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朦朦胧胧的灰色逐渐加深,阿布拉克萨斯并没有回答。我稍微有些不安,没有视觉使得觉察对方的动静显得几乎不可能,我只能通过声音和语调来判断情绪,而阿布拉克萨斯的沉默却让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此刻的马尔福家主又会是怎样一副倦容。
一只手轻轻附在我的左肩,缓慢地,纸质页面被铺展开时的沙沙声传来。是阿布拉克萨斯——此刻的马尔福家主面对我的请求难得地表示出顺从,很快,他便不自然地开口,为我念出《预言家日报》上关于阿兹卡班被攻破的报道。阿布拉克萨斯的声音并不高亢,语速也不急不慢,只有在念到我的名字和对我的指责时会稍稍停顿一下,似乎是为了顾及我的态度。
等报道念完,我几乎立刻就能断定这不过是凡里斯部长灌输的废话,毫无榨取信息的价值。也对,在真相对其不利的情形下,在《预言家日报》不得不对外做出解释的窘境中,我们的部长大人又怎么会对巫师界透露出哪怕一丝有用的信息呢?
“都是些搪塞巫师的垃圾。‘邪恶的黑巫师多琳梅多斯杀死负责押送的傲罗后,与几个臭名昭著的黑巫师部下一起出逃阿兹卡班’——这只是小孩子都能想到的推脱言辞。”我说,“阿不思邓布利多一定能轻易看穿这些谎言。”
“可是魔法部长没有必要顾及邓布利多的意见,他们之间本来就互相猜忌。你得承认这篇报道还是有巧妙之处,亲爱的。”阿布拉克萨斯用手敲了敲报纸版面,“为了搜查失踪的黑巫师,摄魂怪们获准在阿兹卡班之外的巫师界属地活动——寥寥几句,很好的掩盖了摄魂怪叛乱。”
我不得不承认阿布拉克萨斯的意见是正确的。
“然后那些被袭击的倒霉鬼,自然就被魔法部官方认定为出逃的黑巫师——”
“——接下来几日《预言家日报》就会宣布有黑巫师的尸体被发现。”阿布拉克萨斯意味深长地接下话头,“安抚大众。”
“凡里斯福吉并不能欺骗所有人。”
“欺骗?”阿布拉克萨斯的反应像是听到了一个及其拙劣的笑话。“高明的骗子从来不会欺骗别人,他只会让别人自己欺骗自己。现在有谁愿意相信阿兹卡班已经被彻底攻破?凡里斯只是在重复巫师们告诉自己的那些谎言。”
“但如果邓布利多站出来可就不一样了。”我试着反驳。
“在蒙昧无知的大众面前,个人的力量渺小且无足轻重。”阿布拉克萨斯的语调意味深长,推动事态发展的永远是‘声势’,而非人的才智和权威。我以为你明白的。”
“你不认为自己过于狂妄了吗?”我冷冰冰地说,“我们谈论的个人可是在谈论击败黑魔王格林德沃的英雄,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白巫师!”
耳畔传来阿布拉克萨斯宽容的轻笑。
“15世纪时,阿兹卡班只不过是荒芜海岛上一座废弃的巫师堡垒。黑巫师埃克斯蒂斯设法囚禁或是制造出了大量摄魂怪。它们成为茫茫北海中的塞壬——当然长相不讨人中意。埃克斯蒂斯经常用丰盛的食物引诱麻瓜水手们抛锚驻足,血淋淋的骨架则被用来装饰岛屿的十字栅栏。埃克斯蒂斯死后两百年,我们才拥有了第一位实质性的魔法部长。到了第二任,当时的达摩克里斯·罗尔部长正式接管阿兹卡班确立了争端的开始。在他之后任职的部长中,反对者和支持者几乎一样多。巧合地是,17世纪距离现在又是两百年的间隔,而我们依然在为这个问题争论不休。”
阿布拉克萨斯对魔法界的历史事实十分熟悉。对于魔法部的历史渊源,我们的马尔福家主总是格外关注。事实上,他在霍格沃茨的魔法史一直是优秀——这在斯莱特林中非常罕见。不过考虑到某些历史与他的家族历史息息相关,他的高分也就显得并不那么令人惊讶。
“我不是很明白——”
“混乱。矛盾。波动。”阿布拉克萨斯冷静地说,“多琳,巫师界对阿兹卡班的政策,就像是两头狼口中来回撕咬的那一块带血鲜肉。两百年过去,这块肉早已腐烂,但是撕扯却永不停止。回头看看历史,废除的呼声上涨,肉块便离代表反对立场的那头狼更近。而支持者上台,代表保留态度的狼则更占优势。”
“可是对阿兹卡班这个问题一定存在一个正确的回答。”我补充,“不是去就是留,难道不是这样吗?”
