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岭山势陡峭,古树葱茏,不知早已铺了多少年的石阶,层层台阶的边沿都长了及膝的草,甚至有冬笋从石头缝里破土而出。
葛岭这般荒芜,名景古迹皆融入茫茫夜色里,仅灯笼罩的一隅之地,看起来跟任何一座山的夜景并无二致。
“相传晋代名士葛洪在这里修道炼丹,山顶看日出时绝美,被称为葛岭望墩,他最出名的著作当属《抱朴子》。”
单说葛岭,姜棠对一座平平无奇的山并未多想,待听到葛洪炼丹修道以及《抱朴子》这本书时,顿时茅塞顿开!在赵府时,莺儿姑娘说乾华道人带刘翠红闭关了四十九天后,每个月圆夜便要她坐轿子离府,再加上刚才疯疯癫癫的女人喊葛岭有吸血的鬼,怕不是乾华道人取女人的血炼丹!
不愧是刑部侍郎,见微知著,实乃高人。
姜棠自愧弗如,越发仰慕敬重他的学识和才智,庆幸跟着他出京查案,累则累矣,能跟神探学东西,千金不换!
上山路上实在无聊,山里禽鸟异兽多,她时不时会十分害怕,应硕便张口背书:“抱朴子曰﹕有怀冰先生者,薄周充之栖遑,悲吐握之良苦。让膏壤于陆海,爰躬耕乎斥卤。秘六奇以括囊,含琳琅而不吐。谧清音则莫之或闻,掩辉藻则世不得睹。背朝华于朱门,保恬寂乎蓬户。绝轨躅于金、张之闾,养浩然于幽人之仵。谓荣显为不幸,以玉帛为草土。
抗灵规于云表,独违今而遂古。”
阿嚏……
应硕打了个喷嚏,流出两行清鼻涕。
姜棠送上帕子,自然而然地接道:“庇峻岫之巍峨,藉翠兰之芳茵。漱流霞之澄液,茹八石之精英。思眇眇焉若居乎虹霓之端,意飘飘焉若在乎倒景之邻。万物不能搅其和,四海不足汩其神。”
应硕闻言大喜,姜棠竟连《抱朴子》都会背,可见作为书商之女不光看的书多,见多识广,熟读成诵也不比读书人差。他欣然再接:“于是有赴势公子闻之,慨然而叹曰﹕“空谷有项领之骏者,孙阳之耻也﹔太平遗冠世之才者,赏真之责也。安可令俊民全其独善之分,而使圣朝乏乎元凯之用哉!”
车夫隐隐听到一男一女的吟诵声,一边顺马毛,一边嘟哝:“深更半夜的不睡觉,跑来葛岭爬山,不是诵经就是读书,好生奇怪的一对男女。”
他怕被骗,忙把结清的银子和铜钱仔细数清,并咬银块,小小银锭上的牙印子,无声告诉他银子是真,如假包换。想到再过不久还有银子得,比十天半个月赚的还多,心里高兴,跑进车厢里小眠。
“昔秦之二世,不重儒术,舍先圣之道, 习刑狱之法。民不见德, 唯戮是闻。故惑而不知反迷之路, 败而不知自救之方,遂堕坠於云霄之上, 而敕韭粉乎不测之下。惟尊及卑, 可无鉴乎!”应硕背出《勖学》这卷的结
尾,以诵读太多口干舌燥为由暂停不背。
姜棠正有此意,赞同地说:“第一二章的喜遁与逸民,段长又拗口,哪怕轻松背出来,也多费唇舌。第三章勖学短又通俗易懂,若有人好好出个点校本,怕是也能让这本书风靡一时。”
“你存了此心,有空便可提笔。待书成之后,我稍加润色,再将其付梓。”应硕鼓励道。
虽说《况太守断案传奇》已由阅友堂付梓发售,不能称姜棠著作等身,却也是文坛新秀,再出一本,似乎不是什么难事。
姜棠很有自知之明,谦声道:“少爷,您也太抬举我了。《抱朴子》既像孔孟讲为君治国之道,又多了神仙修道炼丹之术。虽我早已熟记于心,但许多地方一知半解,也不能融会贯通。若出点校本,可不是误人子弟?”
“有我润色,你还不放心?”
“就是太放心少爷学识渊博,逐字批改再无错处,越发显得我愚钝。”
“大智若愚,也算愚么?”
姜棠哪里担得上大智若愚四个字,她只是爱读书比寻常女人多懂些事,真跟应硕这种从小由名师开蒙才高八斗的人比,实在是差远了。出《抱朴子》的点校本,非她所能胜任,便道:“少爷,像我们出来查的石女案,将来我写成公案小说,要不要紧?”
