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晓泉将白宴的话听在耳中, 好似有钝刀一笔一笔从心上划过去一般,带着些疼,带着些酸涩, 最后飘散开,成了一句不痛不痒的玩笑话。
两人坐在原地休息了一阵, 等头顶的阳光没有那样大,他们才起身, 携手往岛上的树林里走。
白宴拿着从年晓泉手里接过的东西, 低头看了一晌,像是仔细打量, 等年晓泉有些好奇地看过来,他才将那个儿童手表打开,露出里面依然在闪烁的芯片, 开口说到:“这次跟我们一架飞机的,还有五个生物学家, 这次去中国, 据说是参加一个病毒研讨会。”
年晓泉听见他的话,一时间皱起眉头来, 她张了张嘴,有些不确定地问:“你是觉得, 我们这次这个空难是有人故意设计的?”
白宴没有回答,只是露出自己袖子里的瑞士军刀, 在她眼前晃了晃,说到:“你找到这个打火机, 这个儿童手表,还有我身上的这把刀,理论上来说, 应该都属于航空违禁品,但这一趟飞机的安检,你也看到了,几乎形同虚设,而且,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当时出事的时候,那个机长说的那一段话?”
年晓泉“嗯”了一声,跟在白宴身后,一边走,一边沉默地点了点头,轻声发问:“他说的那些话,是有什么问题吗?”
白宴抬手在她额头上轻轻敲了敲,觉得她的表情有意思,就又揉了一揉,继续回过头去:“我当时就觉得有些怪异,但又说不出原因,现在想想,才明白,其实在那种状况下,大多数机长应该只会说上一句‘准备迫降’就切断广播,没有那么多时间跟乘客进行解释,也不会像昨天那样,特地分出心神,有条不紊地说出那么一大段话,就好像,他是专门说出来,为了让工作人员事后能从黑匣子的录音里直接认定这一次飞机失事的原因,草草结案一样。”
年晓泉听着白宴的话,还有些转不过弯来,她看着白宴的后脑勺,沉默地走了一阵,好半天了,又才抬头问到:“那如果按照你的说法,他们这么不想让人查到这次飞机失事的真实原因,我们这些幸存者,还会有人来找吗?”
白宴的脚步停顿下来,转身看了年晓泉一眼,将自己装备着纳米定位芯片的瑞士军刀往袖子里收了收,将年晓泉的手放在嘴边,安抚是的亲了亲,目光垂向地面,低声说到:“谁知道呢?”
在这一刻,或许也仅仅只在这一刻,白宴希望,自己能够是年晓泉唯一的依赖。
两人走进树林,顺着草木往山上走了一会儿,直到听见涓涓细流的声音,白宴才挨着溪水蹲下去,尝了一口,确认是淡水,之后便逆着水流往上游走,一路捡拾着路上干燥的细木,眼看着树林越来越深,身上的凉气越来越重,两人终于在一处不大的岩洞处停了下来。
岩洞并不大,将将只够几个人藏身,里面没有阳光,石壁上薄薄地长着一片潮湿的苔藓,可这里离海不算太远,也不至于过于深入未知的树林,适合作为两人的避风所,白宴于是将一路捡来的树枝搭在一起,用年晓泉找到的打火机生了火,而后,从外面找来两根坚实一些的长木,将身上湿透的外衣放在上面。
此时时间已近黄昏,这边虽然是海岛,没有陆地上那样入骨的寒风,但两人精神疲惫,湿透的衣服又贴在身上这么长时间,一路走来,早已冷得有些让人打颤。
年晓泉在火堆旁坐下来,没有像白宴那样大方赤着上身,只是将外套挂上木架,双手交握抱着自己的胳膊,望着眼前渐渐燃烧起来的火堆,沉默起来。
白宴见她情绪低迷,像是有些累了,便将捡来的长藤草铺在地上,对着她的头发拍了拍,示意她先躺上去睡一会儿。
年晓泉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见白宴起身离开,便也走出洞口,沿着溪水往里走了一段,找着一个水潭,水是温的,一时心情终于得到些许缓和,将自己贴身的衣服脱下来,先是进去洗了个澡,然后将被海水泡得有些发硬的头发一点一点抚开,等整个人都打理干净,她便凭着小时候的经验,在路边找了些能吃的野菜带回洞里,把旁边白宴带来的铁皮用石头砸出一个碗的弧度,而后倒出矿泉水瓶里的海水,放在了火上烤。
等白宴回来的时候,年晓泉已经用海水煮出来了一小堆粗海盐。
她望着白宴手上一动不动的海鱼,一时间,像是恍惚看见了他小时候的样子。
白宴三四岁时被母亲邵以萍带去山上居住,时常关在后院的小阁楼里,有时一连四天没有饭吃,他那时饿得狠了,便只能一个人偷偷跑出去,抓些院子里的小东西吃,最严重的时候,甚至生吃过山里的蛇虫。
此时,年晓泉接过白宴递来的鱼,将手里的蔬菜汤递过去,轻声问到:“周围还有其他幸存的人吗?”
