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及此处,萧彦主施礼,与廉亲王寒暄。廉亲王本在呆坐,似有些受宠若惊,两人便有来有往地聊了起来。
萧彦本与这个叔叔无甚来往,几句之后渐渐无话,幸而此时贺寿歌乐已起,盛装舞女们队队进场,如蝶穿花,廉亲王很快便撇下他扭头专注看舞。
坐他下首的萧章看在眼里,哂道:“二哥从前不是爱闲扯的人啊?怎么自北境兜了一圈回来倒成个话匣子,尽与这些无足轻重的人聊天?倒是也理理弟弟我呀。”
萧彦知他脾性张扬,笑得和善诚恳:“低声!怎可这般说王叔!二哥自是想同你说说话,只是见你一直心不在焉,怕扰你的要紧事。”
萧章也不遮掩,给自己搛了块鸡瓜,匆匆咽下:“哪还有别的要紧事?不过是紧张待会给君父献贺寿礼呗。你瞧三哥,装作看舞、其实在走神!呵,他紧张甚么,哪件事不是皇后娘娘替他操持。”
萧彦顺他语意,越过舞女翻飞的长袖空隙,见对面的萧竟正手持酒樽,边微笑观舞边自斟自饮,意甚自如,哪是萧章所说那般焦虑?
果然是嫡皇子最得圣心,不论何时都胜券在握。
前世萧彦漏夜起兵逼宫,起初势如破竹,攻进内宫。
宫门开处,萧竟独自立于晏清殿前朱阶顶层,不带佩剑不穿护甲,惟一身孝衣素袍,与他所带军队对峙,一副痛心疾首模样:“二哥,皇位本非我所求,只是遵循父皇遗命而已!如今殿中父皇仙体尚温,你何必定要兄弟兕墙、骨肉相残!你若想要这皇位,弟弟情愿拱手相让!”
是时,冷月沉沉压在宫殿屋脊当中弧弯。
月下萧竟长身挺立,引颈就戮的姿态愈显无私慷慨。萧彦到底不够老辣,见此情景,不禁在原地犹豫了片刻。
就在这片刻之间,内宫羽林军赶到,如流水涌上,护卫在萧竟四周——瞬间局势扭转。
狼狈落败撤出首阳的途中,每每回想当时,萧彦都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成败攸关、举事当口,自己居然冒出妇人之仁!若那时决绝一剑除掉萧竟,没了名正言顺的储君,众朝臣不过是墙头草;
彼时萧章也困在宫中且一贯实力不足,他萧彦只要控住内宫、清除异己,待局面稳定之后迟早坐上皇位。
这一世萧彦却已看开:说到底,萧竟的确更胜一筹:年纪比他还小一岁,在宫变危急时分,做戏却能做的滴水不漏。总是满身大义凛然,尤其那晚月下独挡叛军、俨然一副胸怀天下的模样,令不少身处萧彦阵营的人都暗暗赞同:这才是真正的大魏储君。
正走神间,这边萧章胳膊肘捅捅他,直接问:“二哥,你备的什么贺礼?”
萧彦并不隐瞒:“在北境时寻到块上好紫玉,叫人做了块寿牌,待会献上。”
“就这?”萧章起初不信,随之又是一哂:“送玉牌不是老招式么?二哥你没花心思啊。”
萧彦苦笑,指指自己的亲王常服,又指指萧章身上簇新的缂丝外袍,叹道:“二哥府上花销大,即便有心孝顺也置办不起。你倒有贵妃娘娘贴补,二哥可是仅靠俸禄过活。”
明贵妃一贯奢华,皆因母家是西南豪族,兼暗下插手盐铁官商,自是不缺银钱。萧彦并不点破,萧章也装糊涂,总算放下些戒备,调笑道:“二哥糊弄我呢?你又不曾婚娶,府上连个暖床的人都没有,哪来的花销大?”
萧彦顺势反问,斜着眼睛,半真半假:“你自己没有便罢,你怎知我没有?!”
说到这个萧章来了兴致,折起广袖:“你当真有?哈哈,我就说么,别瞧你平素板脸正经寡淡,其实不可能老实!都是爷们,谁还不懂谁?!二十出头正当的年纪,谁能忍的住?光是每日晨醒那会硬的……身边没个人哪行!我不瞒你,在我房里伺候的可都是千挑万选、知情知趣的婢子……”
他说到兴头,不由声音大了些,远远地就传来一声干咳。
第二根殿柱边坐着戴申祥,佯作捋顺髯须,隔着几排座位瞪过来,示意他噤声。
萧章于是正襟坐直,在萧彦了然的目光中悻悻小声道:“不说了,我舅舅盯的牢,咱们兄弟改日一起去找点乐子。”
一曲落幕,弦乐暂歇。建德帝此时方至,与皇后一并落座。众人齐齐离座叩拜。
建德帝正当壮年,气色康健,在座的谁能料想到他三年之后便将骤然
染恙一病不起?萧章即便有心争宠,也不过是送点寿礼讨好而已;萧竟身为嫡子,更是松弛。
不由地,萧彦心底冒出个隐秘念头:有了前世经历作为先机,若是从现下即刻开始布局准备争储,这一世自己定能坐上那把龙椅。
但今世他已决意许给谢承泽,因此这念头一闪而逝。
建德帝已举起面前金樽向他:“今日大家都在,朕要先与彦儿饮一杯,敬他自北境立功而返,是朕的儿子里第一个上过沙场的。”
萧彦忙恭谨起身举杯:“儿臣无功,皆是仰仗君父恩佑。”
皇后亦笑道:“恭王在几个皇子里最为年长,这是为兄弟们做下表率呢。”
“可二哥不是给犬戎掳去关了好些天么,怎么能算作表率?”脆亮的孩童声音传入每个人的耳朵。
挨着萧竟坐的是最小的皇子萧意,今年算来不过十岁。此时他正扭头问邻座的萧竟,但此时鼓乐已停四下安静,他的声音便清晰可闻。
萧彦北境之行被掳一事无人敢当面提及,但童言无忌,偏偏在此时当众发声,猝不及防。
萧彦并不着恼,饮尽杯中酒,对萧意笑道:“可二哥之后却一雪前耻,歼灭那个部族,这可也算将功补过?”
