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夜色笼罩着整座府衙,后衙的官舍里还亮着几盏烛灯。
负责巡夜的城卫哆嗦着身子走在毫无人影的街头,时不时敲几下锣邦子,提醒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此时,府衙后院的某处暗墙下,一个身影小心翼翼地爬上墙去,似乎十分熟练,眨眼功夫便翻越而过。
院子里的树影微微摆动,另一个身影从别处走了出来,快步跑向衙舍的方向。
听见咚咚咚的敲门声,韩琦放下手中的书,朝门外喊道:“进来。”
来人应声推门而进,禀道:“大人,彭秀才又翻墙出去了。”
韩琦失笑,无奈道:“想不到那摘星九月楼对他竟有如此大的吸引力。这个月这是第几次了?”
衙差歪着脑袋想了半晌,道:“好像,应该,我记得,第次了……”
韩琦略讶,小衙差继续道:“本月次数较之往月确实多。”
“有原因吗?”
“听说九月楼前阵子来了位新角儿,姿容姣好,颇善舞技,人气高的很。”
韩琦慵懒地靠向身后的椅背,揉了揉额头,啧声道:“才子自古风流,风花雪月谁人不爱。可若因此失了分寸,就不好玩了。若是让整个忻州的人知道本官的师爷是个成日爱往青楼里钻的人,只怕会贻笑大方。”
“大人,需要小人带人去将人带回吗?”
“那倒不必。”
韩琦伸手示意,衙差点头退了出去,将门带好。
少刻后,灯台上的烛火燃地正起,照亮了正在伏案研磨的人,手中那根笔。
翌日。
彭知方满面春风地回到衙门里时,所有的衙差见到他都是捂嘴偷笑,这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疑惑地在众人的注目下走向自己的寝舍。
‘殷勤洗濯加培植,莫遣狂枝乱出墙。’——
原来彭知方的寝舍前今日一早被韩琦命人从别处挖了几根竹子种在那里,并写下上面那句,叫人贴在了他的房门前。
彭知方愣在门外,盯着那张纸羞愧难当。有人上前打趣道:“师爷,咱大人这句话啥意思啊?”
前来围观的众人一阵大笑,虽无恶意,却也叫彭知方不觉红了半边脸,驱赶他众人道:“去去去,该干嘛干嘛,别都涌在我这儿。”
众人又笑,又有人笑着喊道:“兄弟们赶紧散了,咱家师爷刚从温柔乡里泡完澡,现在全身软着呢,赶紧让他先进屋歇会儿,免得万一今晚再战怕是没那个体力哈哈哈……”
又是一阵哄笑,彭知方不再理睬他们,走上前摘下那张纸,直接推门进去,掩上房门不做声,又羞又恼。
众人在外面本欲再调笑一番,眼尖的人瞥见韩琦正站在不远处望着这边,立马招呼众人闭嘴,一溜烟散去了。
韩琦觑了他们一眼,转身回办公的地方去了。
他并非存心嘲弄彭知方,相反他倒是很赏识这个彭知方,一个地地道道的穷秀才,却也有些文才。且在他初来乍到,出任忻州知州之时,这个人着实帮了他不少忙,算得上是一名得力助将。只是总爱流连风月之地,于仕途于个人,终究不妥。早前虽有心提醒他几句,奈何如过堂风不入其耳。今早安排人在他房门前种竹子,本意也是在提醒他莫忘真正的君士风流。
彭知方到底是个读书的,韩琦的用意自然领会的到。这会儿在房间里独坐半日,除了自惭形秽,还是羞愧难当。
“大人一向以诚待我,是我不自爱了些。”彭知方自言自语道,说着便走到桌案前,提笔在白纸上写下:
主人若也怜高节,莫为狂枝赠斧斤。
并将此句也一同贴在了自己的房门外。
一衙差见了,立马跑去告诉了韩琦,韩琦笑而不语。
彭知方那半句,自然也是写给他自己,鞭策他自己用的。
果然,不消片刻,韩琦便见彭知方换好衣服前来请罪。
“师爷何罪之有?”韩琦佯装惊讶道。
彭知方红着脸道:“大人已经奚落我一番了,就别再笑话了。”
韩琦笑道:“你若真有悔意,本官不介意亲自为你觅一位红粉佳人相赠。”
彭知方目光一亮,犹疑又有些兴奋地看向韩琦。
“哦?看来师爷心中早已有人选了。”
彭知方略尴尬地低下头,韩琦正要继续问下去,却听外面忽然传来击鼓之声,不禁正色问道:
“何人击鼓?”
