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既如此,可请皇后以自愿修道之名,置于别馆。既已入道,便可责降其为净妃。如此一来,谏官们也不好再说什么,可成废后之实。”吕夷简看向犹豫不决的赵祯。
赵祯迟疑看他,“朕这么做,当真是对的吗?”
吕夷简又道:“且不说皇后有失协宁六宫之职,往日里多倚太后之威而脾性骄纵,如今被立九年,却仍未替陛下诞下一子。且即使今日之事不去计较,难保日后不会再有。陛下乃一国之君,身为国母为陛下分忧除劳才是正本,何以每每以肆辱见陛下。微臣实在不忍……”
站在一侧的李迪听他说完,厌恶地闭上双眼。宋绶看向赵祯,吕夷简的舌箭,正中其靶心。
既然他宰执几人已经默许,他又何必再顾忌呢。
赵祯拍案起身,“就依吕爱卿所言。”
翌日一早,皇后请愿入道修行的消息传出,宫中莫不哗然。谏院更是如炸了锅一般,沸反盈天。
阎文应将赵祯的话带给郭蕊时,郭蕊反而显得十分平静。
“皇后母仪天下,固无入道之理,这不过是欲行废后的托词。诸位大人,我等须立即上表奏疏,阻止此等荒唐事。”孔道辅义愤填膺。
范仲淹点头,“孔大人所言甚是。”
其余言官莫不称是,纷纷执笔陈奏。
有司将这些章疏上报至宰执两府,吕夷简望着这厚厚的一叠,吩咐道:“言官们这几日呈上来的折子,一律不受。”
小官们不敢违抗。
“另外。”一宫人附耳过去,吕夷简低语,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随即命他离去。
在谏院等了半日,不见官家派人来宣,孔道辅等人心下发急。
“为何半日不见动静?”
众人正纳闷时,一宫人突然跑进来喊道:“各位大人,听说官家废后的消息传到坊间去了。”
“什么?简直胡闹,谁这么大胆子!”孔道辅怒道。
范仲淹看向那个宫人,宫人却不敢抬头,说完这话便匆忙跑了出去。
“这消息未免传得太快了些,是不是登早报上去了?”左正言孙祖德怨道。
众人哗然,范仲淹却皱眉不语。
“范大人,你怎么不说话?”孙祖德看向他。
“刚才那个宫人从未在谏院里见过,他从哪里得知消息外泄……”
“我看我们也别等了,官家今日在垂拱殿坐政,大家干脆一起到那儿去,同官家面对面直言,也省的在这里心焦如麻。”侍御史蒋堂没耐心道。
孔道辅看向范仲淹,他是这些人当中一向最有主意之人。
范仲淹看向众人,思量再三,慨然而叹:“皇后乃国母,禁庭德教之尊,非小故可废。”
孔道辅激动道:“范大人所言不错。诸位,随我一同前去垂拱殿,同官家面质此事。”
众人应和,相随他二人径趋势垂拱殿而去,气势颇汹。
早有宫人瞧见,立时跑去垂拱殿通报。赵祯因不曾看到他们先呈上的折子,此时心中毫无准备,思及这些言官们向来口诛笔伐从不手软,忙叫内侍先将垂拱殿的大门关闭。
“陛下,废后之事不慎被泄露至宫外,听说百姓骇闻,议论纷纷。”阎文应在一旁道。
“朕不是说过宫中之事,不必彰闻于民间。何人如此放肆?”
“听说昨日孔大人和范大人对于陛下欲废后之事颇有微词,散朝后也是一路议论不止,说不定因此漏了几嘴也不好说。毕竟他们这会儿正率着众人赶过来。”
“好你个孔道辅!好你个范仲淹!”赵祯气得拍桌子道。
范仲淹众人赶到垂拱殿外,见殿门紧闭,皆忿忿不平。
孔道辅上前一手扣住门上的铜环,朝里面高喊道:“陛下,皇后被废,奈何不听台谏入言。臣等请对,陛下!”
