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之夜过后,魔君的头疾逐渐减轻。
他不再需要时盏每天给他吹笛。
时盏私下和越北、黛瑛讨论过这个问题,大家一致认为,魔君是因为时盏重重复复只会吹两支曲子,已经听得反胃想吐了。
虽说不用吹笛,但时盏又发现了司徒南的另一个奇怪现象。
他每想到新的炼器方子,就让时盏用文字记录在玉简中。
需要炼制什么法器了,也必须是时盏一字字的给他念材料名称。
就连那十种炼器材料的名字,都是他在旁边说,时盏自己埋头默写。
时盏将这些全部归咎于渡劫老魔的怪癖。
司徒南确实不重色,上次之后,再没找过时盏,时盏乐得轻松。
司徒南在旁边炼器,她就跟着学点知识,顺便打打下手。
这日,司徒南炼制出一支可以冒充凡人的素越钗。
他觉得样式不甚满意,随手抛给时盏,“拿去玩儿!”
时盏忙不迭塞进储物镯,笑道:“多谢魔君。”
这些日子,魔君手指缝里漏出来的东西都被她得了。
她疯狂敛财,魔君也都睁只眼闭只眼。
不仅如此,时盏有次还胆肥问他,为什么非要杀映秋和玉郎,司徒南回答的理直气壮:“是他们先想刺杀本座。”
时盏无言以对。
司徒南看向时盏,她站在角落里认真记录器方,红衣艳妍,肤如凝脂,举止恪守规矩,十分恭谨。
不像之前那些圣女,个个恃宠而骄。
暗香浮动中,司徒南又想到了她婉转承欢的娇媚姿色。
他微微动意,轻挑眉地唤了声:“时盏。”
时盏忙垂手而立,“魔君有何吩咐?”
虽然她掩饰的很好,可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疏冷抗拒还是被司徒南敏锐的捕捉到。
司徒南顿时不乐。
他堂堂隰海魔君来了兴致,想宠一宠她,她还不肯,真是岂有此理!
不就是个女人吗?难道还能对她上心不成?
司徒南有些烦躁,他往太师椅上一躺,蹬着云纹长靴的腿不羁地搁在桌上,卷起一本炼器书籍阅览。
他动作大,像是在撒闷气一样。
侍立在侧的时盏揣摩不透他的心思,干脆闭口不言,继续写器方。
殿中一时静默。
少顷,时盏不经意瞟了一眼。
从她的角度看去,魔君逆光而坐,浓密的发失踪松松垮垮的绑在脑后,暮时的暖色橘光线落在他侧脸上,描摹出高挺的眉骨和鼻梁。恍眼瞧着,还颇有书卷气。
“昆仑老贼!”
司徒南重重地拍了下桌案,书卷气荡然无存。
时盏对于他的偶尔谩骂已经习惯了。
世人皆知,隰海魔君、昆仑老祖还有林城子是浮光界的巅峰,却不知魔君最恼恨的不是林城子,而是那位避世不出的昆仑老祖。
至于原因,时盏没敢多嘴去问。
司徒南忽地开口:“你什么时候去找第一件材料,本座要准备炼器了。”时盏沉吟了一下,“属下明日就去。”
写完最后一张器方,时盏将它存于玉简,拿去给司徒南过目。
司徒南微一颔首,便让她存放起来。
时盏看着他手中那本书,突然呆了呆。
“还愣着干什么?”
时盏回神,连忙转身将玉简分门别类的归置在架上。她心怦怦直跳,刚才没看错的话,魔君手里那本书,好像拿反了……
时盏余光再次确认,他真的在反着看书!
她刹那明白了为什么司徒南总让她来写器方、念器方。
为证实心中猜测,时盏壮着胆子在纸上刷刷写下三个词,缓步来到司徒南面前,恭恭敬敬地说:“魔君,昨夜我炼出了一件非常喜欢的防御法宝,但不知给它起什么名字,可否帮我抉择抉择?”
司徒南不愉她打断自己看书,却还是伸出右手,“本座瞧瞧。”
时盏忙递上宣纸。
就算她猜错了,也不过是被司徒南骂一顿。
司徒南端详良久,才指着中间说:“这个,顺耳一点。”
时盏目光一凝。
司徒南不耐烦地挥挥手,打发她退下,时盏躬身离开,待殿门关上,她才展开手里的宣纸。
只见那三个词赫然写着:蘑菇炖黛瑛,红烧越北,酥炸灵鱼干。
司徒南选了“红烧越北”,还说这个名字顺耳……
时盏憋笑,原来浮光界的大能竟有不识字的!
