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有颗种子在他的心里埋了下来,他要除妖除魔。
花妖玑帘的血咒,让他成了三天界里闻名遐迩的凝香公子,也让他成了一个,在每年生辰之日,嗜血的怪物。
十岁以后,他便再没过过生辰,每年逢到这一日,他便在房里呆着,一直忍到天亮,这一夜才算是稳当的过去了。
窗外流云浮,遮住了半边月亮,地上枝影消散,十年前的这桩事,也随着枯梅的影子,一同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公子怀仍旧倚在墙边,说出这桩事好似废了他好大一番的心力,颇有些疲惫的,半躺半坐的倚在墙角里。
他说完了话,良久,苏见深也没开口,公子怀看着他胳膊上的伤,嘴角带讽,“连你也觉得可笑,是不是?”
苏见深很难找到什么词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惊讶?意外?或许除了从没想过公子怀还有这样一段过去之外,更多的是一种心疼。
以前师父总说他没福气,他自个也觉得他没福气,一生下来爹娘就死完了。
可他现在觉得,公子怀比他还没福气。
有些东西,倘若从来没有拥有过,便不会知道失去是个什么滋味。
对于苏见深而言,爹和娘,就像是茶楼里说书先生口中一段精彩的评书,就像是挂在宗祠里的那副惹人夺目的丹青,他们被封在了书里,封在了丹青里,被刻在了一个他未曾参与过的过去。
他们活在了师父的口中,苏家的族谱里,还有苏见深的梦中。
在他的人生里,爹和娘始终不够清晰,但却无法否定,他们在苏见深的心里永远都保留一个位置,在提及时终究是忍不住让心颤一颤。
可若说难过,那也不难过,若说是痛苦,便更谈不上了。
因为不够清晰,也不曾拥有。
可公子怀不一样,他拥有过,他知道被爹抱着是什么样的滋味,被娘宠着又是什么样的滋味,这些父母之情,在眼前骤然失去,从今往后也断不会再拥有,心里头又该是怎样的心情?
苏见深有好多话想问他,想问他当时难不难过?想问他怎么敢一个人对付那花妖
?还想问他那天睡觉时脑子里想得是什么?
他抬起头,看见了悬在夜空里的那轮明月,又大又圆,像是十五的月亮,十五是团圆的日子,可是他和他都一样,这辈子,再也团不了圆了。
他所有话,所有的问题,临到了嘴边,却又都不问了,通通只化作了一句:“今日,是你的生辰吧。”
公子怀怔了一瞬,他没想到苏见深听完这桩事,一开口便是问这个,他本以为依照苏见深那好奇的性子,恐怕会将当年的事问个底朝天才行。
可乍然听他问起这个,有几分意料之外,便低声应了一声“嗯。”
苏见深坐在地上,两脚弓着,手里拿着那半截撕下来的衣料,本意是想包扎手腕,可临到了这时,也没什么包扎的心思了,便就这么搭在腿上,笑了笑说,“早知道,便早些回去了,也好叫你过回生辰。”
公子怀淡淡道,“我早已不过生辰了。”
“因为这个?”苏见深看了眼公子怀,暗指嗜血一事。
公子怀抬眉看他,“嗯。”
他似乎并不想多提,也或者是无话可说,只轻描淡写的“嗯”了一声后,转眼看向了窗外。
苏见深知道,这桩事永远的在他心中留下了一个结,纵使公子怀是那样平淡的说出这桩事,可他知道,公子怀掩埋在内心深处,有一次层无法平静的波澜。
在每每回忆此事时,便一遍遍的拍打着心岸,让他明白,有些事只是适合埋藏,不能说,不能想,却又不能忘。
苏见深往他那挪了挪,靠的极近,笑说,“我给你算算命吧?”
公子怀没,只是平淡的看着他,反问道,“你会算命?”
苏见深知道他是不相信他,连忙道,“怎么不会,你当我这么多年白学了,简单的看手相我还是会点的。”
他说罢,又接着一笑说,“怎么样?要不让我给你算算?”
苏见深其实真的不会,公子怀也不知是真信还是假信,总之便在苏见深强烈的注目之下,伸出了手。
公子怀的手很大,修长而白皙,在月色里看着非常的柔和,倒真有些像一双读书人的手一般,可是那天就是这么一双手,捏碎了茶盏,也抱住了他上马。
苏见深细细磨锉他
手心里的各路纹路,然后道,“纹路清晰但略有波折,你的命中多舛,乃是因为命里缺了一个人。”
公子怀似乎是知道他在编瞎话,也不拆穿,心里有几分好笑,面上只扬眉问了句,“缺了什么人?”