“很好的逻辑。”阿布拉克萨斯说,“也许伟大的智者正站在废除的那一边?也许伟大的英雄正站在保留的那一边?要知道——”说到这里,年轻的马尔福家主声音中透着露骨的嘲讽,“历史上那些称得上英雄和智者的,比能够进赫奇帕奇的巫师人数还要多上许多。这么多人难道会意见一致?当然不。所以‘跟随伟大者的方向‘本身就是一句毫无逻辑的废话。与数量惊人的巫师们相比,单独的个体不过是侏儒。他们是被趋势推上台面的傀儡,威风凛凛的旗帜,名不副实的救主。或者你也可以称他为时代的发言者与行动家,他们发出别人需要他们发出的言论,他们完成别人渴望他们完成的愿景——人们口中的伟大人物不过如此。英雄和智者来来往往,生生灭灭。大多数人依旧是大多数人。”
这番话就像是一幕宏大马戏的终曲,在观众的瞠目结舌中砰然落幕。时钟沉重地敲响了第十下,金属碰撞的奏鸣声长久回荡在房间中。冰冷的百合香气袭来——阿布拉克萨斯两只手都放在我的肩头,我耳边传来了马尔福家主审慎而又冷静的嗓音。
“伟大的英雄,平凡的蠢人。羸弱,渺小,无足轻重……你,我,就连阿不思邓布利多也是如此。”阿布拉克萨斯叹惋道,“左右时代的永远只能是‘趋势’。而趋势恰恰就藏在那叠被你斥为垃圾的小小报道之中。”
“你说的对,亲爱的阿布拉克萨斯。”我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我是该重新再看一遍这些报道了……”
一时间房间显得异常寂静。
阿布拉克萨斯身上的百合熏香就像是穿透白纱的微风。放在我双肩上的手慢慢紧握成拳,我肩上却感到他的手比之前的力度却更轻了些。他的呼吸则比他的动作更为轻柔。
沉默中的阿布拉克萨斯,对于我而言只是百合花香气一样的存在。
“我现在觉得你的某些缺点也是一件好事,自大的洁癖狂马尔福先生。”我弯弯唇角,“以前从没留意过,这种香味真好闻。”
过了很久,我才听到阿布拉克萨斯的声音。
“梅多斯小姐也会开始鉴赏熏香。”他的语调依然慵懒,“看来我的努力终于有了一点进展。”
“毕竟在马尔福家主身边耳濡目染。”我恶作剧一般地故意拉长调子,“啊……我这么说你一定很高兴。”
“就我所知黑魔王对香料并没有太多感兴趣,你也不必勉强自己去迎合别人,傻姑娘。”
“思维是思维,爱好是爱好。”我草草敷衍过去,随即刻意勾起嘴角,“刚刚的意思……也就是说你承认你很开心了?”
