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草把道理一一掰开讲明白,小丫鬟们就是不听,隔天发了月钱,全都塞到她门缝里。
每人五百文,青蛇一般的五串钱,居然装满了一个大竹篮,至少有二三十人塞了月钱进来。
杜小草瞠目结舌,不敢信自己在小丫鬟里有这般大的人望。
丁嬷嬷在天愚院中负责诸般杂务,从前对杜小草颇多照顾,悄悄跟她说了隐情:“最近府里出了一堆乱子,动不动就撵人、死人,家生子有老子娘看顾都吓得夜里做噩梦,这些外头买来的小丫头,没跟脚,没人疼,更是可怜了……就想找个倚靠。”
“那何必非要来靠我呢?她们的干娘——”
“那些老泼货的心肠又黑又毒,靠不住,你这次撵了蔡婆子,她们当面不敢说什么,背地里什么丑话都骂。”
丁嬷嬷告诫杜小草,那个被撵出去的蔡婆子四处串联,嚷嚷着要讨公道,赵奉贤赵大管家不知道听谁说了,派了几个小厮过去,一顿板子打个半死,现在躺在床上比猫还老实。
“照我说,姑娘你就把这些青钱都收了,散给院子里一等二等的大丫鬟,大家一起拿钱,一起照顾这些小丫鬟,撇开那些黑心干娘。”
杜小草踌躇:“现在照顾她们没问题,将来怎么办?”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先办眼前的难关熬过去,小丫鬟只是现在小,过个几年就大了,懂事了,那时候再认干娘也不迟。”
“认干娘”不算弊政,关键是认干娘的小丫鬟都太小了,稀里糊涂就认了个人鬼不知的腌臜婆子,一辈子被钳制。
杜小草这样的大丫鬟收了她们的月钱,起码不会起坏心卖了她们。
杜小草翻看竹篮里的青钱,五串系在一起的只占一半,另一半都是三串、两串,甚至还有一串的,猜也猜得到是从孝敬“干娘”的分例里挪过来的。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些“干娘”恨死了杜小草,可惜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杂鱼,奈何不了杜小草。
她踌躇再三,趁着给裴夫人回话的机会,把“认干娘”的弊病一一说了,把自己的打算也说了:
“让各个院里的大丫鬟照顾小丫头,便于监管,也免得小丫头被干娘欺辱盘剥,就我进府这半年,就有好几个小丫鬟折在她们干娘手里……”
这话稍嫌打脸,裴夫人专心吃她的茶点,仿佛没听见杜小草的话一般。
她身边的大丫鬟浣碧却冷了脸,怒骂杜小草:
“你这些话,是说夫人治家无方吗?就死了几个小丫鬟而已,是她们自己不听干娘教训,贪玩落了井,干娘忙着府里的差事,岂能事事关照周详?一巴掌打重了,有个好歹也是没奈何……”
杜小草默然,垂手站在一旁。
浣碧气鼓鼓地,打量杜小草的眼神极为倨傲不屑,眼角偷偷瞟向裴夫人,希望她开口惩治杜小草。
裴夫人却始终没说话,气氛一时僵住。
杜小草犹豫着要不要赔罪的时候,门外忽然闪进一个颀长人影,手里摇着一柄描金折扇,施施然绕过紫檀花卉玉石屏风,走到裴夫人对面的红木椅上坐下。冷嗤浣碧道:
“裴氏千年世家,门风清拙,最忌草菅人命,何况是自己府里丫鬟的命?看你自己就是丫鬟,我是你的主子,心情不好一巴掌打死了你,你和你的家人也没奈何是吗?许氏,你就是这般教导下人的?嗯?”
浣碧噎得脸色紫涨,讪讪后退一步,站到裴夫人身后。
杜小草却上前一步,反诘那人:“公子所言差矣,夫人一向仁善,对府内下人百般体恤,月钱盐米按时发放,从无拖延,逢年过年还有赏钱,丫鬟到了年纪,但有所求,都会舍了身价银子放她们回家,我等仆婢受夫人大恩,无以为报,断断不容旁人污蔑她。”
言下之意,浣碧是自说自话,并不能代表裴夫人的意思,裴夫人也确实没有开口附和,一笔糊涂账,怎么说怎么有道理。
折扇公子惊讶杜小草的机敏,上下打量她两眼,问她:“你也是伺候许氏的丫鬟?”
“我是夫人买进府里的丫鬟……这位公子,不知您是何等尊贵身份,敢当面呼喝我们裴府的当家主母为许氏?”
折扇公子冷笑:“当家主母?凭她也配么!我母亲闵夫人才是裴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她最多算个侍妾,僭称夫人二十年,已经占了天大便宜,如今还敢装模作样……”
杜小草了然,这位果然就是闵氏所出的嫡长子,裴显。
身姿挺拔,剑眉星目,鼻梁高耸,容貌相当出色,气度也算不错,神态之间却隐有戾色,难掩对裴夫人的怨念。
杜小草岂能坐视她羞辱裴夫人?
当即回怼:“大公子,裴夫人是家主明媒正娶的夫人,立过婚书,拜过宗祠,你身为人子,当以母奉之,晨昏定省礼数周全,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不经通报擅闯内宅,口出妄言,不当人子!”
裴显没料到杜小草一个小丫鬟,如此泼辣大胆,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字字句句都是锥心之语,让他尴尬难堪,只能咬定裴夫人不是夫人,是妾室。
“裴府的家主是我父亲,他说谁是夫人,谁才是夫人,自说自话没有用,鸠占鹊巢赖着不走也没用。”
“裴大官人确实是裴府的家主,但夫人是谁,从来都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从前有太老爷和太夫人做主,现在有国法、礼法和族规钳制,想要恣意妄为,怕是不能够,在这裴府里,谁是鸠,谁是鹊,谁占了谁的巢,谁死赖着不肯走,谁心知肚明,我们夫人嫁到火羽裴氏二十年,弥补亏空,养育儿子,功劳苦劳有目共睹,大公子你口出忤逆之言,夫人仁厚不跟你计较,你可别蹬鼻子上脸!”
杜小草骂得畅快,气得裴显抬手要打她。
裴夫人随手砸过去一只茶盏,厉喝一声:“放肆!”
碎瓷哗啦一地,门外无声无息进来一位老妪,默然站到裴夫人身后,枯树藤一样干瘪的脸上毫无表情。
裴显却明显是忌惮老妪,泠然瞪着杜小草:“你口口声声说我不知尊卑,你呢?一个花银子买进府里的小丫鬟,敢辱骂府上的嫡出大公子?”
“我确实是裴府花银子买进来的小丫鬟,但你不一定是裴府的嫡出大公子,我们大公子的尸骸在城外祖坟里埋着呢,死了二十年的人,突然又活了?谁知道是不是假冒?”
离开时三岁,返回时二十几岁,没有确凿铁证,岂能让宗亲世人信服?
最起码,也得开一次宗祠,当着众多族老的面验明正身,名录谱牒,方能作数。
裴显是如此,裴兰这个离府时还是婴儿的嫡长女更是如此。【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