他的声音有些平淡,似乎并不在乎这个人,苏见深赶忙接着说,“缺了一个能让你逢凶化吉,化险为夷的人。”
公子怀这才忍不住勾起了嘴角,眼尾处借来了窗外落花里的一抹红,有几分明媚夺目,道,“那不知,我要怎么才能找到这个人呢?”
苏见深双手捏着他的手心,他的手心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软和,相反又冷又硬,手背上隐隐约约能看到青筋的轨迹,捏碎茶盏的那份让人惊叹的力量,似乎和这青筋一同掩藏在了手里。
苏见深面不改色回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公子怀这才忍不住,到底是笑了一声,但他的笑意永远不够放肆,浅淡淡的,也不知是被拘着还是因为他性子本身如此,或许是第二者,他看起来冷淡淡的,乍然一笑,连月色都暗淡了。
苏见深见他这一笑,心里头似乎放下了一口气似的,也跟着笑,“怎么样,心里头好受多了吧?”
公子怀知道苏见深是跟他闹着玩笑,他笑罢,道,“多谢你。”
苏见深双手仍在捏着公子怀的手,也不知是说得起兴忘了松开,还是因为身体里有一股隐隐牵着他的力量,这力量牵引着他,让他克制不住。
苏见深笑道,“你笑了就好了,还谢什么谢,这一趟兜兜绕绕的,我们俩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吧?”
他这么一说完,便盯着公子怀看,生怕他说出个“不”字来。
公子怀眉目柔和,语气仍旧淡淡的,可苏见深听在耳朵里,总觉得哪不一样了,他听见公子怀说:“算是了。”
苏见深这才大展眉目,本来是捏着公子怀的手,如今见他终于拿自己当自己人了,也不知是高兴的,还是蓄谋已久的,便直接握住了他的手,笑得有些憨味,“看来我方才那一番看相,也有几分真的。”
公子怀乍然于他手相握,虽有几分不适,可两人眼下正说得起兴,他也便妥协了一回,笑道:“嗯,吹嘘的本事
倒是十足真。”
公子怀的手比他大些,苏见深虽然这么握着他,乍然一瞧,竟有些像是被他牵在手心里似的。
可对于苏见深而言有什么关系呢,能与他相近,已算是难得可贵的机会了。
苏见深满不在乎的笑道,“我同你有什么好装的,你若诚心待我,我自然诚心待你。”
撕裂的长布丢落在苏见深的脚下,随着夜风轻飘飘的打了个旋儿,又吹到了公子怀的脚下,他瞥见苏见深满是笑意的脸,又接而瞥见了胳膊上的伤,他低声问,“疼吗?”
苏见深怔了一瞬,有些分不清这话里到底有没有几分心疼或者关切,公子怀的脸仍然是淡淡的,可是这话从风里弯弯绕绕,再到他耳朵里,竟有些变了味了。
他下意识要开口,说,不疼,这点小伤皱皱眉头都失了几分男儿气概。
可是临到了嘴边,看到公子怀盯着自己胳膊瞧,眼神里到底有什么,他是看不清了,索性故作痛苦道,“疼,疼死了。”
他捂着手肘,面色痛苦,时不时发出几声抽气声,眼珠子黑溜溜的转,头虽低着,可余光却忍不住看公子怀。
公子怀这么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捡起了地上的长布,伸出手道,“手给我。”
苏见深当然知道他要干什么,心里虽高兴,当面上仍是一副难忍模样,乖乖的把手放在公子怀的手心里,做戏还不忘做全的又说了一句,“轻点。”
公子怀长眉上扬,“你还怕疼?”
苏见深面色痛苦,硬生生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略带沙哑的声音,“嗯。”
接着又补上了一句,“你咬的可疼了。”
苏见深说完了话,好一会儿公子怀也没吭声,他心想是不是自己说的话太重了,让他心生愧疚?
便抬眼看他,月光下的公子怀面色柔和,他将长布轻轻包在苏见深的伤口上,一圈一圈的包扎好,忽然,转眼看了眼苏见深,问道,“怎么了?”
苏见深怔了一瞬,连忙收着胳膊,打马虎眼回说,“疼疼疼。”
公子怀勾起了嘴角,道,“别装了,都包好了。”
苏见深手一顿,低头瞧了瞧胳膊,咧嘴笑了笑,“你都看出来了?”
公子怀笑意浅浅,不置可否。
好一会儿,他才慢悠悠的开了口,“我……咬得重了些,恐怕会留印子,等回去之后,拿些上好的药膏抹一抹,你虽是修炼的身子,但这伤一时半会也好不了。”
苏见深笑说,“留印子便留印子,往后若是有难便来公子府找你,将胳膊给你瞧,好叫你知道,这可是你欠我的。”
他瞧着竟有几分高兴似的,说到最后抬起胳膊晃了晃示意公子怀,眼眸里有种轻灵的跳脱之感。
公子怀倒没回他的话,只是嘴角处没忍住的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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