范仲淹亦直呼道:“陛下,臣等非不知逆龙鳞者,将掇齑粉之患,忤天威者,恐负雷霆之诛。但自古宗庙祭祀之主,非大过不移。今陛下以小过欲夺皇后之封号,天下百姓当如何看您?他国又如何看我大宋?臣等之心实为陛下,理或当言,死无所避。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啊。”
“何况即使后妃有罪,出则告宗庙,废则为庶人,安有不示之于天下,不告之于祖宗,而阴行臣下之议的道理?”孔道辅不客气地戳破道。
“臣等请陛下速降明诏,复宫中位号,以安众心。”
众人言辞恳切,赵祯在内听闻,心中不免动摇几分,但事已至此,作为君王的那点自尊心还是占了上风。
“来人,就说是朕的旨意,命宰相大人召台谏,谕以皇后当废的文状,昭示给他们看。”
宫人领命,忙走出殿外传旨。
众人闻言,怒道:“既如此,我们就去两府问问那几位大人。”
说去便去,言官们立即动身前往两府所在院。李迪早已料到会如此,今日朝会方散便携了宋绶托词有事离去,此时只有吕夷简留在那里办公。
孔道辅等人直奔进去,冲着正在人群中翻阅公文的那人喊道:“吕大人!”
“孔大人,我耳朵还听得见,您不必如此大声。”吕夷简心平静气地说道,一边将手里的公文放下。
孔道辅红着脖子问道:“吕大人,为何你们几位宰执不谏止官家废后一事?这当中的利弊你们可有想过。”
“不都说了是皇后入道,请为净妃吗?”
“你当我们这些言官是三岁小童吗?”孔道辅气得唾液横飞。
吕夷简挑眉看他,“废后之事自古有之。”
“你不就是又要拿光武帝那点事来说吗?”
“皇后自己也失德,在后宫骄妒成性,众所皆知。”
“说点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来听听。”
吕夷简皱眉,见他众人一副不肯罢休的姿态,转瞬道:“既然诸位大人意见如此之大,那不如明日朝会上亲自与官家讨说法去。说白了废后这等事,岂是坦夫区区一个小宰相做的了主的。”
范仲淹走到他二人中间,看吕夷简道:“吕大人,废后之事还请大人以大局考量。”
吕夷简冷下脸看他。
“不用跟他说这么多。李迪跟宋绶这两人今日逃开,在此多说无益。明日上朝,我们当着官家的面,与这些个宰相们论它个是是非非。”孔道辅愤懑难忍。
吕夷简不应他,笑着道:“那诸位大人,就且先回去吧。”
富弼今日在家中躺病,闻听此事不禁眉头大皱。但眼下,另一件令他头疼之事正在进行。
“哥哥,一个晚上不注意你就让风寒惹上了。”富小婉一边喂他喝下刚熬好的药,一边抱怨道。
王焕之像个犯了事的罪民,乖乖地坐在一边,看着他二人不敢吱声。
富弼咳嗽几下,命适才在他耳边传信的下人先出去,试着坐起身。富小婉忙将他身后整弄一下,好让他靠得舒服点。
“小婉,你出去。我要单独同王公子聊聊。”
王焕之直勾勾地看着他,额角的汗开始不听话地往外冒。
富小婉担忧地看他一眼,又看向富弼,“哥,哥哥,你……”
“出去。”一声命令。
富小婉不情愿地放下药碗,嘟着嘴走了出去。
富弼看向王焕之,忽而咳嗽了起来。王焕之忙走过去将适才的药碗拿起,作势要喂他,却被富弼拿手挡开。
“我问你,你是认真的?”
“当然,我是真心喜欢小婉的。”
“我是说你打算这辈子就做个瓜农?”
“瓜农不好吗?”王焕之歪着头,但又有些心虚。
“你要她成日里陪着你在街头或田里风吹日晒?”
“不不不,兄长……”
“别这么叫我!”
“咳咳,那个,我,我不会让她出来跟着我做这些苦活的。我自己可以的。”
“你一个从小娇生惯养连药都不会煎的人,我如何能信你?”
王焕之的脸红到了衣服领子里。
“我,很多事我都可以学的。我真的可以学的。”
富弼见他又低下头,微呵道:“连看着我说话的勇气都没有吗?”