白宴低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许久之后,才摇了摇头,回答一声:“暂时没有。也可能他们被冲到另一边了,这个岛太大,一时转不完。”
年晓泉得到他的话,倒也没有怀疑,走到洞口,把手里的鱼放在地面上,开始刮起了上面的鳞片。
她此时刚刚才洗过了澡,里头的衣服正放在火上烘烤,身上只裹了一件已经晾干的外套,低头动作时,隐约便能看见里面微微晃荡的细尖。
年晓泉见白宴愣愣地望着自己,于是低头瞧了一眼,发现自己此时的不妥,连忙耳朵一红,侧过身去,将外衣的领口往里收紧一些。
白宴轻咳一声,倒也没有继续盯着她看,吃过了东西,趁着太阳还没落山,便跟着年晓泉到她发现的那个水潭里洗了个澡,顺便用刚才煮出来的海盐刷了牙,之后回到洞里,坐在年晓泉身旁,沉默地拨起了面前的火。
岛上此时下起了窸窸窣窣的雨,不大,滴滴答答的打在外面那些单薄的树叶上,发出饱和清脆的声音。
两人于是静静地围着火堆坐着,不怎么说话,脸上表情也带着些难得的恬静。
他们平时工作忙,少有这样清闲的时候,此时身边坐着彼此依靠的人,篝火薄薄的暖意中,藏着片刻难以言喻的温情。
年晓泉过去其实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她对于人生浪漫的追求,或许都不如白宴来的直白。她抬头望着洞外一根一根模糊的雨丝,双手抱着自己的腿,下巴抵在膝盖上,好一阵后,才眨着眼睛,轻叹了一声:“真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们会在这样一个地方,做这么一场不真实的梦。”
白宴将身上的衣服烤干,此时回来穿好,挨着年晓泉的胳膊重新坐下。
他的眼神很深,火堆的光线在他脸上勾勒出一片跳跃的轮廓,让原本清冷的五官眉眼带上了些许孤寂的鲜活,开口说话时,有一种恍然的绵密,“和你在一起,每天都像一场梦。”
年晓泉听见他的话,勾着嘴笑了出来,她像是在他的话中想到了些什么,脸上忽然生出了许多怀念,而后轻声哼了哼儿歌,歌声舒缓,之后,将自己的脸埋进胳膊里,长长地呼气道:“可是我好想媛媛,我好想我的女儿。如果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她会不会想我。”
白宴看着这样的年晓泉,心中泛起一股莫名的苦涩。
他像是在这样的时候,很是无奈地意识到,自己对于年晓泉来说,或许真的已经不再是人生中唯一刻骨铭心的感情。她有了一个血脉相连的女儿,而他甚至无法像厌恶容绪那样去厌恶那个孩子,因为她是自己最爱的女人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她体内最疼的那根骨头。
它比爱情更无私,它比恩情更纯粹。
白宴于是转过头来,闭上眼睛,将伤口刺疼的手掌不动声色地握紧,而后放在年晓泉的头上,一点一点地轻抚了一阵。
直到年晓泉躺在地上昏昏欲睡,他才对着眼前晃动的火光,轻声说了一句:“我也可以给你一个女儿,一个,我们俩的女儿。”
年晓泉不知有没有听见他的话,或许她已经睡着了。在梦里,她应该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故乡,抱着自己心爱的女儿,睡得香甜。
白宴第二天起来,日头已是大亮。
年晓泉在水潭那边梳洗完毕,整个人看上去,已经不复昨日夜里的绝望。
她催促着白宴去沙滩边上做求救信号,同时,跟在他身边,学起了在海里抓鱼,只是她到底不像白宴,小时候在德国海边城市住过,起初还算有些耐心,弯腰学的有模有样,可到后来,眼看到手的鱼一溜烟逃走,白宴那头却已经抓了三四只,她一时间站在原地,便像个孩子一般的生起气来。
白宴过去很少在年晓泉身上看见这样孩子气的一面,觉得可爱,想了想,便走到一旁的石头边上,将手里的鱼拍死,而后趁着年晓泉不注意,从后面把她抱住,在她被吓着的一瞬间,抓着她的胳膊将手里的鱼捧了起来。
年晓泉于是望着手上奄奄一息的鱼整个人一愣,而后看着白宴面无表情的模样,“噗嗤”一声,也不知怎么的,就那么低头笑了出来。
两人在岛上一住三四天。
年晓泉起初努力端起来的兴致渐渐消散开。
岛上从昨天下午开始,便下起了瓢泼的大雨。
两人没法离开山洞,早些时候摘回来的野果野菜也没有了。
年晓泉原本吃了几日没有味道的海鱼,还有发苦的野菜,心情低落,此时将之前没有吃完的海鱼拿出来,因为是过了夜的东西,往火上一烤,隐约散发出一些异样的味道,她放进嘴里吃了一口,“唔”的一下,也不知怎么的,竟是就那么闷声哭了起来。
白宴见状,连忙上前想要将她抱住,可年晓泉此时起了脾气,很是嫌恶的将他一把推开。
