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事情便是如此。”
吕夷简听完阎文应在身后报过来的情况,一双老谋深算的眼睛里浸着一丝不易被察觉的喜色,一闪而过。
“行了,阎公公先回去吧。”
阎文应对他的心思不敢随意琢磨,但对于此事,似乎吕夷简看上去并不是十分关心。
“大人,您有何打算?”他忍不住问道。
吕夷简转头斜视着他,眼中透着精光,却只说道:“阎公公,莫要忘了,你也曾是刘太后宫里的人。”
阎文应怔了怔,立时会意,点点头快步离去。
吕夷简抬头看向天边,眼见万里无云,檐角下偶尔响起几声乌鸦的聒噪声。
“就当是给您的回礼了,皇后娘娘。”站在游廊下的人,冷笑着道。
郭蕊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一心等着阎文应回来报信。
阎文应走到殿外时,往里面伸了伸耳朵,并没有什么动静。随即跑进去,笑着道:“娘娘,小人回来了。”
郭蕊忙坐直了问道:“怎么样,官家的脖子还好吗?严重吗?”
“娘娘放心,没什么大碍,就是起了两道血痂。过几日就好了。”
郭蕊难过地低下头,自责道:“怪我下手重了。”俄而又抬头问道,“官家,还说什么了吗?还生气吗?”
阎文应为难地看着她,“这……”
郭蕊会意,无力地坐下。
阎文应又道:“娘娘,还有一个消息,小人不知该不该说。”
“说吧。”
“听说官家今早单独召见了几位宰执大臣,说,说要商量废后之事……”
郭蕊有如霹雳当空,瞪大了双眼看他。
“不,不会的。他不会这么对我,官家不会这么对我,不会的。”凤香见她随手拿起一杯子,就着桌子上的茶水给自己倒了杯,边喝边自言自语着,不禁提醒她道:“娘娘先别喝,茶许凉了,小人这就去给您换壶热的。”说着便要上前取郭蕊手中的杯子,郭蕊却失神地将杯子掉落在地上,茶水洒了自己一身。
凤香忙帮她擦了擦,“娘娘,您没事吧?”
郭蕊瘦长的手臂尽力撑在额前,摆摆手,“没事。”
阎文应看在眼里,静静地退了出去,偷偷前往尚美人的宫中。
尚美人得到消息,命人送给他一些银子,心情大好地翻着手中的食谱。
待晚些点,赵祯再来时,她见机说道:“陛下,昨晚您突然说要废掉皇后,着实把臣妾吓了一跳。”
赵祯拿眼觑她,“朕有这么说过吗?”
尚美人佯装惊讶道:“瞧我,许是我听错了。也是,皇后娘娘是当初太后娘娘亲自为您赐的婚,您当然不能废了。”
几句话立时引起皇帝的不悦。
在赵祯看来,刘太后早已是过去,而且必须是过去。如今一切可以发号施令的权威,只在他一人手中,也必须只能在他一人手中。刘太后自小压在他头顶的那股力量,对于日渐长大的他而言,终究是根入骨的刺。而郭蕊当初,也是她一手安排的赐婚。那时,他没有拒绝的能力。
对此他也明白,越在意,便越无法释怀。
这也是太后丧礼一毕,他便立马下令驱逐朝中那些刘氏党羽,立即启用新一批士大夫的原因。
“朕看今日也不必在你这里呆了,最好你也别叫朕觉得心烦。”
略带威胁的口吻,尚美人立时装作无辜地跪下。
“臣妾不敢。”
赵祯冷哼一声,甩袖离开。
尚美人嘴角上扬,得意之色一览无余。
翌日早朝,赵祯看向众臣,直言道:“朕打算废掉过皇后,另立贤后,诸位爱卿,可有意见。”
众人皆讶,一时窃语纷纷。
“朕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但郭皇后跋扈之气日盛,愧为国母。前日里竟将朕的脖子刮伤,朕还有什么可忍的。”
“皇上,废后兹事体大,切不可因一时之愤而妄下决定啊。”说话的不是别人,乃御史中丞孔道辅。
宋绶见状正要附议,却被李迪一把拉住,宋绶不明所以看向他,李迪冲他摇摇头。宋绶站了回去,李迪点头。
赵祯自然知道这些台谏官不是省油的灯,已经做好接收唾沫星子的准备。
众人见李迪与宋绶不加反对,便看向吕夷简,却见吕夷简走到百官列前,扬声道:“诸位大人,要我看,官家所言,确有其道理。”
众人顿时哗然,赵祯意外地看向他,面带喜色道:“吕爱卿,快说说看。”
吕夷简转过身躬身道:“陛下,废后之事,古已有之,并不稀奇。皇后娘娘此番竟敢冒犯圣躬,实属逾矩。既为国母,当有母仪天下之德,协理六宫之能,而非骄悍善妒之人可充也。”
赵祯点点头。
“吕大人,你怎么能这么说?自古废后皆昏君所为,君王当以尧舜之德为资,怎能叫官家效法昏君所为?”