“不要紧。”应硕给出答案,又道:“最好把人名和地名换了,也别出现刑部侍郎等人的官职,以免谏官
说是我私刻公案小说,好叫百姓对我歌功颂德。”
临近半山腰,刺鼻的烟味越来越重,这个时辰还有人在炼丹?应硕和姜棠再不言语,朝有亮光的抱朴道院走去。
抱朴道院的墙一概为黄,盖了朱红的瓦,如锦鲤身上的密鳞。檐下点着一盏盏写有抱朴字样的灯笼,正门紧闭。二人翻墙入院,高高的台阶直入正殿,地上有一个巨大的炉鼎,满路香的烟火已灭。
正殿门开着,风扬起葛仙殿外挂的幡,好像是谁在暗中施法。他们悄悄靠近正殿,正中供奉着葛洪祖师爷像,供桌上摆着四样香瓜果点,仅有一个总角年纪的小道士趴地睡着了。他的睡姿极为搞笑,上半身匍匐在地,压着拂尘,屁股撅起,姿势如同荷叶上的青蛙。
正殿没什么人,偏殿也没动静,倒是炼丹的烟味越发浓郁。两人对视一眼,一同拔布循烟走去。走过四方亭和涤心池,便可看见炼丹井旁结了炉,灯火通明。
炼丹房做成了宝葫芦状,没有窗,仅一扇门开着。他们躲在门后,从门缝里朝里偷瞧。只见正中设有炼丹炉,叠了四层,最底下九个小炉子,倒数第二层六个稍大的炉子,第三层是三个较大的炉子,最上面是一个大炉子,大炉子上擦有一柄宝剑和一面古铜镜,旁边还有纯铜的炼丹炉,并各种瓶瓶罐罐。
炼丹炉前,有一道士摆弄各种器皿。他身穿蓝布道袍,下
身的白裤脚扎进云袜里。道袍上沾了各色粉末,他也浑然未觉,时而看看炉灶里炼的丹药情况,时而对照书里的讲解愁眉不展。
生平头一次目睹炼丹景象,新奇感过后,姜棠只觉得被丹药的怪味熏得头昏脑胀似要支撑不住,只能强行捏住鼻子,以免误事。
应硕鼻子没那么灵敏,尚可受得住炼丹味,离门缝也最近,竟瞧见地上一道道如杀猪下刀时喷涌出的血迹。炼丹古方中常有以血入药的记载,莺儿又说每次十五夜圆后气血两亏,怕是被采了血!
此时夜深人静,正是问案的好时机。应硕示意她站着别动,他悄悄地离开门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背后勒住道士的脖子。
道士也不是吃素的,猝然抬起手肘反击。
谁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应硕奋力一打,竟听到了咔嚓一声,道士的手脱臼了!应硕拿出随身携带的细绳,三下五除二地绑了他上半身,警告道:“这是秘制绳索,越挣扎越紧,毒药也会慢慢渗进皮肤,流脓发黑,再全身溃烂而死。”
刑部侍郎不光查案厉害,武功也是一等一地好!姜棠躲在外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道士疼得哎哟叫唤,“贼人偷袭,不讲武德!”
“你是乾华道人?”
炼丹炉里的火光照在应硕的俊脸上,有说不出的狠厉与威严。
“你怎么知道?”乾华道人半坐起来,疼得脸色如生猪肝也不敢
挣扎,“你是何人,竟敢偷袭贫道?”
应硕不答,只问:“我且问你,月圆夜,刘翠红被你带来这儿采血炼丹,对不对?”
“瞎说!贫道不是,才没有。”乾华道人连连否认。
“真没有?”
应硕拿起火钳,放进炼丹的灶里烧红,“乾华道人,你说是拿匕首放血疼一些,还是用烧红的火钳烫手更疼?”
“那还用问,肯定都疼!”乾华道人语气坚定地喊话,又露出恐惧的神情,“贫道警告你,别胡来。我门下弟子三千,你敢动我一根汗毛,弟子们就要杀你满门。”
放狠话?
谁怕谁!
应硕笑道:“怕是你唯一的弟子就叫三千吧?”
“你怎么知道?”乾华道人察觉暴露了底细,又换成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不怕告诉你,贫道是替皇室卖命,你敢害贫道,你就要付出株连九族的代价。”
这话倒有几分可信,应硕也不深究,“乾华道人,我无意害你,你只告诉我是不是采了刘翠红的血?”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乾华道人一脸无谓,“像刘翠红这种人,活着不能给男人传宗接代,让婆家蒙羞,让娘家难受,采点血炼了丹,能让人长生不老,也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
采人血来炼丹,不说恶贯满盈,那也是藐视人命!
“你采了近两年的血,想必炼制了不少丹药,给我几瓶,我就放了你。”
“你这后生,好大的口气!你以为炼丹
跟放屁一样容易,这两年也就得了几粒。你跪下来求我,我就赏你半颗。”
求人?
应硕嘴角噙着邪笑,拿出烧红的火钳,慢慢放到乾华道人面前,“烫手好像很寻常,不如烫掉鼻子,成个无鼻怪,岂不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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