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皇帝, 正略微头含笑同太后说话。
从许长安的角度,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脸庞。容颜英俊,气质天成。他的面容, 与她记忆深处那个人一般无二。
竟然真的是他!
怎么会是他呢?
许长安头脑几乎是一片空白,心脏狂跳不止。她竭力克制, 才让自己没低呼出声。
她怎么也想不到, 本以为今生今世都不会再相遇的人, 居然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而且还是以这样的身份。
承志,父亲从外面领回来的失忆少年, 差点成为她的嗣兄, 文元的亲生父亲……
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当今的皇帝?
短短数息间,四年前的那些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有他们在许家厅堂的初见, 有她使各种小手段的刻意亲近,有两人在陈家客房的抵死缠绵, 也有他诚恳而认真的承诺……
许长安心头茫然,耳朵旁边似有轰隆隆的耳鸣声。她原以为那些记忆都随着时光的流逝,早被她给忘却了。直到今天, 她才突然发觉,她一直都还记得, 只是不曾刻意想起罢了。
一时之间, 她心内五味杂陈,惊、惧、忧……竟不知哪种情绪更多一些。
但眼下没有多余的时间给她缅怀过去, 她心里的种种情绪瞬间被浓浓的担忧所取代:现在该怎么办呢?
当年他听到他们父女对话, 知道了事情真相, 负气出走, 不见踪影,心里大底是怨恨的吧?自己对他骗身骗心、始乱终弃,父亲还将他狠狠责打一顿。他会不会报复?又会怎么报复?他要是知道文元的存在,会不会来抢文元呢?
……
她脑海里,各种思绪交织,乱糟糟的,半天毫无头绪。
尽管她在努力平复心情,保持镇定,可还是多多少少给人看出了异样。
郑太后关切地问:“许娘子,你可是身子不适?”
怎么瞧着不太对劲儿呢?
“啊?”许长安一惊,连忙驱走心中杂念,她将头垂得极低,试图将面容隐藏起来,像是一个不敢窥探天颜的胆小妇人,变换了嗓音,回道:“多谢太后关怀,民妇无恙。”
“没事就好。”郑太后转向皇帝,“皇儿,这就是哀家跟你提过的,前日在齐云寺,救了哀家的小姑娘。不对,不能说是小姑娘。许娘子的孩子都三岁了。可惜了,也是个苦命人,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
太后絮絮说着,慈爱而温柔。许长安却听得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暗暗祈求太后不要再说下去,可她自己又不能打断太后的话。
“哦?是吗?既是太后的恩人,那朕理当重赏。”皇帝略带清冷的声音响起,“不知这位许娘子想要什么赏赐?”
许长安哪里能要赏赐?她只能回答:“治病救人乃医者本分,民妇不敢以太后恩人自居,更不敢索要赏赐。”
她回话之际,老实站着,低垂着头,恨不得自己有隐身瞬移之术,好让皇帝看不见她。
郑太后有些不解:“咦,怎么突然就拘谨了?方才不是还好好的?许娘子,你别站着了,还坐下说话。”
太后吩咐,许长安不得不从,只得僵着身子,重新落座。
这一番动静不小,到底还是引起了皇帝的注意。
年轻的皇帝眸中闪过一丝惊讶,他双眉紧锁,眼神有点古怪。
许长安能感觉到皇帝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那视线犹如实质一般,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她攥紧了拳头,努力不让自己失态。
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紧张,太后含笑埋怨儿子:“许娘子方才跟哀家说话时,还很自在。你一来,突然就拘谨了。哀家身体很好,你还是去忙你的事吧,别打扰我们说话。”
皇帝移回视线,失笑:“如此说来,倒是儿子的不是了。母后少坐,儿子先行告退。”
“走吧走吧,快些走吧!”太后故意做出不耐烦的模样,声音听起来温柔极了。
眼看着皇帝起身离去,许长安暗暗松一口气,随众人一起行礼。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皇帝行了数步后,骤然停下脚步,转身重新看过来。
许长安躲避不及,整个人暴露在皇帝的视线内。
两人目光相撞,许长安有一瞬的恍惚,她暗道不好,匆忙低头躲避,懊恼不已。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看见她了!
皇帝垂眸,轻声问:“许娘子,朕看你有些面善,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许长安心头一跳,说道:“民妇从小长在乡野,无缘窥得天颜,今天乃是第一次面圣。”
言下之意,之前并没有见过。
她寻思着,皇帝既然没有直接道破,那她是不是也可以装作不知道?
郑太后看她紧张,在一旁说道:“皇儿,天下相似之人多的是,兴许是你瞧着眼熟,所以觉得面善。哀家想跟她说会儿话,你快别吓她了。”
皇帝似笑非笑,没再说话,只盯着许娘子细细瞧了一会儿,才缓缓收回视线。
他按了按眉心,大步离去。
见皇帝离开,许长安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松懈下来。她身子一软,几乎要站立不住。
他认出她了吗?
