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盏看到那头白鹿的时候,已然知晓来者何人。
她低垂着头,紧紧捂住狂跳的心口。
司徒南没有骗她,果然闯入了昆仑墟,就能见到风长天!
时盏对风长天了解不多,上辈子根本与他没有交集。
风长天、司徒南、林城子三人对于她来说,全是活在传说里的人物。
纵然后面她看过《林菀修真记》,书中对于风长天的描述也最少。只说他是当今巅峰大能之一,功法儒、道阴阳互修,终年隐居昆仑墟,避世不出。
直到书中结局时最后几章,他和林城子联手杀死了魔君,并奉献了自己千年寿元给林菀及她的六位道侣,得以飞升成仙。
哪怕时盏当时只是一缕幽魂,她都觉得这风长天脑子不正常。
自己飞升不行吗?为什么要奉献自己的修为给别人?
她怀疑《林菀修真记》的作者编不下去了,于是随便写个角色用来搪塞结局。
虽然内心不解,但时盏将现实与书中的故事分的很清。
毕竟这一世与原书很多事都不一样,她所在的世界,是真实的世界,无论如何都不能掉以轻心。
出神的功夫,风长天已然来到三人跟前。
与时盏想象中的道士模样不同,他没有穿道袍执拂尘,而是拿着书笔,一袭青衫飒飒。
他倒坐在白鹿上,眉目俊朗庄严,宛如山水平静无波。墨发用平凡的竹枝束一半披一半,细雪纷纷落在他肩头,颇像画中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
时盏心念动了动,坐在雪地上掩面啜泣,“风前辈救命!这两和尚想杀我!”
两和尚没想到时盏恶人先告状,矮和尚暴怒:“小贱人!你别血口喷人,明明是你先焚了本宗的藏书楼!”
时盏等得就是他这句话。
她蹭地站起来,“焚你藏书楼怎么啦?那等腌渍淫邪之地,就应该一把火烧光!”、高个子和尚作势要打她,时盏赶紧躲在那白鹿身后,伸出头道:“怎么?被我说中你恼羞成怒了?别以为风前辈隐居在昆仑墟,就不知道寂幻妖僧干了什么坏事!”
寂幻那一身逆天修为怎么来的?抓童男童女行邪术,浮光界谁都知道。
“小贱人,你闭嘴!”
“我凭什么闭嘴,我又没说错。”
“小贱人,分明是你血口喷人。”
“呸,亏你们还是和尚呢,一口一个‘小贱人’怎如此粗鄙!风前辈,掌他们嘴!”
“……”
三人在风长天面前吵架,争得面红脖子粗。
驮着风长天的白鹿都看不下去了,偏过头,呦呦鸣叫。
两和尚还在谩骂,风长天敛眉,忽然抬起右手判官笔,凌空一划,旁边山峰轰隆隆裂开一道缝隙,下刻,朔风卷起霜雪,将两和尚一块儿扔了进去。
天地终归寂静。
时盏生怕自己也被风长天扔出昆仑墟,忙微微欠身,“多谢风前辈救命之恩!”
风长天淡淡地瞥了眼她。
女子立在白鹿前,一袭红衣纤秾合度,睛若秋波,眉眼如画,看起来清纯无邪。
但皮囊永远都是表象,风长天留下她,只想知道一件事。
“你如何破阵的?”
时风回心底一惊。
风长天摩挲着手中判官笔,仍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样子,只那眼眸中,暗藏凌厉。
时盏讪笑:“什么阵?前辈莫不是在说笑,我被那两个大和尚追得走投无路,情急之下跳进了暗水渊,哪知暗水渊里别有天地,竟让我来到了传说中的昆仑墟……”
“托词。”
风长天声音一如这,昆仑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
时盏被冷的打了个寒颤。
她怎么可能告诉他,是因为司徒南给提前报了位置她才摸进来的。虽说风长天不杀生,可要是把她弄个半残,也挺难受啊。
时盏脑筋急转,想要找个合适的理由。
但风长天显然没有耐心,他执笔点了下白鹿的脖子,白鹿转身驮着他原路离去。
“风前辈!”
