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公子怀才十岁,那会儿他还不是什么凝香公子,阖家团圆,话本子里但凡能称得上是幸福的人物小传里,都有点他们家的影子。
那会儿别说是他爹娘,就是他那半截身子快入土年纪里的祖父都还活的硬朗,一口的好牙,啃的了骨头,也嚼得蚕豆。
他们家世代守护长生不灭象,祖祖辈辈里传下来的话,要把长生不灭象当命守着,守了几千年,临到了公子宸,也就是公子怀的父亲这一辈里,出了一桩事。
那是午亥七年的十月初七,已是初冬,夜里的风沾了抹冬日里的寒意,吹到雕窗边,直冷的雕窗飒飒作响。
因是入了深夜,公子府内静悄悄的,府里的人早已睡得迷糊,窗外霜月乌树,寒鸦栖枝,一个鬼影乍然出现在公子怀的屋外。
照顾公子怀近十年的乳娘担心他夜里冷,抱了床厚衾被来瞧他,见到这鬼鬼祟祟之人,话还没得及说出口,便叫了一声,死了。
倒地的沉闷声,惊醒了公子怀,他才睁开眼,鼻尖忽然传来了一阵浓郁的香气,像是花香,他说不出来,但在那思索的一瞬间里,他的脖子便被人掐住了。
屋里光影暗淡,公子怀根本看不清这人的相貌,他披着件狐裘大氅,头上戴着的帽子极大,将他的脸都隐在了黑夜里。
公子怀就这么被此人强迫着带出了屋子,那会儿他还没学术法,什么也不会,拼命的在那人手里挣扎。
又瞥见了地上的乳母,心里又急又难过,踹了那人一脚后,便奔向了乳母,一面想推醒她,一面大喊,“颖娘,颖娘!”
乳母是死透了,他也没来得及难过,那人就飞快的将他带走了。
这个人便是整桩事的始作俑者,也是公子怀心中最痛恨之人——花妖玑帘。
这个花妖当夜掳走了公子怀后,便以他的性命要挟公子家的长子,公子复,让公子复带他去找长生不灭象,如若不然便当场杀死公子怀。
玑帘深知公子宸不是好对付的,便只敢拿他两个儿子手,他知道公子复身为公子家的长子,一定知道长生不灭象的所在。
而这公子复
也确实知道,彼时公子复也才十六岁,经历人事不多,见弟弟将会有不测,既急又怕,最后被迫还是答应了。
幸好公子复聪明,跟着玑帘走时,放走了房里的白鸽,他相信,公子宸看到鸽子后一定会来看他,到时候一定会发现他留的东西。
他们便这样被玑帘带走了。
这玑帘来到了名兆古墓,正欲施法带走长生不灭象,便在此时公子怀的爹娘出现了。
玑帘与公子宸夫妇便在此地一番打斗,很快,玑帘渐渐占了下风,一个公子宸他便已然有些难以对付,更何况还加上了帮手。
三人轮番打斗中,公子宸一掌便击中玑帘的要害,玑帘受了伤,知晓自己逃不了,便抓住了公子怀以他性命做要挟,要他们放他走。
公子宸见状,自然是以儿子的性命为首要目的,但他师承承仙宗,术法不低,便盯着玑帘,只要他露出一个破绽来,他便有信心能抓住此妖。
倒不是他不在乎公子怀的命,而是要他真的相信一个妖,相信他会信守承诺,相信他离开后会安然无恙的放过公子怀,那还不如信他自己。
大概是老天爷真听到了他心中的渴望,玑帘转身时的一刹那,公子宸见时机成熟,手中长剑瞬间要飞入玑帘心口。
公子怀的母亲也十分机智,在那一眨眼的时间里,便出了手,极快的从他手中夺走了公子怀。
谁料想,这玑妖竟也不是吃素的,他一个闪身,躲过了长剑。
他虽大意失去了手中公子怀这个人质,可在那闪身的那一瞬间里,他向不远处的公子复,射出了一朵朵花瓣,花瓣在半空里飞速转,乍一瞧,竟像是一把把闪着寒光的短刀。
他是花妖,这宛如利刀的花瓣上有他的妖毒,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盯紧公子怀,公子宸没想到,他会对公子复出手。
公子复自己也没想到,他躲得远远的,忽然,那花瓣瞬间插入了他的心口,很快,疼痛席卷而来,他感觉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往心口这里逃亡。
他看了眼公子宸,面色痛苦的坐在地上,十六岁,哪里经历过这些事,他觉得自己快疼死了,仰头看着公子宸,喊道,“爹,我疼,飞白好疼……”
公子宸见到长
子遭受此难,瞬间红了眼,不管不顾的手握长剑,要杀死这玑帘。
半空中只见两人你来我往,剑光在名兆古墓内不停的闪烁,公子宸想要杀死玑帘的心,比剑上点寒光还要盛。
对付公子宸对于玑帘来说,虽然并不轻松,但并不意味着他打不过,很快他击中了公子宸,但公子宸也很快还了回来。
明明是那么那么久远的事,可对于公子怀来说,却像是在昨日一般,他几乎可以在脑海里,原原本本的还原那天的场景。