非常不自然的沉默。
“你有时候应该坦率些,马尔福先生。”我抬起下巴,“何况你转移话题的伎俩太拙劣了。”
“啊……是这样吗?”阿布拉克萨斯像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好了好了,我认输。”
我双肩上的力度倏然消失,阿布拉克萨斯收回手,哒哒的脚步声像是围着我打转,“‘智多星’梅多斯小姐。”脚步声停止,阿布拉克萨斯的声音依然是往常那般懒洋洋的腔调,甚至有些故意表示出的漫不经心,“作为奖励,我把这种熏香当做礼物送给你吧。”
“多琳·梅多斯一如既往是强盗头子。”我说,“既然是你中意的,你可千万别心疼。”
我摊开两只手掌在膝头。满意地听到叮叮当当的水晶小瓶碰撞声。
阿布拉克萨斯轻轻笑了笑,但一点也不气恼。他的脚步声不紧不慢,我突然有些奇怪的预感——
蓦地,冰冷的百合香气扑入鼻尖,随即拉开稀薄的网,将我彻底环入其中。我的眼睛不安地左右游弋,香气顿了顿,随即蜻蜓点水般落在我的额头。
“我很心疼。”
香气略略收紧了些,片刻,它渐渐放松下来。我依然低着头,一时间不知道是不是该说些什么。
“所以……”阿布拉克萨斯的声音有些不自然的颤抖,“所以,我只沾一点点给你好了。”他轻声说,随后顿了顿,当再度开口时,这声音已然恢复成过去惯有的嘲弄语气。
“多琳,你面前的阿布拉克萨斯·马尔福不仅是一个自大的洁癖狂。可惜你不知道——他也的确很小气。”
说完这番话,阿布拉克萨斯的脚步声便渐行渐远。大步流星。胡桃木大门吱呀作响,风正从门外吹入,一件织物随风簌簌落在我的肩头,它比初春的雪花还要轻,我的手指穿过流动的丝面——那上面还残存着带着温度的百合花香。
是阿布拉克萨斯的晨服。
“梅多斯女主人。”这是家养小精灵罗尼的声音,怯生生地,依然带着恭敬,“主人刚刚吩咐我提示您服药。他准备的药水就放在您身边的托盘上,不介意的话请让我来帮助您——”
我叹了口气,“谢谢你,罗尼。”
罗尼的动作很小心仔细。我在它的帮助下摸索着慢慢喝下药水,可是仍然有几滴液体滴落在我的膝头——像是一团一团,小小的,带着温热。
“多琳小姐——”罗尼压低嗓子,他闷闷的鼻音在他的喉咙中滚动,“罗尼会照顾您直到恢复的,罗尼保证。请不要怪、怪罪到——”
“哦!”小精灵长长地呜咽一声,抽抽搭搭。它的泪水滴滴答答地打在地毯上。我手足无措。想帮助他的手指却扑了个空——水晶药瓶被打翻在地,细小的碎片就像是洒在脚尖的雨水水珠。
一切更糟糕了。
“白痴的是我。做错的也是我。你没必要哭。”我说,随后转过脸去。
罗尼停止了哭声。水晶碎片哗啦啦收拢,也许是因为担心会刺入脚底,罗尼正在七手八脚地收拾。
“留在这里吧,罗尼。”我试图平复情绪,声音冷静了不少。“别担心,我离不开这把椅子的。”
“黑魔王一直在西厅。”罗尼并没有听从命令,而是战战兢兢地开口,“黑魔王站在那里,他一直盯着胡桃木大门的浮雕。”家养小精灵的声音透着显然的害怕惶恐,“黑魔王让我带走主人的衣服,把它烧掉。”
“所以你是想问我黑魔王会不会迁怒于你的主人?”我缓缓开口,“因为你觉得就算是……就算是这样的我,依然能知道黑魔王此刻的想法?”
碎片被一块块放在托盘内,但哗啦啦的声音却比之前还要大。家养小精灵粗糙颤抖的鼻尖恰好滑过我的手背。最后,那双小小的手握住了我的一根手指,轻轻地摇了摇。
“迁怒于一件衣服总比迁怒于人好。”我说,“出去后把门直接关上,就说是我的吩咐。”
我拨开披在肩头的晨服,这件丝质的袍子轻飘飘地落下,被罗尼收走带了下去。
香味散去了。
等大门沉重地关闭时,我终于长出一口气。
有这么一件事情,当着阿布拉克萨斯和罗尼的面我不愿做,当着汤姆里德尔的面我不屑做,但现在我却终于可以做了。
灰色。
明亮的灰色,深沉的灰色,不明亮也不深沉的灰色。
我将头埋入手掌。指尖触碰到了满是冷汗的额头,随即下移,深深陷入眼眶内。
有变化了。
现在终于只剩下了黑暗。
掌心有些湿漉漉的。这双眼睛在哭,没有了最为重要的视觉,这对愚蠢的眸子却还在分泌一些毫无用处的液体。
我不明白。
手指骨节挤压着眼眶——没有痛感,当然也不会因此有什么改变。
我只是有些不甘心而已。
“看来我得习惯和黑暗相处。”我冷笑,偌大的房间正回荡着我冰冷的声音。“和黑暗相处。”回声在絮絮叨叨地警告。
我叹了一口气,终于疲惫地躺在扶手椅中。【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