时权任三司使的范讽欲与吕夷简示好,便上前道:“汉武帝雄才大略,也曾废陈阿娇。东汉的光武帝中兴汉室,不照样废过皇后?”
孔道辅反驳道:“哼,汉武废阿娇乃巫蛊引祸,光武废后,乃光武失德,何足效仿。”
范仲淹上前道:“陛下,废后之事非同小可。自古废后之朝,未尝致福。不提汉宣帝,魏文帝,唐高宗之例,独不见汉成帝废许后立飞燕,终致六宫嗣息,皆被屠害之鉴?皇后之位,掌阴教而母万国,不可以一时的过失而轻言废之。况且,人孰无过?陛下若真计较,可以将皇后置之别馆,找几位先帝的老嫔妃以道劝之,俟其悔过便好,何必动废后之大怒呢?”
孔道辅点头称善,直言道:“陛下,莫听那些叫您效法昏君的言论。不过是夫妻之间的一场打打闹闹,废后岂可儿戏。”
赵祯被孔道辅一口一个‘昏君’,‘失德’镇住,不禁低下头,似有自省之色。
其他人也颇不赞同废后一事,你一言我一句的纷纷请皇帝三思。
“罢了罢了,今日就到这里,散散散。”赵祯心烦意乱地挥挥手,起身离开。众人只好作罢,一时散会。
吕夷简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孔道辅极为不满地看他一眼,负气而归。
范仲淹自然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吕夷简的目光蓦地与他对上。
“范大人,似乎有话想说。”
范仲淹不应声,目光中似乎有些许不解。富弼上前,拉了拉其袖子,示意离开。
范讽走到吕夷简跟前,低声道:“大人,何不提醒官家,皇后被立九年来,未曾诞下一子,有负祖宗之隆德,当废。”
吕夷简一向不看好范讽往日里略乖张的脾性,轻瞥他一眼,不作回应,径自离开。
范讽见他如此,没好气地甩甩袖子,“倒显得我自讨没趣了些。”
出了宫门,范仲淹看向富弼,似有疑问。
“彦国,你方才为何拉我?”
富弼摇摇头,说道:“大人如何看郭后?”
范仲淹肯定道:“虽有出格之举,然不致于被废。孔大人说的对,为君当效尧舜,废后之举,有失君德。”
富弼失笑,“我担心大人万一一时来了兴致,走过去同吕大人饶舌一番,这刚回京城不及一载便又要出去了。”
范仲淹被他的语气逗笑了,不以为意。
“废后之事须得两府宰执的认可。大人以为,李迪同宋绶两位大人,何以今日在朝上默不作声,似有认同之态。”
“这也是叫我不解的地方,以他二人的品性,断不该不吭一声才是。”
富弼侧身道:“那是因为,这两位大人深知官家的心结所在,而吕大人又何尝不是看到了这一点呢。”
“你是指,刘后?”
“刘后虽已殁世,但咱们这位皇上自小各种行事不得自由,皆刘后之因。日子越久,心里的不满也就越多。郭皇后乃刘太后强为陛下立,其骄纵之气宫中无人不晓,故此一向不甚得宠。同时,彦国相信,李迪大人想必也希望官家能彻底抛掉刘后的影子,树其君威,才会默认废后之举。”
“那吕大人呢?”
“哈,大人有所不知。当初官家一天之内罢除朝中众多刘氏旧臣,被留下的唯两人而已。一位是昔日的东宫太傅张士逊,另一位便是宰相吕夷简吕大人。但是第二日上朝吕大人便被罢去相位,据说是因为郭皇后在官家耳边吹了风,说吕乃阿谀奉承辈,也曾依附太后在朝中行事,如此云云。”
范仲淹恍然明白。
“纵是如此,擅废皇后,于君于国于大礼,都非益事。”
“大人放心,我看官家似有犹豫之色,未必真的会那么做。”
范仲淹蹙眉,叹一口气,“但愿如此。”
韩府——
韩琦这段时间,总是闷闷不乐,母亲去世了。眼下正守丧在家中。
这会儿正独自一人坐在书房内看书。
小厮一路小跑进去,笑道:“主子,有客人来看您了。”
韩琦抬头,“来便来,有什么值得你乐的。”
“主子,来的不是别人,是您的好友。”
韩琦放下书,“范大人?”