爹和花妖打得两败俱伤,娘坐在地上抱着大哥,公子怀惊讶于自己的记忆,竟然可以在脑海中无比清晰而准确的还原娘的脸。
她面容憔悴,眼睛垂黑垂黑,哭得梨花带雨,略显苍白的脸颊上,不知什么时候沾上了血,血水和泪水相融,像是块晶莹剔透的血玉,血玉坠落在公子复的伤口上,像是沾在针尖上的一滴水,眨眼睛落入土里,瞬间便已融没。
他一直觉得娘是不会老的,三十岁的人却还是像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一样,她是个十足的美人,到了这般年纪还是一样的好看。
可是不知怎么的,在那一刻,他觉得,娘老了。
她一面施法救大哥,一面默默流泪,因方才一番打斗,鬓边发髻已经散乱,垂下来的发丝里,他竟看见了几缕白发。
他一直以为一个人的苍老,应该是慢慢的,在岁岁年年的日子里,久历风尘,雨雪风霜,然后才一点,一点的慢慢老下去。
后来才知道,真正的苍老是很突然的,与年岁无关,不是鹤发鸡皮,老态龙钟,而是因为一些事,因为一些人,从心底里,从灵魂处,突然就变老了。
而此刻,娘,是真的老了。
彼时的他在干什么,他没哭,他拿起了娘的剑,爹和玑帘满身是伤的躺在地上,两个人几乎是拼劲全力在打,爹是不想让他逃,玑帘是为了活命。
可眼下两人打得奄奄一息,爹出不了手,娘也全身心为救大哥,此刻只有他有机会杀了玑帘。
十岁的他,像半个大人似的,他走到玑帘身边,玑帘伤势极重,全身无力,避无可避,只听“呲”的一声,长剑已没入玑帘的胸口。
玑帘红了眼,软而无力的斥
道:“我要你死!”
这一声斥,费了他全身的力气,只听见,“咚”的一声,玑帘半躺在墙边的身子,突然倒了下去。
可是他任然不想放过这些人,他颤颤巍巍的抬起手,两指头放置嘴边,闭着眼,低声的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似乎是在念诀。
公子怀忽然觉察到身体里涌入了一股热气,全身的血液好似都被烫过了一番,但很快,血液里涌进来了一股不知名的力量。
这力量仿佛在撕扯着他的四肢,只见鲜血缓缓从玑帘的喉咙涌出,血液在半空渐渐齐聚成了一个大血球。
在公子怀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那血球似乎冲破了公子怀的身体,在一瞬间与他身体的每一处血液融合,然后交相流。
公子怀看见玑帘哈哈大笑,他满身是伤,笑声很大,身子都跟着抖,方才还一直血流不止的胸口,如今瞧着,竟像是干涸了一般。
玑帘仍旧大笑,“中了我的血咒,往后的日子看你该怎么办,哈哈哈……”
接着又看向公子宸,神情有一种疯魔的模样,道,“我没输我没输,我一个人,换你们几条人命,是你们输了,哈哈哈……”
正笑着笑着,身体迅速枯萎,眨眼之间,竟成了具干尸。
午亥七年的十月初七,夜,丑时二刻,他失去了爹,也失去了二哥。
娘带着他出了名兆古墓,夜里安静,他也安静,娘更安静了,她背着爹,在黄土平原里一步一步的走。
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落在光裸裸的黄土平原里,像一只失去蹄子的老狼,缓慢的行走在天地间,显得孤寂又落寞。
娘的神情恍惚,鬓发乱糟糟的,不说话,也不哭了,大约是因为眼泪已经哭干了。
到了公子府,府外的小厮传了信,他才知道八十多岁的祖父原来可以跑得那么快,他穿着里衣,外头单披了件薄衫,颤颤巍巍的,不顾众人的搀扶,迈着沉重的脚步跑来。
看见地上的公子宸和公子复,心中悲痛万分,抱着公子宸大哭,身侧的小厮担心他哭坏了身子,端着碗蚕豆过来,低声说,“老太爷,吃点蚕豆吧。”
他祖父性情古怪,大悲大喜大怒之时,必得吃蚕豆,此时却毫无作,只抚着胸口悲切不能自已。
小厮连忙捡了几颗蚕豆,塞到他嘴里,他祖父这么一咬,竟把牙磕掉了,原来祖父也老了,老得已经不能再吃蚕豆了。
公子怀记得那么多事情,可唯独忘记了那天他是怎么回的屋子,前院灯火通明,所有人都跟着祖父哭,天还没亮,还是沉黑的夜色,他回到房里,关好了门。
月光从雕窗内泄了进来,他坐在床边,看见脚下的桂影,在月色里长得极好,他终于忍不住,低下头,“呵”的一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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