时盏接了任务,次日便要离开无念宫。
司徒南对她没有太多约束,但并不允许她带走越北。
时盏不明白他在担心什么。
魔君手握焚月图,普天之下她和越北能逃去哪里?虽然心中纳闷,到底不敢反驳魔君的意思。
临走前夜,时盏叫来黛瑛,嘱咐她和越北之间互相照拂。
哪知黛瑛会错了意,认真点头:“放心,我不会让他在外勾三搭四。”
时盏哭笑不得。
黛瑛离开后,越北立刻扛起时盏,急匆匆地走进寝殿。
他将时盏放在床边,半蹲着将头枕在时盏腿上,声音闷闷的,“时时!明日我去求见魔君,我要跟你一起去!”
“不要任性。”
时盏扳过他的正脸,俯视着他明亮的眼睛,告诉他:“暂时的离别并不可怕。给我一点时间,等找齐了那事件炼器材料,我们就可以永远不分开了。”
越北还是不愿意:“可是,我怕你一个人有危险。”
“我以前也是独来独往啊。”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时盏愁眉深锁,说实话,她也不知道。
那十件炼器材料都极为难找,甚至许多种东西她听都没听过。
司徒南给了她一个寻宝的罗盘,但这寻宝路上,定是艰难重重的。
越北着急的握住她手,“是不是要很久?”
修士生命漫长无涯,某些高阶修士,闭关就是百年弹指。不像凡人,数十载如蜉蝣朝生暮死。
时盏回过神,她与越北十指紧扣,承诺道:“越北,你每天都找一枚最好看的海螺放在玄霜宫。每当你找够一百颗,我无论在何方,都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她知道这样一来会很误事,但没有办法。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只要是她认定的人,无论如何,都会护在羽翼之下。
越北不舍,却又不知如何挽留,只能去亲吻时盏的手指、手腕,沿着她洁白的手臂,一路吻到她的肩头。
时盏亦是想他的,她抱着他与他拥吻,一起滚入宽阔柔软的床铺间。
一夜红被翻浪,浓情难诉。
越北不知道后面怎样了,甚至自己莫名其妙的昏了过去。等他醒来,床榻旁边的空荡荡的,时盏早已不见了踪影。
令越北没想到的是,此后,魔君不再重用他了。
以前魔君总会把他带去炼器室,让他服用几种丹药,然后蹲在一个奇怪的阵法法器里,一段时间后,修为就会进阶。
自从时盏走了,魔君没有安排他任务,就算有什么必要的行动,也都交给黛瑛或者毒姥。
越北不解,可他不敢去质问魔君。时光闲暇,他干脆每天都去隰海帮时时寻找最美的海螺。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流云来了又聚,聚了又散。
玄霜宫院子里的漂亮海螺已经堆成了座座小山。
时盏四处奔波寻宝,一年回来三到四次,除了和越北之间的约定,月圆之夜前后,她必须赶回无念宫,帮助司徒南散功。
八年来的辛劳艰苦不是全无收获。
十件炼器材料,时盏已经找齐了五件。剩下五件,要么位置不明,要么十分棘手,需要时盏从长计议。
她如今已经很满意了。
照这个速度,很快就能从魔君手上要走越北,与越北远走高飞。
中秋月圆将至,时盏虽然查探到了赛息壤的下落,但收到了司徒南的传音,不得不从西江赶回无念宫。
无念宫门口的冥狼见到她,垂首让道。
这些年来,她不常在魔宫中,魔宫里又多了些来投奔的陌生魔修。
时盏陡然出现,一路走来,惹得那些魔修纷纷侧目。
“她就是魔宫圣女?今日得见,果然倾国倾城。”
“人家戴着隐匿面容的面帘,你怎么看出来倾国倾城了?”
“你看她那腰,那腿!哎呀,绝了!”
又有人窃窃私语,“好听点是圣女,其实是浮光界第一妖女!听说她为了抢宝,不折手段。”
“怎么个不折手段之法?”
“她为了夺取王家的玄炎焰,威胁王家老祖,说若不交出玄炎焰,就把人家十九代单传的男孙命根子剪掉!把那王家老祖给吓得,赶紧把玄炎焰交出去了。”
那魔修咳嗽了两声,又道:“还有啊,你们别小看她元婴后期的修为,好多出窍期的修士都没在她手上讨到好处。她仗着自己炼制的法器多,打起架来,根本不讲江湖规矩,先叮咚哐啷一通乱扔法器,砸的对方灵气耗尽,她再跑出来捡漏。”
时盏:“……”
你们这些嚼舌根的,别以为用传音入密我就听不到!