小厮像是被人噎回去一般,揣着手无奈看着他。
“怎么?那是谁?”
“主子,您这样您的好友怕是会伤心的。”
韩琦一头雾水,却听见外面有人大笑着走进来。
“罢了罢了,我现在哪里算得上是他的好友,只怕连名字都快被人家忘记了。”
文彦博一进门便故作委屈地喊道。
韩琦登时站起身,大喜道:“宽夫!”说着从桌子后快步走出来相迎。
文彦博伸手阻道:“原来韩大人还记得我的名字。”
韩琦忙弯身赔罪道:“小弟错了,望兄莫怪,莫怪啊。”
文彦博故意端起势道:“还不看茶。”
韩琦忙冲小厮喊道:“文大人都发话了,还不快去。”
小厮笑着点头连连,忙跑了出去。
韩琦上前拉住文彦博的胳膊往里面走了走,让其坐下说话。
“几时回来的,招呼都不提前打个。”
文彦博揶揄道:“反正韩大人心里也不会惦记我这个‘旧人’,又何必在乎我几时回京的呢。”
“哎哟我的文大人,小弟知错了。”
小厮端着热茶送了进来,正要伸手去倒,韩琦忙阻道:“行了,剩下的我自己来。你下去吧。”
“得嘞。”小厮蹦跶着跑了出去。
韩琦看向文彦博,“你我真的几年未见了,宽夫,这次回京是述职还是?”
“不才现被调京中任殿中侍御史。听闻韩大人近日来不出家门半步,怕你一时想不开,我便先过来瞧瞧。”文彦博倒真的是为关心他而来。
韩琦拉他手道:“太好了,你回来了我就有伴儿了。”
文彦博打掉他的手,“你不是同人家范大人交好,身边还缺朋友吗?”
韩琦大笑,“任谁也比不上宽夫啊。”
文彦博大笑,举起杯子道:“只请我喝茶,不请我喝酒吗?”
日渐西向。
范仲淹回到家中时,亦有客来访。
“小弟不请自来,还请范大人见谅。”
范仲淹笑着迎上去,“欧阳小兄弟,有失远迎。瞧我,介意稍待片时否,我先换身便服来。”
欧阳修笑着道:“贤兄家中,自当请便。”
李氏继续招呼着欧阳修,范仲淹换好衣服走出来,两人双双落座。
“不知欧阳小兄弟……”
欧阳修伸手阻道:“大人,叫我永叔即可。”
“哈,永叔,今日光临寒舍,所谓何事?”
欧阳修抿一口茶,正色道:“听闻官家欲要废后,此事当真?”
范仲淹惊讶,“何以消息泄出如此之快?”
“大人莫急,小弟也只是偶然听朝中熟人带了句,是非真假,尚不能定,因此冒昧前来打扰范兄。”
范仲淹点点头。
“范兄,恕小弟冒犯,永叔眼下虽只是地方上的一介小小推官,但为人臣者,事君以忠,全君以德,乃分内之事。废后有悖礼法,恐伤国体。君如今任右司谏,讽谏君王之事,切勿推辞。”
范仲淹意外他的直白,却莫名很是欣慰。
“希文身在其位,必践其行。”
欧阳修认真地冲他点点头。
李氏在一边看在眼里,晚间帮丈夫宽衣时,蓦地说道:“夫君,朝中的事我不懂。但为妻,能否有一事相求。”
范仲淹疑惑看她。
“夫君,这些年你总是东奔西走,调任各方,之前好不容易进了京城,却被贬了出去。难得官家看中你,又重新将你调回升职,你莫要再冲动了。”
“夫人,身为谏官,纠察百官,直言劝谏乃我分内之事,怎么能说是冲动呢?”
“我知道这话你不爱听,但我是为你好。反正明日官家不再提什么废后的事便罢了,若再提,你也别愣头青一般冲着往上撞。”
范仲淹心中不快,沉默良久。妻子正在铺床,他的脑海里却总是不自觉浮现出欧阳修白日里的话。
“为人臣者,事君以忠。然而何为大忠,何为小忠。大人,您心中有答案吗?”
欧阳修在离开时,如是问道。</p>【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