时盏还要他身上的伏羲玉和蹑空草,她急急忙忙追出去几步,脑门儿却“咚”的一下碰到了无形的屏障,疼得眼泪都撞出来了。她揉着额头,焦急地拍那透明的结界,“风前辈!你把我关在这里是几个意思?风前辈!风前辈?”
风长天在苍莽群山中化为一点虚影,许久,他凉薄的音色才随风雪传来:“破阵。”
时盏当场怔愣。
她退后两步,环顾四周,根本看不出这哪里有阵。
“就算要破阵,也得让我看见阵法啊!”
“摸索。”
“……”
时盏欲哭无泪。
别的阵就算没有阵旗,但可寻出规律,再找阵眼。可风长天的阵法,无迹可寻。
脚下除了茫茫白雪,什么也没有。
时盏参悟《霜仙诀》第三卷后,对阵法炼器炼丹等等都有了更详尽的理解,她一身本事,在浮光界也算佼佼者。没曾想,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学海无涯永无止境。
反正离不开,时盏静下心来,研究破阵。
她盲猜有几个阵脚,用灵石放在阵脚上标记。昆仑山上的漫卷冷风,很快刮来大雪将灵石掩埋。时盏不得不一边控制灵石方位,一边继续找阵脚,这对于神识灵力的消耗非常大,但她强撑着咬牙忍了下来。
十几日过去,时盏还是没找到一个阵脚。
夜晚降临,明月漫过苍茫的昆仑山脉,时盏再次耗尽了灵力,挫败地倒在厚厚的积雪里,仰望着无穷广袤的夜幕银河。
她心里将司徒南翻来覆去的骂,这老魔真是害人不浅!只说风长天不杀生,没说他不困人!
她在这阵里被困一辈子,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想到满腔抱负还没来得及施展,时盏顿生不甘。
父母大仇未报,越北还在无念宫等她,如何能在这里蹉跎时光?
黝黑清亮的眼眸中,倒映着繁星天罡。
时盏想起小时候时焕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其实天无绝人之路,走投无路,往往是人自绝矣。换个角度去看,或许路就在脚下。
时盏心神一动。
这满天的星与月,正好映照在她所在阵中。
她看了眼身下的白雪,复望着星空,一个鲤鱼打挺地坐起来,激动道:“原来如此!”
天上的星辰,便是无数阵脚。
此前时盏连题目是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好比知道了题目,那就只需按步骤作解。
这下就好办多了,不肖两日,时盏便破掉阵法。她还没来得及高兴,没走两步,眼前景色变换,来到了一处密林。
密林里氛围阴森诡异,无数妖兽从树后探出尖锐的爪子,鬼哭狼嚎,缓缓地朝时盏爬来……
“凶杀幻象阵!”
时盏心里直骂娘,这风长天到底给她布了多少阵啊?
刚解困阵,又来幻阵。虽是幻阵,可那些妖兽撕咬起来,受得伤就不是幻象了!
时盏很快让自己冷静。她“唰”的甩出苍云鞭,咬牙道:“来——”
布阵者会竭力隐藏阵眼和阵脚,让法阵不停的变化。但是万变不离其宗,注意观察,对应星辰和阵法内的灵力波动,便能找到阵眼和阵脚。
好在这些妖兽品阶不高,时盏与其拼杀到入夜,待星辰出现,她迅速找到十六个阵脚,全部破坏。
密密麻麻扑向她的妖兽瞬间消失。
时盏闭了下眼,再睁开,人已经立在一片火圈中。苍穹上漂浮中无数符箓,草书写满诗词歌赋,绘着山水图腾。卷轴中的文字图画囊括了世间万物,朝代更迭,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山川日月,涵盖八卦乾坤。
时盏此时已经不再恼怒了,她抬手抓来一张卷轴,反而被风长天的阵法逼得燃起斗志。
是破阵,也是学习。
昆仑山巅。
一片青翠竹林掩映着小小的草庐雅舍。
舍中陈设清简,香炉中青烟缭绕,墙壁挂一幅太极双鱼图,阁架上放置几摞书籍竹简,檐外白鹿食草,仙鹤扑棱着翅膀。
风长天盘膝而坐,自己与自己对弈。他手指骨节分明,修长白皙,夹起一枚玉雕的黑子,轻落在棋盘天元点。
一名五六岁的白衣童子踩着积雪走来。
他驱走檐下的仙鹤白鹿,扭身朝风长天拢拳,圆嘟嘟的脸上不太高兴:“师尊,什么时候把那个女修送出去?”