王焕之立时抬头看他,眼神中颤颤巍巍。他自己也不清楚,何以如此怕富弼。
富小婉站在门外偷听他二人说话半日,一时间里面没了声,不禁往里面探了探头,却见富弼朝王焕之挥挥手,自顾自躺下了。
王焕之立马起身,快步走了出来,不忘记将门掩上。
富小婉见他额头汗如雨下,忍不住笑出声,王焕之忙捂住她的嘴巴,示意安静。
富小婉嘟嘟嘴,拉着他的手离开。
赵祯听说孔道辅等人明日还要留百官与宰相廷争,不觉怒上心头。
“朕的话在他们眼中难道就是过堂风吗?”不禁猛拍一下桌子。
“陛下,言官率众伏阁请对,绝非太平美事。此等作为,恐有藐视君威之嫌。”吕夷简在旁提醒道。
赵祯看向他,心头怒海翻腾。
“李迪和宋绶呢,何以这两日总不见他二人?”
吕夷简心下冷哼,面上只笑道:“两位大人近来身体抱恙,多由臣代中书发言。”
“也罢。那依你之见,朕明日当如何说服那些个谏官?”
“陛下又何必等到明日上朝呢?台谏官的舌头,同他们手中的笔一样不饶人。何不趁此机会,晓以颜色,命谏官御史们,自今日起有事须先密具章疏,勿得相率请对,骇重中外。再将几个领头之人发落一番,杀鸡儆猴,以正视听。”
赵祯思量半日,目光如炬。良久道:“来人,拟旨。”
李氏当晚来找富弼。
“彦国,我已经劝不动他了。”李氏担忧地看着他。
富弼喝过药气色已经好多了,命人扶着自己在外间接待李氏。
但眼下他也只是觉得心头杂乱,什么都不好说。
“夫人放心,待明日我找大人好好商谈一番。”
一个令众人不得安宁的夜晚,在漫长的等待中结束。
翌日,早朝将至。
范仲淹整理好衣冠,脚步刚踏进待漏院,便见孔道辅已经先在那里了。
两人点头会意,其余众人也纷纷来到,上朝的时辰快到了。
“诸位,走吧。”孔道辅喊道。
话音甫落,便见一众宫人走了进来,手捧敕命诏书。
“孔道辅,范仲淹,孙祖德,蒋堂等昨日在垂拱殿前喧哗犯禁的几位大人,且留步,早朝你们就不必移步了。”
众人面面相觑,正欲诘问原因,却听为首的宫人宣读道:今幸天佑朕躬,中外安抚,太平之道可言。然诸君公然率众伏阁,骇重朝野。逆朕之意,伤朕之心。姑念其功,今特贬御史中丞孔道辅出知泰州,右司谏范仲淹出知睦州,即刻出京,勿得多留。余人各罚铜二十斤。钦此。
孔道辅惊讶这敕命来得如此突然之余,范仲淹正欲请辩,早有宫卫走过来催道:“请两位大人即刻收拾,启程赴任。”
御史段少连不满道:“让我们先见官家陈奏,孔大人同范大人罪不至此。”
“小人也只是奉命行事。顺便一提,皇上已经下诏皇后郭氏封净妃,迁瑶华宫,诏书这会儿估计已经送到了皇后娘娘手中。废后之事,劝各位大人莫再执言。”言毕即离开,留几名宫卫看护孔范二人出宫。
众人还不及近前同他二人再叙话,他二人便已被驾着出了待漏院。
富弼刚穿好衣服准备出门,一小斯飞跑进来道:“大人,韩大人派人送来一封急信与您。”
“韩琦?”富弼忙接过信,拆开一看,大惊失色。
范仲淹不曾料到,赵祯此番赶他出京竟如此不留余地,回到府中时,早已有宫差在等候。李氏同儿子抱作一处,站在院子里等他。
“范大人,别愣着了。我等奉命行事,还望大人莫怪。官家命你们即刻出京,不得停留。”
李氏难过地低下头,范仲淹望着她母子二人,一手攥起袖口,紧紧攥着。
须臾,只道:“无妨。”
简单收拾一番,携妻带子一家人,在宫差的‘看护’下,二出京城。
天色阴沉,一如众人的心思。
一些未赴朝会的同僚闻讯赶来相送,相较上次出京,此番人少了大半。
韩琦安慰他道:“此番出京,亦属荣光。”
众人不解,文彦博看向范仲淹,认真道:“没错。范大人忠直敢谏,我等自愧不如。请君饮下此杯,为君开路。”说着便命人倒了酒分与众人。
众人执酒,敬与范仲淹,“为大人。”
范仲淹看着他们半晌不语。少时,淡然处之,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诸位,多谢了。”
人群中,不见富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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