她这几年变化不大,他应该能认得出来吧?
郑太后轻笑着安慰她:“你不用害怕皇帝,他不是那等残忍嗜杀的。你纵有些失礼之处,他也不会把你怎么样。何况你还对哀家有恩呢。”
太后能看出许娘子对皇帝的惧意,不过她也不觉得奇怪,这天下百姓,谁不畏惧天威?
许长安只勉强笑一笑以作回复。有那段往事在,她怎么可能不怕呢?那种羞辱欺骗,寻常人都受不住,更何况是九五之尊?
可看皇帝方才的模样,她又不大明白,他是没认出她?还是当着太后的面不想发作?或者是宽宏大度不跟她计较?
怎么他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呢?无喜也无悲。仿佛那些事,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说话间,太后又问起了她的打算:“许娘子,御药供奉的事成了,你以后是要留在京城吗?”
许长安正在出神,也没多想,下意识回答:“是,民妇想留在京中试试。”
话刚一出口,她就后知后觉感到不对。有那段往事在,她还留在京城干什么?自然是躲得越远越好啊。
待要补救,已来不及了。
“这样很好。”太后笑得欢喜而舒心,“好孩子,你既通药理,又懂医术,还想留在京中,何不索性就在这宫里,做一个司药的女官?”
许长安连忙婉拒:“太后,民妇才疏学浅,又长在乡野,不通规矩,当不得这女官。”
“许娘子,你医术如何,哀家心里有数。也不用你真的精通规矩,长侍宫中。若真那样,倒是哀家拘着你了。哀家是想着,平日里你若有事,尽管去忙。哀家需要你时,你进宫帮哀家看看,也就是了。”郑太后叹一口气,“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是男子,医术高明是高明,可有时候会不太方便。”
太后说的极其诚恳,许长安这会儿再说自己不留京城,想回湘城老家去,就未免显得太刻意了。
她正思索着拒绝的理由,只听郑太后又道:“你毕竟是个年轻寡妇,独自支撑门户,肯定艰难。若有个司药女官的名头在,也能方便不少。再者,你不是喜欢药方吗?为了那什么古药方,直接就去齐云寺。太医院、御药房的药方只怕会更多……哀家跟皇上打过招呼了,他也同意的……”
郑太后生的美貌,说起话来温柔和气,还始终带着淡淡的笑容。不像是高高在上的太后,倒有点像记忆中早逝的母亲。且她说的有理有据,许长安听得一阵神往。
如果皇帝不是承志,这等好事落在她头上,她肯定立刻答应下来,哪里还会犹豫?
但现在,她又怎敢应下?听说皇帝也同意,她涩然问:“皇上也知道?他知道我是谁?”
此时此刻,她甚至忽略了应有的自称。
不过郑太后并未跟她计较,轻笑着点一点头:“是啊,他知道啊。你不是湘城许家,金,金药堂吗?”
许长安惊讶而又不解,他知道?也同意?这样的反应,到底什么意思?
难道说真是她认错了人?
本来已经笃定的事实,这会儿反倒有那么一点点不确定了。
很快,她就又摇头。不,她绝不可能认错。曾经有过那样接触的人,变成什么模样,她都不会认错啊。
“许娘子?许娘子?”郑太后轻柔的声音响起,“哀家同你说的事,你意下如何?”
许长安思绪急转,暗想,他既知道她的存在,又同意所谓的司药女官,那她答应或者拒绝,又有什么区别呢?毕竟金药堂参与御药供奉的事,已经定下来了啊。她少不得要跟宫里打交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要真蓄意报复一个人,难道她还真得能躲得开?
略一沉吟,许长安回道:“回太后,此事请容许民妇与家父商量过后,再做决定。”
郑太后有一点点失望,却也没勉强,只说道:“那也好,这种事,是要跟长辈商量一下的。”
两人说一会儿话,郑太后没再留她,赏赐了一些珠宝玉器后,命内监送她回去。
许长安心绪起伏,几次想问一问怎么回事,却不知该如何问。马车停下后,她深一脚浅一脚,如同游魂一般进了客栈。
青黛看见她这样,吓了一跳,连忙倒一杯热茶给她喝下:“小姐,怎么了?是太后为难你了?”
