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循声看去,宁子婴正双手举杯邀饮。他本就容貌丰美俊秀,加之略带些南方口音,更显柔和,很是讨人喜欢。
建德帝饶有兴致:“宁世子,你不是已然向朕祝过寿了么?”
宁世子将酒杯抬高:“外臣见陛下的皇子们或直率或谦逊,和而不同,其乐融融——外臣实在羡慕,因此恭喜陛下。”
“哈哈哈!”建德帝大笑,很是受用:“好,此杯须饮!”
满殿于是盈满笑语——虽不是刻意为萧彦解围,总算活络了场面。
萧彦朝那边看去,宁子婴微不可察地对他点点头,相互报以一笑。
阿晴这丫头眼光不错——萧彦对这位未来妹婿愈发满意。
萧竟借此氛围,献上贺礼:一坛火姜清酒。
火姜生长在西域极寒之地,表皮雪白,剖开内里却是火红,是补气上品,很是稀罕。以火姜酿酒,更能活络筋脉、延年益寿。
建德帝极为满意,拍拍皇后膝头:“竟儿甚为体贴,朕极感慰。”
皇后明白这实则是在褒奖自己,笑得眼角聚起几道细纹。她的面相本较宫中女子来说略嫌方正,面色端庄时倒也相宜,但如此一笑便显出些沧桑之感。
建德帝便转回脸去。
萧章虽是坐在位置,整个人却一直是摩拳擦掌的状态。见终于轮到自己,即刻起身拍掌,便有两个随从抬了个大物件上殿放定。锦缎罩着,不知何物。
萧章迫不及待,将锦缎揭开——果然如良妃所说,是株形状极佳的罕见金色大珊瑚,高达两丈,华彩非凡,映得殿上为之一亮。众人不免一片惊叹夸赞。
萧章站得笔直,得意道:“儿臣听闻海底珊瑚是洁净灵物,最适宜君父礼佛使用;且珊瑚乃经历成百上千年才长成,最堪配君父。儿臣祝愿君父万寿无疆!”他流利说完不打顿,显然早已打好腹稿。
建德帝亲自移座,近前观赏,龙心大悦,拊掌数下,道:“章儿最得朕心。”
一个“最”字,从君王口中说出,在听者耳中重若万钧。
此言一出,萧章果然受宠若惊,躬身行礼时手背几乎碰着脚面:“能令君父开颜,儿
臣做什么都值得。”
建德帝笑着对他举杯,似极是满意:“你母妃也时常与朕说,你是个实心眼的孝顺孩子,寻到好东西从不藏掖,都想着往父母跟前捧。”
此言不仅仅对萧章,还显出建德帝经常眷顾明贵妃——几句夸赞极有分量,令众人看向萧章的眼神为之一变,连座中戴申祥都几乎按捺不住激,喝了口茶水镇静。
皇后不知作何感想,也随之不露破绽地点头:“明贵妃一贯花心思为陛下好。”
萧竟到底年轻遮掩不住情绪,微微皱眉看向萧章。萧章回敬他一个意满志得的眼神。
萧彦静处座中,将殿内因君父寥寥几句话引起的风云变化收进眼中,洞若观火。偶一转头,见廉亲王桌上一碗水晶肴肉已将见底——此时众人的关注全在萧章身上,连侍宴内监也没注意到——忙将自己桌上的递过去。
皇子最该上心的事莫过于君父属意,他居然能发现这些许小事——廉亲王略微诧异,认真瞧了眼萧彦,继而不客气地接过:“西市头有家店做这个最是可口,等得空王叔带你去尝。”
说话间几巡祝酒过去,不出萧彦所料,果然宁子婴双手持杯,离座走上近前。
众人尚不解其意,萧彦含笑注视。
宁子婴屈膝跪地,一脸郑重:“今日盛筵,陛下开怀,外臣斗胆,敢请陛下赐恩于雍。”
宁子婴正当适婚年纪,他如此言行,众人已大致猜到他这是要求联姻。
寿宴之上钦赐姻缘,喜上加喜。
建德帝笑吟吟地明知故问:“宁世子,朕过寿辰,怎么你反倒向朕讨要恩赏啊?说说,你想要什么恩赐?”
宁子婴如前世一般,诚恳之中带着八分紧张惶恐、还有两分恰到好处的羞赧:“外臣求陛下将掌上明珠恩赐予雍。”
帝后相视一笑,气氛愈发喜庆。
萧意年纪虽小却也听懂了,趴在桌上伸头大声问道:“可我有三个公主姐姐呢。宁世子,你想娶哪个呀?”
萧彦拿起酒壶给自己斟酒,预备与宁子婴对饮——只待君父首肯他求娶福宁之后。
宁子婴眼望御座,谦卑答道:“陛下的公主个个天仙之资,外臣怎敢妄想。只是机缘巧合,恰对其中一位过眼难忘
、寤寐思服——”
他说的与前世一字不差。
萧彦已斟满酒杯,想起福宁通红的小脸,微微发笑,倒不觉肉麻。
“——外臣斗胆,求娶福嘉公主!”