她柳眉一竖,正要发作呵斥两句,就看到了正前方的黛瑛。
时盏转怒为喜,快步上前,扔给她一包灵鱼干,“诶?越北这次怎么没来?”
往年她每次会来,越北都乖乖站在魔宫门口迎她。
黛瑛餍足地吃起灵鱼,嘴里塞得鼓鼓囊囊,“他神神秘秘的,说在给你准备礼物。”
时盏还挺期待,“正好,我也给你们带了好东西。”
两人相携往玄霜宫去。
黛瑛方才听到那几个魔修嘴碎,扬了扬刀,说:“等会儿我去宰了他们。”
“别。”时盏按住她胳膊,“你忘了我给魔君新提的规矩了吗?”
无念宫中,不再允许随意武斗。
这些年在这里待久了,时盏发现无念宫并不是正道上所传言的那么不堪。
司徒南是炼器狂魔,除了让傀儡管事例行发放灵石,根本不管手底下这些魔修。
魔修在外面杀人也好,放火也罢,他都不以为意。
本来都是些凶神恶煞的三教九流,时盏从不妄想他们有天会向善,只是每次都碰见魔修在宫中武斗,天天死人残肢乱飞不说,还砸坏花花草草。
时盏觉得这样下去不太好,就在司徒南面前提议了几句,司徒南大手一挥,立下了这个规矩。
要武斗可以,在傀儡管事那里登记名字,赌注自行商议,去演武场定胜负。
“再说了,那些魔修也没说错。”时盏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在浮光界的名声确实很差。”
修真界里争夺天材地宝,摩擦难以避免。
时盏不想滥杀,只能坑蒙拐骗各种耍阴招。
久而久之,她的妖女名头传遍浮光界。
但时盏不担心,毕竟每次“作案”都蒙着面帘,隰海魔君炼制的法器有保障,这么久以来没谁见过她的真容。那些人气得跳脚,她扔下一句“要算账去找司徒南”就逃之夭夭。
时盏和黛瑛正说着话,转过一处宫墙,就见两名魔修正在围殴一名男修,逼迫他交出身上的值钱东西。
男修虽说元婴初期的修为,可好像受了重伤,蜷缩在地,死死捂住腰间的储物袋。
两名魔修朝他胸口狠踹,时盏如何见得这种事,她厉声喝止:“住手!无念宫中不许私斗,魔君立下的规矩岂容你们阳奉阴违?”
黛瑛也皱了皱眉。
那两人回头,见是魔君的死士和圣女,吓得面色一白,忙不迭连声讨饶。
黛瑛上前,每人踹了一脚,“还不快滚。”
两名魔修屁滚尿流地离开。
男修血气上涌,颤抖着手去捂胸口,嘴角溢出鲜血。
便在此时,他眼前伸来一只皓腕凝霜的纤纤素手,莹白的指尖捏着粒丹药,音色清丽:“这是回春丹,对你受损的筋脉有益。”
男修觉得这音色耳熟。
抬眸看去,发现说话的正是那位圣女。
她覆着面帘,面目一团模糊,身材却娉婷袅娜,纵然穿着艳丽单薄的红裙,却不见半点妖俗。
怪不得有传闻说,隰海魔君对这位圣女宠爱有加。在无念宫,她的地位只在魔君之下。
男修心机百转,默想: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若攀上圣女这高枝,说不定能在这诡谲的魔宫里好过一些。
思及此,他强忍伤痛,接过丹药塞进嘴里,单膝跪地抱拳:“小人宋据,多谢圣女救命之恩。圣女若有差遣,小人万死不辞!”
时盏这才仔细看了他一眼。
这名叫宋据的青年,看起来穷困潦倒,身姿倒挺潇洒。额前垂下几缕狼狈的发丝,还是没遮住他平庸的五官,以及额处的青色胎记。
时盏笑笑:“这倒不必。”
平日里她也不爱多管闲事,只是方才见他被拳打脚踢,莫名想到了曾经的自己。
谁没个落魄的时候?
宋据还欲继续谄媚,远处突然传来一男子的呼喊:“时时!”
他循声望去,但见一名头绑发带的俊朗男子朝这边狂奔而来,将圣女抱在怀中,高举转了一个圈。
“越北!快放开我!”还有外人在,时盏红了脸颊,握拳捶他肩膀。
越北不肯,嘟囔道:“谁让你这么久都不过来?”