白宴于是坐回自己的草堆上,也不再说话,直等年晓泉吃了两口没有胃口,转身躺下,闭目养神,他才一声不吭地披了件衣服出去,不一会儿之后,浑身湿透地带着一个木箱子回来,里头除了岛上的水果,还有几个飞机上的机组面包。
年晓泉见状,肚子下意识发出了“咕噜噜”的声响。她已经有好些天没有吃过有味道的东西,此时将面包撕开,咬在嘴里,只觉这一辈子都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一般。
白宴于是将自己湿透的衣服脱下来,坐回自己的草堆,继续吃着手里有了些异味的鱼肉。
见年晓泉将面包递过来,便挥手告诉她:“我不喜欢吃,你多吃点。”
年晓泉于是心中一时间泛起了一股格外酸涩的滋味,她低着脑袋吸了吸鼻子,等腹中已饱,才走到白宴的身边,挨着他的胳膊坐下。
白宴兴许是感觉到了她动作里的示好,目光低垂下去,只是他见不得年晓泉如今眼中的愧疚,他甚至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会那样自私的想要将她留下来。
这或许是白宴第一次这样真切地意识到,一个不再快乐的年晓泉,即便完好无损的绑在自己身边,他也同样不会感觉到快乐。
两人于是吃过东西,各自小憩了一阵。
等到下午,海岛下了快两天的雨,终于停了下来。
年晓泉于是得到解脱,站起身来,二话不说,甩开膀子,便往不远处的水潭处奔。
白宴离开岩洞,只身去了外面,等回来时,年晓泉还在水里打理着未干的头发,整个人半靠在石块边上,未着半缕。
白宴站在原地,远远得望着,一时间像是有些愣了,他手里的水果被扔在地上,闭上眼睛,深吸了两口气,而后重新睁开,面无表情地迈步走进水里,水面的波纹顺着他的动作一圈一圈往外荡开,两人靠在一起,像是包裹着一层梦境般的水雾一般。
年晓泉起初捂住自己的胸口,牙齿咬住嘴唇,像是仍然有些抗拒,可等白宴贴上来,感觉到他燥热的呼吸打在自己后颈时,她这几日的绝望复杂又忽的涌上心头,一时间像是有了某种置之死地的平和,她于是闭上眼睛,渐渐松开了手,抬起头来,露出自己细长的脖子,身上的水珠落进水里,不动声色的融合在了一起。
两人一阵胡闹,险些有些收不住,直到晚上腹中饥饿,他们才起来吃了些东西。
天空中此时已是满目星辰,闪烁的光亮从树叶的缝隙中落下来,让人看在眼里,好似心头也生出了许多渺小的枉然。
白宴将年晓泉抱在怀中,像是拥抱着这寂静的夜里,唯一的光点。他其实有许多话想说,但是话到嘴边,却又都只变成了长久的沉默。
他于是翻了个身,低头吻住年晓泉的嘴唇,见她累得很了,便也没有再动,只是伸出手指来,从她的额头滑落至嘴唇,含在自己口中,有些满足地笑了一笑。
两人这件事后像是突破了之前的底线,开始找到了虚度光阴的法子。
白宴开始重新变得有些离不开年晓泉,有时甚至看上一眼,便能忍不住和她抱在一起。他觉得,自己仿佛又一次回归到了多年前热恋的样子,那时的他们,有着无数缠绵的理由,有着无数让人羞红的夜晚,她是他怀里乖顺的情人,而不是为他人生儿育女的妻。
时间在这样远离尘世的不知日夜中,显得越发漫长起来。
就在年晓泉快要放弃的时候,海岛的岸边,终于传来了船只的鸣笛。
她甚至顾不上梳洗,一路疯狂的往那头跑去,等看见船上的人,才大哭着呼喊了起来。
直到她被人接上船,披上干净柔软的外套,年晓泉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已经脱离了那被原始的、肉/欲填满的生活,重新开始进入人类社会的文明世界中。
白宴站在众人身后,默默地看着,他的眼里甚至没有旁人以为的惊喜,那些劫后余生的庆幸,像是已经在这些天的打磨中磨平了他的心智。
没有人知道,现在白宴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年晓泉垂着脑袋往船舱里走,见到那头的秦秘书和自己两个助理之后,一时间扑上去,抱着她们放声大哭起来。
两个助理或许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情绪失控的年晓泉,抬起手来,轻拍她的后背,看着她的眼泪,目光中隐隐露出些复杂的心酸。
当天下午,航空公司的人给所有幸存者做完体检,得到结果之后,便安排着二十三个人全部回了国。
年晓泉坐在飞机上,起初还有些心有余悸。
可等身旁的白宴抓住她的手轻拍了拍后,她的心神又渐渐被安抚了下来。
两人于是靠在一起,像是习惯了依靠一般,一路沉默不语,直到走下飞机,年晓泉出了二号出口的玻璃门,看见那头前来接自己回家的容绪,她猛地一下愣住,而后一点一点将自己的手从白宴的掌心抽出来,避开白宴此时死死盯住自己的眼神,一路小跑,在容绪跟前站定,抬起头来,对着他笑了一笑。【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