萧彦愣住,一时怀疑自己耳朵听岔。
直到建德帝点头恩准,众人纷纷道贺,直到宁子婴叩谢起身、继而举杯向邻座的萧章敬酒——萧彦才确信:方才宁子婴开口求娶的,确实是明贵妃所出、萧章的胞妹,福嘉公主。
命运的轨迹再一次偏离前世。
但这一次萧彦几乎立即看清了其中原因:前世的寿宴,大出风头的是自己,宁子婴随后求娶福宁;今世自己主退避,萧章被赞最得圣心,宁子婴求娶的便是福嘉。
——宁雍王室不过是想娶进一位大魏公主:谁的兄长最有希望继位就求娶谁。
历来世事炎凉,萧彦并非不知;但事关福宁终身,却无法做到淡然以对。
他脸色变化被廉亲王一眼扫见。一杯酒及时碰上他面前酒杯:“小辈们结喜事,王叔我也跟着乐呵,来,咱们不等宁雍的小子敬酒,先干一杯!”
萧彦回神,将那杯本想庆贺宁子婴、同时教诲他不得亏待福宁的酒,勉强饮下,喉间五味杂陈。
***
半盏冰镇梅子汤装在白瓷碗中,碗壁水汽凝结,一滴水珠自碗口慢慢滑下。
宛若少女眼中晶莹泪。
瓷碗被纤手推开,那滴水珠坠在桌案。福宁呆呆盯着,才止住的眼泪忽而又流下脸颊。
侍女无奈,对一旁的萧彦愁道:“近些天来都没好好进膳,实在被劝得烦了才肯吃些。不敢叫御医知道,奴婢们做了梅子汤,想着能开胃进食……二殿下,公主素来最听您的话,您开解开解……”
萧彦示意她退下,近前一握福宁小手,只觉冰凉。他面上装作糊涂:“瞧这手凉的,还没到六月,哪能饮冰?可见这些奴婢不周到。”
福宁终于有些反应:“不关她们的事,是我自己不好……”
她哽咽,往萧彦肩上一趴:“是我不好,我以为、我还以为……”
“那次在御花园初遇他,他说,公主生来封号中带个‘宁’字,与他的姓氏一样,可见天生有缘……”
傻孩子,萧彦心中叹息。大魏的三位公
主封号里都带有“宁”字,建德帝当初在赐封号时根本没想过要避宁雍王室的讳。
福宁哭得断断续续:“我知道,封号带‘宁’的不止我一个,可是,那时他是眼睛看着我说的,真的,只看着我……”
“从前每次遇见,他都会对我笑,眼睛那么亮;可是那天君父寿宴席散之后,在路边碰见他,他就像没看见我一般……”
萧彦能想象,那日福宁定是满心期待欢喜,等在宫道旁,假装偶遇宁世子。
但得到却是他已求婚嘉宁的消息。
萧彦不知如何安慰,只轻拍妹妹纤薄无助的后背。
“现在我才知道,从头到尾都是我自作多情,他根本对我无意……”福宁眼泪鼻涕都沾到萧彦肩膀,哭得愈发大声:“都是我自己不好……”
萧彦心中作痛,哄她:“阿晴很好,阿晴是世上最好的女孩子。”半晌,幽然叹道:“是哥哥不好,哥哥对不住你……”
“——不错,正是因为你!”
兄妹俩抬眼,良妃已屏退左右,板脸走进来:“你若肯听为娘劝告,高高兴兴地接受你君父的封赏,便是品级最高的亲王、君父偏爱的皇子!你在北境九死一生、有勇有谋,这本就是你应得的!”
兄妹两人各有各的心虚,低声叫了声:“母妃。”
良妃拉过福宁,替她拭泪,严厉眼神却一直盯住萧彦:“若是那样,那宁世子求娶的自然会是我们阿晴!话说,长者赐,不敢辞!可是你呢,不知何故,执拗拒封拒赏,定要在寿宴上拂你君父的好意——自己失势,反让那庸碌的老四仅凭件寿礼便博得圣上欢心!从来深宫女眷过的如何,全仰赖父兄势力;你妹妹未能结成好姻缘误了终身,就是因为你这个做兄长的不肯上进!”
良妃向来气淡神闲,对福宁一贯慈爱有加,今日责备萧彦虽语意激烈,语气仍是柔和。
饶是如此,福宁已然害怕,摇着母亲手臂:“这怎么能怪哥哥!再说,宁世子他才不是那般趋炎附势的人!母妃别生气了,都是孩儿不懂事……”
萧彦愧疚低头,怕撞上福宁纯净无瑕的目光。
良妃坐下,继而让福宁伏在自己膝头,怜爱地捧起女儿的小脸:“瘦了好些,下
巴尖都出来了。其实如此一来也好,叫咱们看清那宁世子的人品,配不上咱们阿晴!不要难过,为娘以后定能给你找个比他好百倍千倍的好男儿做夫婿!”
她面上对福宁,实则说与杵在边上的萧彦听:“只要你兄长肯努力在外建功立业,宫中便没人敢看轻咱们。”
“皇家子女,生来处境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萧彦看着自己母亲,骤然发现她乌黑的发髻之中一丝雪银痕迹——他十六岁出宫,封王建府,虽一贯拘谨却也算逍遥自在,宫中明里暗里的倾轧已觉遥远,但母亲和妹妹却一直身处其中。良妃向来不争风头,过得倒算平静——只是从什么时候起,一贯温柔浅笑的她已有了白发?
但面对她投来的期待目光,萧彦仍是回避,勉强答道:“儿子自当尽力,忠君报国,不负教诲。”
良妃搂着福宁,久久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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