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和先活了四十多年, 早已是不惑之年,可这几天所见所闻,却比他先前几十年都来得震撼。璐州城的每一条规矩似乎都在推翻着他求学多年得来的认知, 就算现在他还未亲眼见过这位传闻中的“六郎”, 张和先心中已经有了隐隐的预告。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张和先不来,颜珩也不去催, 她乐得让张和先自己去感受璐州城的变化。
在原著中,张和先这个角色只是充当激化矛盾的一根□□。原身蛰伏数年, 表面上看对呼延日孥千依百顺,仿佛已经认了命。可实际上,她没有一刻忘记家国覆灭的仇恨。
张和先那时作为南楚的使臣前来拜访, 英连朔本意是想让他带着珍宝去向北狄称臣, 却不想张和先宁为玉碎, 不为瓦全,一头撞死在了大殿上。
呼延日孥自认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勒令将张和先的尸体扒皮后五马分尸, 一代忠臣落得如此下场,实属令人唏嘘。
原剧情里, 对于张和先的描述, 只有这寥寥数笔, 然而有着原身记忆的颜珩却明白, 对方是多么刚直不阿的一个人才。能被康文帝选作太子太傅, 就说明他不是一个庸才, 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个头衔,才使得他始终不被英连朔信任。
颜珩捧着书卷,一页一页地翻阅着, 忽然听到下人来报,说门外有人求见。
来者是谁,答案不言而喻。
颜珩放下书卷,回道:“请他去正厅候着,我马上就来。”
她今日不再作男装打扮,而是换上了繁复的裙装,眉眼处细细描画了一番,额间点着红色花钿,随着她起身走动,发间的海棠珠花步摇轻轻晃动,更衬得人比花娇。
张和先坐在正厅,侍女为他沏了一杯茶,他却无心享用,只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等待着。
璐州城的百姓并不知道“六公主”的存在,而他也从未透露出自己的身份及目的,可就在昨夜,他决定于今日去拜访一下公主,以及那位璐州新的掌权者时,却发现自己的案桌上静静放着一封信,信里什么都没说,只给了一个地址。
他心下有所猜测,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掌权者”也更加忌惮,哪里有心情去品茶。正在这时,他的耳边传来了脚步声,张和先立马站了起来,一揖作到底,整个人都绷紧了神经。
“南楚使臣张和先拜见——”
张和先忽然说不下去了,他的眼里印入了一双精致的芙蓉面绣鞋,瞳孔一缩,心有所感,他猛然抬头,结果所见之人让他的眼眶一下子泛了红,他急忙收敛心神,道:“公主殿下。”
“张先生不必多礼。”颜珩笑着扶起了对方,口中温声说道:“您是兄长的老师,幼年时对我兄妹俩多有照拂,于宝荣而言,您就是我的长辈。”
“不敢不敢,臣惶恐。”张和先被颜珩扶着坐了下来,神色又惊又喜,他悄悄的将颜珩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确认对方无碍后,才悄悄松了口气。
颜珩瞧见张和先这番小心翼翼的举动,也并未点破,在原剧情中,张和先一生未婚,生平最在意的人除了母亲之外,也就自己的关门弟子,和弟子的胞妹。
原身从小到大就是个乖巧温顺的性子,张和先对她视若己出,从未因她是女子之身而轻视她,认为女子就应该只读些女戒女训之类的书籍,反而常常给她讲老庄孔孟等等。
张和先不仅是先太子的老师,也同样是原身的老师,也正因为如此,在亲眼见到恩师遭受那等酷刑后,原身万念俱灰,彻底走上满是鲜血的复仇之路。
张和先垂下眼眸,暗暗擦了擦眼角的泪,道:“眼见殿下此时平安无事,臣便放心了。”
话音刚落,一股属于原身的悲凉与委屈之意几乎填满了整个胸腔,颜珩也像是受到感染似的红了眼眶,她深深呼出一口气,说道:“让先生担心了。”
张和先心底压着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下来,心中的疑虑又冒了出来,“既然殿下无事,那先前的信是……?”
“如果不是这样,我又岂能见到先生?”颜珩说着,将身前的一盘点心推了过去,道:“这是璐州最新的特产——凉糕,正是解暑的好物什,先生不如尝尝?”
玉白剔透的小巧糕点被放置在瓷碗中,没有昂贵的食材,看上去却异常可人。细细闻去,还能闻到清冽香甜的味道,将夏日的暑热都给扫去了。
然而张和先却是分不出心神去思索,在听完颜珩的话之后,一个可怕的念头从心底漫了出来,骇得他几乎做不出反应。
良久,他才像找回自己的声音般,唤了声:“六郎。”
“是我。”颜珩捻了块糕吃下,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果然如此,张和先苦笑着摇了摇头。
六公主,六郎,多么明显的破绽,可竟无一人想到这两者会是同一个人!
可谁又能想到呢?
如今璐州城运筹帷幄的掌权者,在不久前还只是个养于深闺的女子!