“遇上一点事,不过现在解决啦。”时盏挠挠他的耳朵,越北怕痒,这才将她放回地面。
三人不再管宋据,说说笑笑的离开了。
宋据半跪着,晦暗阴鸷的目光透过凌乱垂下的发丝,望向他们渐远的背影。
那圣女和男子十指紧扣,俨然神仙眷侣。
“越北,你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
“到玄霜宫你就知道了。”
“……”
抱刀女修突然开口,“时盏,你又给我们带了什么东西?”
圣女笑了起来,“你们猜。”
宋据正在擦拭唇边血迹,听到“时盏”三字,瞳孔一缩,猛然抬头。但佳人已转过了墙角,只余层叠裙摆的一抹醒目红色。
越北给时盏送的礼物,是他亲手雕刻的时盏小石像。
时盏原本还很好奇,待越北拿给她一看,那石像纤细身材是她的,可惜脸却是黛瑛、毒姥、司徒南等人的混合体,奇形怪状,看久了都有点刺眼睛。
就不该相信他一个脸盲能做出雕像........
她将越北的礼物收下了,从储物袋里摸出两枚三角形的塔香,分别递给二人:“这香有滋养魂魄的作用,你们两个失了魂魄,没事就燃着多闻一闻,不管有用没用,聊胜于无。”
黛瑛捏着塔香,发现它像琥珀一样,里面还有亮晶晶的闪片流动。
她点头,“喜欢!”
“我也喜欢!”
越北赶紧道。
时盏忍不住笑了起来。
三人聚在一起聊天,时盏跟他们分享自己在浮光界是怎么夺宝的,听得越北不住给她鼓掌:“时时好厉害,兵不刃血,这些宝物就全是你的了。”
哪像他,每次办魔君交代的任务,都是跟别人生死相搏。
时盏得意的翘起嘴角,“那当然啦。”
她手指转着腰带上的珍珠流苏,又说:“赛息壤的下落我也查到了,就在西江那只狐妖城主的身上。”
黛瑛正在吃灵鱼干,闻言皱起了眉头:“狐妖可不好对付。”
那是一只得了天道机缘,已经修出人形的八阶大妖怪,修为差不多在出窍后期。
“没事。”时盏拍拍黛瑛的肩膀,“我已想到个点子。”
正在此时,錾芙蓉的耳珰亮起了光芒,时盏笑容一僵,她站起身道:“我先去面见魔君。”
时盏步履缓慢走出玄霜宫。
她其实可以直接用传送阵,但不想。
明天就是月圆之夜了,虽然已帮司徒南散功多次,但想到他失去理智如野兽般猩红的眼,时盏还是阵阵心悸。
深灰色宫墙过了岁月磨砺,墙面裂开了几道不明显的痕迹,在阴云的笼罩下,显得道路又长又冷。
道路尽头,立着一名灰衣男修,身影萧索,正是宋据。
他显然是在等自己。
时盏在魔宫里见惯了趋炎附势之辈,这人这么快就要来巴结她了?
她顿住脚步,蹙额问:“你有什么事?”
隔着珊瑚红的米珠面帘,宋据看不清她的脸,更看不透她的修为。
她立在面前,红裙猎猎,仪态万千。
是了,也只有她,身段才会如此窈窕纤阿。
来时想好的千言万语,此时全都梗在喉间。
他苍白着唇嗫嚅了两下,终究不知如何开口。
时盏莫名其妙,抬脚与他擦肩而过,才走出两步,就听身后人忽地喊她:“圣女!”
时盏回头,“到底有何事?”
宋据拢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眸光闪烁,音调有些许沙哑,“你在无念魔宫,过得还好吗?”似乎意识到这句话不太妥当,他慌然的垂下眼睫,“因为小人初来此地,实在担心再遇到刚才那两人。所以想知道,小人能否在无念宫过得顺心如意。”
时盏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她解释道:“来无念宫的人大都是避难的,如果怕被抢,那就待在无念宫好好养伤,减少外出。”
“圣女也是来避难的吗?”
宋据脱口问道。
时盏这人说话好生无礼,皱起烟眉,冷声道:“管好你自己。”
“小人逾越了.........”宋据低下头,额上的胎记更为明显。
待时盏转身离去,他才敢正视她方才站立的位置,寡淡无奇的脸上,神情晦涩难明。
恰时,道路另一头传来说话的声音。
那个可以牵她手、抱她腰肢的男人,正和抱刀女修交谈。
“黛瑛,我那个雕像真的很丑吗?”
“丑死了。”
“那怎么办?要送什么时时才会喜欢?”
“灵鱼干?”
宋据略一沉吟,举步走了过去。【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