，也推不掉。可不该她承担的事儿，又为何要让她承担？</p>
她掀了掀眼帘，看着皇帝明黄的龙袍摆子，道：“皇上明察！臣女有罪。”</p>
皇帝靠了靠龙椅椅背，“该当何罪？”</p>
沈双玉的腰挺得板直，道：“臣女一罪未有识人之明，未能在命案发生前便将凶手缉拿归案。臣女二罪未修医道，未能护住杭州所有百姓之命，害皇上痛失子民。臣女未得钦天之能，没能算出上苍降下暴雪，未能提前做出防范，此乃三罪。三罪之下，皇上还给臣女进京自辨的机会，是皇上仁慈，然臣女无可辨，请皇上降罪。”</p>
废话，要是认定她得承担这个罪，那她怎么自辨都是无用的。</p>
好就好在这是皇帝，皇帝明理。可是怕也怕这是皇上，皇上一怒，真要降罪那也只能认下了。</p>
禹乐在旁边听得提心吊胆，心道怎么这姑娘这么生猛，皇上面前也敢说这种话！</p>
皇帝定定地看着她头顶的金步摇，许久没有开口。</p>
膝盖疼得厉害了。</p>
沈双玉畏寒，虽然隔着地毯和裙摆，可跪得久了，地上的寒气也丝丝缕缕窜进来似的，膝盖已是像针刺一样疼得厉害。</p>
“你知道，今日早朝时候，百官之中是如何提议处罚你的吗？”皇帝闲闲地开口。</p>
综合了一下皇帝现在的不满态度和之前听到的消息，肯定是不好的才对。那如何处罚呢，顶多就是一死罢了。</p>
沈双玉不卑不亢地回答：“臣女以为，是要皇上赐死臣女吧。”</p>
皇帝冷笑一声：“你倒是有自知之明。”</p>
“不过是臣女猜的而已。”沈双玉淡定，话锋一转，又笑着说道：“皇上仁慈，想必不会让臣女千里迢迢进京赴死。”</p>
这话说得逗趣。</p>
皇帝笑笑，“这倒也是，真要处死你，直接赐死在杭州就是了。”</p>
“皇上仁慈。”沈双玉道。</p>
说得好像那么回事，可半点诚意都见不到。</p>
皇帝哼笑，也没觉得沈双玉有哪里不敬，方才只是故意逗弄她，没想这姑娘在他故意压迫下也能面不改色，侃侃而谈，有其父之风范。</p>
“可朕就想要罚你！”皇帝的手搭在桌沿上，在桌面上转动玉珠，“杭州的事儿虽然没有造成什么大问题，可也办得不是那么漂亮。朕以为，疫病只要处置得当，本可以不用死那么多百姓的。”</p>
“……”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帝要治罪，你治罪就行了，还非要叫她被治罪的人心甘情愿？沈双玉一时无语，摸不清皇帝是在玩笑，还是真要处罚，不过，说到这里了，她也能为自己辩一辩！</p>
思及此，沈双玉伏**子，道：“皇上明察！臣女亦认为杭州疫病的事情可以办得再好一些。只是天时地利人和，臣女一个未有！接手杭州之后，尚且在摸索时候就遇到这等大事，向朝廷求支援，愣是到了疫病快要平定的时候才得到那么点无关痛痒的粮草药材支援！”</p>
“敢问皇上，为何在臣女向朝廷求支援，长达半年之久，才有支援送往杭州！而且，据臣女了解，皇上允诺的支援，到了杭州剩下不过十之五六！若非杭州长年积累粮草勉强够用，疫病许是会更严重。”</p>
朝廷的支援去得又迟又少，这边又再争她没本事，真是过分！</p>
这些事情她从前也跟朝廷反应过，愣是叫人在京城散播了一道消息，当时也炸得京城一阵喧嚣。</p>
皇帝手掌一捏，里头的两颗玉珠就停住了，发出声刺耳的摩擦声，这事儿在他面前闹过一次，他还有印象！</p>
“钦差何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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