他苦笑了声,“殿下可真是下了好大一盘棋。”
“韬光养晦,量力而行。这是当初老师您教给我的。”颜珩不避不让,继续道:“但您也说过,必要时,也要有一往无前的魄力。”
“宝荣认为,现在就是这个时候。”
“您看看如今的江山,内忧外患,掌权者奴颜卑膝,百姓苦不堪言。”颜珩一瞬不瞬地望着张和先,字字句句振聋发聩。
“身为大楚的子民,谁能忘记这段耻辱?”
“纲纪扫地,奴颜卑膝,乃国家之耻。先有北狄夺我半壁山河,将我同胞屠戮,亡我大楚之心昭然若揭,后有南楚卖国求荣,意欲将我大楚江山拱手相让。”
“他英连朔软了骨头,任人欺之辱之。可我英宝荣不会,就算舍了我这身血肉,我也定要将这群蛮夷赶出大楚的山河。”
颜珩的话让张和先一下子回忆起,呼延日孥提出的三条,近乎折辱的要求,可英连朔不仅没有反驳,没有愤怒,反而是讨好地令人赶紧完成了这些事。
那些时候,哪怕你捂着耳朵,闭着眼,也总能听到百姓的哭喊声,见到一张张麻木绝望的面庞,张和先不自觉咬紧了牙关,双手紧握成拳。
恍惚间,他又想起了此次在璐州的所见所闻。明明前不久,这还是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边陲小镇,可如今却像是重新焕发了生机,生于此处的百姓们各个都带着笑意。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生继绝学,他为官多年,所求的不就是一幕吗?
颜珩说完后,突然跪于张和先面前,伏下头颅,声音恳切道:“但求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殿下不可,快起,快起啊。”张和先吓了一跳,心中既是激荡又是感慨,他慌忙扶起颜珩,良久,才叹了口气,道:“臣身无长物,这副年迈的身躯也不知还能苟延残喘多久,如若殿下不嫌弃,臣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先生不必自谦。”颜珩从善如流地站起身,她拍了拍手,门外锦儿嬉笑着探进脑袋,道:“接风宴都准备好了,还请随我来。”
“这这……”张和先推辞道:“哪里需要这么铺张?”
“先生不必推辞。”颜珩引着人往前走去,口中笑道:“也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都是由百姓们送来的时令菜做成的。”
锦儿嘟囔着嘴抢着说道:“虽然不名贵,可都是他们的心意,这说明我们公子厉害着呢!”
“没大没小。”颜珩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神情却并没有动怒,笑道:“今日授课如何?”
“公子放心,今日教了十个字呢,我比对过了,没有出错。”
“授课?”张和先奇道。
锦儿抢着答道:“”城中有不少流离失所的孤儿,公子好心,将他们聚起来办了个学堂,得空的时候,我也会去教上几个字。”说着,她骄傲地扬起了下巴,眼底神采飞扬。
听着她欢快的笑语,张和先的心情也轻松了几分,脸上露出笑容来。
“到了到了。”锦儿说完,便蹦蹦跳跳地先行一步,坐了下来。这般举动,可以说是有些目无尊卑,可颜珩却像是习以为常地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此时,桌上已经坐了几人,其中一人张和先认得,正是先前他的同僚,曾经的镇西将军——李戎。
他还记得,那时他送对方出城时,那双眼里满是灰败之色,可如今却再度焕发了生机。
李戎端起一杯酒,递过去,豪迈笑道:“没想到咱们两个老不死的还能有再聚的一天,来来来,这得干一杯。”
张和先没有犹豫,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看着面前这群人爽朗自由的笑声,心情畅快极了,他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笑道:“旧友重聚,当浮一大白!”
李戎嘴里嘀咕着“什么酸掉牙的句子”,正想再喝一杯时,腰侧却被人狠狠拧了一把,扭头便看见余氏和颜悦色地望着他,然而出门在外,尤其在昔日好友面前,怎么能落了面子,他忍着剧痛,笑道:“喝,喝。”,气得余氏咬碎了一口银牙。
酒过三巡,颜珩借故离开片刻,李戎偷摸着过来和张和先咬耳朵。
“喂,老张,你觉得公主怎么样?”
“堪称麒麟儿,才智无双。”张和先赞了句,接着又望向李戎道:“你觉得呢?”
李戎两颊通红,歪歪斜斜靠上去,明显是喝多了,他揽着张和先的脖子,道:“他娘的,老子要是能有一个这样的儿子就好了,可真他娘的能打啊……”
“能打?”张和先满脸疑窦。
可正当他想再次询问时,却发现身侧的人早已打起了鼾。
颜珩不知何时回到了席间,望见这一幕,半蹲着身子,神色难掩愁容,月光下,她恍若神仙妃子般美丽。
张和先望着美貌无双的公主殿下,心中这般想到:刚才的话,许是自己听差了,看来今夜他也喝醉了啊。【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