她在那里破阵,舞鞭子扔法器,昆仑山被她一通狂轰滥炸,每天都吵死了。
风长天神色疏淡,“阿竹,你说这世上,有谁能猜到昆仑墟在暗水渊。”
阿竹本是一根竹子,在这草庐前日日夜夜聆听风长天讲道,百年生出神智,又用了百年化为精魅。
他挠挠头发,“弟子不知。”
风长天没想从他那里得到答案。他落下一颗棋子,声色漠然,“先困她十年八载。”
那里足有九十九阵,每个都是单独的阵法,组合起来又是一个弥天大阵。
八卦甲子,神机鬼藏,内蕴奇门遁甲,诸般变化。届时,她意志崩溃,纵满腹谎言,也不敢再继续欺瞒。
阿竹一想还要被打搅这么久,耷拉着肩膀,愀然无乐。
恰在此刻,风长天手腕忽地定住,棋子夹在指尖悬而未落。
阿竹问:“师尊?怎么了?”
风长天抬起头,清濯的目光自草庐的轩窗向外望去。
不远处,凛冽寒风吹起猎猎红衣。女子浑身伤痕,手握着带血长鞭,拖着沉重的步伐,沿蜿蜒雪路,一步步朝他而来。
“风长天!你的阵……老娘全给破了!”
不怪时盏骂脏话。
她被困了一个多月,历经千辛万苦,耗尽了灵石法宝,才破了他的九十九阵。
每个阵法不至于让她身死,却让她落得浑身是伤。
她痛恨这些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修士。仗着修为高,将人玩弄于鼓掌。
司徒南是魔修头子不说了,风长天作为正道修士也这样,实在令人想不明白!
“粗俗。”
风长天听她自称,微微皱眉。
时盏站在草庐外面,透过轩窗,看见风长天正襟危坐在案几前,不染纤尘,而她却是一身血污,对比鲜明。
她握着鞭子,冷笑连连:“是啊,我粗俗。风前辈居在这昆仑墟上,作诗写词,闻香弈棋,品茗观雪,哪懂人间疾苦呢?”
风长天愣了愣。
虽然她没骂人,但这话怎么听都不像是好话。
“何意?”
“一朝未飞升,终究是凡人。枉前辈还是渡劫期的大能,却不问缘由将我丢入阵法。我九死一生闯了出来,骂句脏话怎么了?”
时盏压根儿不担心他将自己拍死,大不了又被扔进阵法。
风长天看向时盏,沉寂的目光如重山叠嶂,不见任何情绪,“我此前问过你,你说谎了。”
因为她说谎,所以该受惩罚。
时盏语塞了。
她干脆耍无赖,“那我万一后悔,又不想说谎呢!你都不给我辩驳的机会!反正……反正就是你的不对。”
风长天蹙眉:“强词夺理。”
“我没有强词夺理!”时盏忍着伤痛,音色清脆,“风前辈儒道阴阳轮回,应知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名,长养万物!万物既为道、天地、日月所生化养育,那么修道者,自然要爱物惜命,关怀众生!你们道家戒律有云,不得有心践踏虫蚁,不得惊散栖伏,不得无故摘花草,不得无故伐树木,不得火烧山林,不得冬月掘地下蛰藏……怎轮到我,反倒被风前辈你困于阵法,惨遭折磨?”