文元也像是被吓到了:“阿娘……”
许长安将儿子抱在怀里,搂着软软热热的一个小孩儿,又喝了一杯热茶,她才觉得四肢又有了力气。
怕吓着孩子,她笑一笑,轻声道:“我没事,太后很慈祥,说话也好听。是我第一次进宫,被皇宫的气派给惊着了。”
文元脑袋在母亲身上蹭了蹭:“阿娘不怕。”
许长安低头摸了摸他的脑袋:“对,娘不怕。”
有怀中孩子在,好像重新又有了勇气。许长安渐渐冷静下来,甚至琢磨,若他真同她追究旧事,蓄意报复,那她就抵死不认,只说当年是跟父亲争吵的气话,说自己一片真心,苦等多年。反正这些年她也没再嫁,也没再招赘。
轻轻叹一口气,许长安将孩子抱得更紧了一些。
尽管这般打定了主意,她心里还是难免有点不安。
毕竟那是皇帝,九五之尊,捏死她还不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半个时辰后,高永胜前来拜访。
许长安让青黛先带着文元去玩,她则招待客人。
“恭喜恭喜啊。”高永胜满脸笑意,仿佛与有荣焉,“师妹知道自己救的人是谁了吧?”
许长安只是一笑:“当时没想那么多。”
“对,这才是我们行医之人的本色。”
“高太医。”许长安忖度着问,“你常在宫中行走,对宫里的情况,想必有些了解吧?”
“嗯?”高永胜放下刚刚端起的茶杯,“这是自然,你想问什么?”
许长安自然不敢刺探皇家秘辛,只佯作无意说道:“我今天进宫见太后,发现太后年轻貌美,不然那天在齐云寺,我也不会猜不出这是太后。”
高永胜笑笑:“太后确实春秋鼎盛,就连当今圣上,也才刚刚弱冠之龄。今上勤于政务,爱民如子……”
“我恍惚听人说,皇上是先帝的第三子?”
高永胜朝门的方向瞧了一眼,压低声音:“对,是第三子。你们家以后参与御药供奉,时常跟宫里打交道。有些事,我先跟你说清楚,也免得犯忌讳……”
许长安闻言来了精神,跟着低声说道:“还请高太医教我。”
“先帝有过两任皇后,都是郑家女。第一位皇后二十年无所出,薨逝之后,先帝娶了第二位皇后,也就是现在这位太后,生下了三皇子,也就是……。”高永胜手指向上指了一下,喝了口茶水,继续说道,“四年前,大皇子因为残害手足,贬为庶民,……被立为太子。”
说到这里,高永胜伸出三个手指比划了一下。
许长安神色微变,低声问:“残害手足,是大皇子害……”
她学着高永胜,也用手指比划。
“嗯,你们不在京中不知道。那会儿三殿下失踪了好几个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先帝急得头发都白了,下了死令,必须找到。还好皇上是真龙天子,福大命大,被苏大人及时发现,藏匿起来,又平安送回京中。”
“苏,苏大人?”
高永胜点头:“对啊,苏大人。说来这事儿也巧了,那年五月,苏大人因丁忧回乡,意外发现受伤的三殿下。寻医问药,不得其法,后来悄悄送回京……”
许长安讶然:“五月吗?”
五月份时,他不是被父亲带回许家了吗?
“好像是五月吧?”高永胜也有点不确定了,“不过这事儿也不重要。反正皇上自己都不记得了。”
许长安心中讶异更重:“不记得?”
“是啊,就是不记得啊。”高永胜不自觉凑得更近了一些,声音越发低了,“当时我有幸跟着太医院的罗掌院一块儿前去,亲眼看着他用银针过穴的方法给皇上排除颅内血块……”
他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三殿下睁开眼睛后,双眉微拧,沉声问:“我怎么会在这里?”
受伤之后那几个月的事情,竟是一丁点都不记得。
高永胜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人的头脑啊,玄之又玄。我之前就见过有的人受了伤,撞了脑袋,不记得自己是谁……”
许长安一怔,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心头翻滚:原来他不记得了啊。
她的那些心虚、惧怕、担忧……几乎是在顷刻间化为灰烬。
原来,他不记得啊。
怪不得他用那种眼神看她。
那她还提心吊胆干什么?
许长安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她对自己说,不记得好,那她就不用担心他报复,她可以在京中大展拳脚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
可能今天忧思过重,到了夜里,许长安破天荒的失眠了。
同样没有睡好的,还有皇宫中的年轻皇帝。
内监点上一支安神香后,他才勉强睡去。
他又一次做梦了,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梦里是在一个很陌生的地方。他和一个年轻的女子交颈而卧,如在云端。
在无数次的梦境里,他都看不清她的脸,只知道她长发柔顺,皮肤雪白,声音娇嫩,极其热情。
每每醒来,他都觉得心口微微的疼。
而这次不同的是,在极度愉悦的时刻,他居然看到了她清晰的面容。
竟然是……在母后宫中见到的许娘子?!
皇帝猛地睁开了眼睛。【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