建德帝面露赞赏,正待开口,不料萧意年纪虽小、人却较真,摇头反驳:“可我听三哥说,二哥你带兵剿灭那犬戎部族时,连他们的女人都一并杀了,只放过了不到车轮高的小孩。三哥说,这不是我大魏德沛之风,叫我不要学你。”
此言一出,殿上顿时寂静,座下人人屏气噤声。
皇后扶了扶头上凤钗,缓缓问道:“竟儿,你可是这么对弟弟说的?”
萧竟便离座站起,并不慌张,先对帝后二人致礼:“确是儿臣之前谈及此事时有此言论。但今日君父寿诞,儿臣觉得在此不宜议论杀戮之事。”
再向萧彦拱手致歉:“弟弟告罪。但以我之见,那些犬戎女子虽为敌部,但终是弱流,何其无辜?二哥被俘固然心中愤怒,但我听闻那首犯已逃脱在外,何必伤害那些平民女子性命。”
他如此一说,既点出萧彦为泄私愤屠灭有辛全族,明示萧彦未能擒住首犯,后患犹存——在众人耳中听来
,只觉萧彦能力不足、残暴有余。
四下悄然浮起一片低声私语。
建德帝脸上阴晴莫测,皇后如坐针毡,萧竟却神色坦然。
自返回首阳,萧彦早预料迟早有这么一出,如置身事外一般,神色无虞:“三弟所说不无道理,是哥哥当时情急心窄,之后亦有悔意,因此不敢居功。”
萧竟再次行礼:“我并非诟病二哥。那时情形,换作是弟弟,只怕连全身而退都做不到,遑论领兵围剿。”
不管心中真实想法为何,现下都不是争论的时候。两人便相视一笑,对饮一杯,此话算是搁下了——气氛随之一缓。
皇后松了口气,重新笑道:“那么恭王快献上寿礼吧。”
萧彦便将准备的玉牌呈上。
紫玉虽也名贵,却不算稀罕;玉牌上缧的金丝是个“寿”字,中规中矩。建德帝托于手中,细细端详,笑道:“甚好甚好。”
放下玉牌,问道:“彦儿此行立威北境,朕已封赏参战将士,只剩你一直不肯领赏。今日朕就再赐你二珠系于额带,如何?”
现下萧彦冠上系着四颗宏玄玉珠,与嫡皇子萧竟同等;萧章两颗,萧意年岁未到尚未封王——若领赏谢恩,自此便是额顶六颗玉珠的皇子。
天子额带上系的是九颗玉珠。
众人看待萧彦的目光不由多了几分热切,连一直心不在焉听热闹的萧章也睁大了眼睛。
这就是君父,毫不吝惜夸赞和封赏,让你以为储位有望、踌躇满志,实则不过是为他的嫡子效力铺路。
萧彦心下冷笑,脸上仍是一派诚恳谦逊:“儿臣实不敢当,惟愿为国尽力、为父尽忠,别无他求。”
若为虚礼作态,之前数次推辞已经姿态做足;此次在喜庆寿宴上违拗圣意拒封,便有些不识抬举。
建德帝的脸果然冷了一瞬,平复之后缓缓道:“彦儿果真谦逊谨慎,如你母妃一样。”
后宫妃嫔并未出席寿宴,仅有皇后在座。
萧彦闻言短暂抬头,言不由衷,但诚意十足:“母妃向来虔心礼佛,儿臣心向往之,时常与她一道为国为君祝祷。”
建德帝微微颔首:“你们母子果然赤诚。”
皇后也随之夸道:“良妃最是和顺心诚,彦儿与阿晴随了母亲,都是极端正的孩子。”
气氛松缓,萧彦却不敢松懈。虽不抬头,他却比在座任何人都清楚:此刻主座两位的笑容面具之下是两道严格审视的目光,若他流露一丝不满异样,即刻便会被察觉。
他规矩行礼归座。鼓乐声尚未跟进,略显冷场。
其余人还未反应,近门处却及时响起个温润清朗的声音:“恭喜陛下,请陛下满饮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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