风长天怔忪了几分。
旁边的阿竹听不下去了,他叉腰道:“你这女人,休得在师尊面前胡搅蛮缠。”
“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边儿去!”
阿竹气炸了:“靠!你你你!”
风长天略一抬手,示意阿竹莫要讲话,再开口,第二个粗鄙也来了。
棋盘上的黑白两子已成死局,他将棋子一粒一粒的捡回棋盒,略垂下眼,“司徒南让你来的?”
时盏心想,果然什么都瞒不过这些老妖怪,与其枉费心机,倒不如坦白了。
“不错。”
“他要什么?”
“蹑空草,伏羲玉。”
风长天沉吟了片刻,“蹑空草可以给,伏羲玉不行。”
时盏张了张嘴,想两样都要,但她哪来的脸?搞不好待会儿惹怒风长天,他连蹑空草都不给了,不如先得蹑空草,伏羲玉之后可以再想办法。
时盏忙抱拳:“多谢风前辈。”
她上前两步,站在窗外,双手伸到风长天面前,眼巴巴地等着他给拿蹑空草。
女子那手白皙柔嫩,指尖纤纤,虽然布满细密的伤痕,但并不影响这是双极为漂亮的手。
风长天挪开视线,“自己去挖。”
阿竹翻了个白眼,往竹林里一指,“遍地都是,你没长眼睛啊!”
真是个倒霉孩子!
时盏恨不得上去揪他肥脸,碍于风长天在场,只敢在心里想想。
她钻入竹林,果然看到了几丛叶子像松针的小草,她弯下腰,抬手去拽,还没来得及用劲儿,指尖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连带着肋骨处也突然疼起来。时盏本就灵力枯竭,剧痛袭来,登时身子一软,闭眼栽在雪地里。
阿竹眨了眨眼,“师尊!她晕过去了!要把她扔出去吗?”
风长天眸光微闪,“带进来。”
阿竹不高兴地嘟哝几句,还是依言将时盏给拖进了屋里,正欲离开,风长天又命他将人放榻上。
“这如何使得?”阿竹气呼呼的,“那榻是师尊你打坐的地方,她浑身流血,万一脏了您……”
“你今日还未做早课。”风长天抬起古井无波的眼,打断他的牢骚。
阿竹不敢多舌,忿忿然地转身退下。
时盏平躺在他的矮榻上,双眼紧闭,呼吸平缓。
风长天走到跟前,执起她右手腕,仔细诊脉。
时盏有句话没有说错。万物既为道、天地、日月所生化养育,那么修道者,自然要爱物惜命,关怀众生。
他知她是魔宫中人,抱有偏见、夹带私心惩处,无法做到一视同仁,其实破了心中的戒。
风长天自我反省了一会儿,忽然察觉时盏经脉里似乎有股古老又凶煞的阴冥气。他还欲再探,但她身上那件红裙乃司徒南炼制的防御法宝,阻挡了外人窥视。
这阴冥气十分特殊,隐约像是上古神魔大战中流存的天魔血煞。但神魔大战距今万年有余,怎会再次出现在这女修身上?
风长天不敢轻视,他取出玄武龟甲,将十二枚铜钱放于其中,双手紧扣,合掌摇晃后放入卦盘中。掷了六次,才卜出一道似是而非的卦象。
“子寅辰,午申戍。人同游魂人变归……”
天魔血煞突然出现,难道说明星辰残阵上的预言是真?
世界每万年一个轮回,浮光陨落,天魔随天火重生,黎庶涂炭,尽为焦土,只有天道宠儿才能与之抗衡。
那个天道宠儿,风长天早已知晓了。
她是林城子的道侣。
“咳咳咳.......”
床榻上的女子,尚在昏睡,疼痛拧眉。
事关浮光界万千生灵,风长天必须得弄清楚她身上的天魔血煞是从何处来。
他抬手摁住了时盏的天灵盖,准备搜魂。但转念想,时盏昏迷不醒,需等她醒来征得同意,才能这样做。【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