衙差跑进来报道:“大人,有人状告自家钱财被人霸占。”
彭知方亦收敛神色,韩琦看向他,彭会意,对衙差道:“准备升堂。”
韩琦万万不曾料到,被状告的人,竟然就是王焕之。早年在文彦博叔父家,他是见过此人的,虽然不曾说过话,却也知道他经常跟随在一个人身后。
王焕之不无惊讶地望着坐在堂上的人,一时间竟万般无地自容。此时的他早已不再是太守家的儿子,只是一名寄住在亲戚家的落魄子。而状告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所借居房子的主人,即自己舅舅的儿子。
王焕之不用照镜子,也能晓得此时自己的脸皮子是多么通红了。韩琦自然察觉到了他的不自在,且按下了心中的疑惑,拍下惊堂木,问道:“堂下何人,击鼓所为何事,状告何人?”问完不禁又瞥向王焕之。
牛牪犇忙答道:“回禀大人,小民牛牪犇,状告小民的堂弟王焕之,企图霸占我们家的钱。”
王焕之恼怒道:“我何时霸占过你家的钱,堂兄说话何以如此蛮不讲理。”
牛牪犇白眼一翻,继续看向韩琦说道:“大人,他母子穷困潦倒,来我家投奔,我好意将空宅借居给他们,谁知王焕之在院子里挖地种菜,竟然挖到了我家曾在院子里埋下的钱币。小民欲取回,却遭此人拒绝。大人,您要为小民做主啊。”
韩琦看向王焕之,王焕之显得又气又急,直接道:“我不曾拿过他家一分钱,更别提霸占。就连借居的房子,也是母亲昔日托舅舅找人置办,只为我的妹妹出嫁时备用的。不曾想舅舅过世后,堂兄竟然撕毁地契,非说是舅舅生前为他所购。我不过是看在母亲的份上不屑与你计较罢了,你竟然颠倒是非黑白至此!”
“哼,你空口无凭,别忘了,要不是我收留你们母子,你们只怕这会儿早成了街头的乞丐了。”
王焕之攥紧双拳,愤慨道:“房子本就是母亲的,若不是母亲执意要来此地,你以为我稀罕进你们家的门吗?一群势利之徒,有什么资格在这里上蹿下跳!”
牛牪犇见他说话不再客气,讥讽道:“是是是,我们是小老百姓,比不上您,堂堂太守家的儿子,如今落了个妹妹被卖进青楼,自个儿跟着老母亲流落在外的潦倒地步。少爷,您还真以为自己现在还是根葱啊。我呸!”
他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丝毫不注意场合,言及至此,韩琦猛地拍了下惊堂木,厉声呵斥道:“放肆!你们以为本官的公堂是瓦子里随意唱戏的地方吗?”
一时鸦雀无声,王焕之眼睛气得发红,却始终不愿意看向堂上。也许是觉得韩琦兴许还认得他,如今的境地让他觉得十分丢人。
“牛牪犇,你口口声声说你堂兄霸占你家的钱,你有何证据证明那是你家的?”
“在我家地里挖出来的银子,当然是我家的。难不成是别人家的吗?”
“既是你家的钱,何必埋进风吹日晒的空宅里,埋在你自己的院子里不是更好?知道有人要住进去,早挖出来不是更好?何必等着被别人发现。再者,你说是你家的,就一定是你家的吗?”
牛牪犇强辩道:“就,就是我家的,是我爹生前埋下,说是万一哪天要用了再挖出来。”
此时,早有衙差前去牛家取了被埋的钱币来。
韩琦命人呈到跟前,手捧其中几枚反复端看几眼,冷笑一声,不去睬牛牪犇,转而看向王焕之。
“被告之人,你是如何发现那笔钱的?又为何不愿交给你的堂兄?你当真是要私自霸占?”
王焕之尴尬不已地看向他,负气道:“近日来母亲身体不大好,我只是想帮她种点小菜,没成想竟然无意中挖出这笔钱。堂兄一听说此事立马跑来问我们讨钱,非我不愿意给,只是,怎么就能证明这笔钱就是他的。我实在不服。”
牛牪犇忙嚷道:“你就是不愿意给,你就是想占为己有。”
王焕之索性反驳道:“没错,我就是不愿意给怎么了!我就是看不惯你这种小人,就是不愿意给你这种人怎么了!你凭什么说是你的,也许是别人埋在那里的也说不一定。”
牛牪犇指着他,“大人您快看哪,他承认了他不愿意给!小民没冤枉他。”
“够了!牛牪犇,本官问你,这钱是你父亲几时埋下的?”
牛牪犇两眼一转,随口道:“三年前。”
韩琦不由得蔑他一眼。
“大人,您别不信啊,是我爹亲口告诉我的。”
“你听着,这钱币上分明刻有‘天禧’二字,这年号距今少说也有七年了。你还好意思说这钱是你家的?你的愚蠢真是让本官不屑同你讲话。至于你堂弟所说购置房产撕毁契约一事,你最好老实点陈述原委,若被本官发现你又恣意污蔑,本官不介意你先挨上几大板子再去牢里住些时日。”
牛牪犇顿时慌神,却仍辩道:“大人,小民没有啊。那房子确实是小民的,不然,您可以叫他拿出证据证明是他的啊。小民好心收留他们,反倒被诬陷,天理何在啊。”说完开始嚎啕起来。
“闭嘴!你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不过,”韩琦又看向王焕之,“他说的有一点是对的,你怎么证明房子原本是属于你母亲的?毕竟,口说无凭。”
王焕之无奈地叹一口气,“地契当初一直放在舅舅家,舅舅为人敦厚,母亲便不急着命人去取。谁料去年舅舅不幸因病过世,地契便被堂兄发现,再后来发生的,就是前面说的那些了。”
“看他这般模样,这中间定然发生了些什么。那个人,他知道这个人眼下的情况吗?”韩琦看着王焕之,心下暗忖着。
“大人?”彭知方意外他竟然走神了,忙喊了声。
韩琦忙收神,一时又正襟危坐。
正此时,衙门外有人喊着进来,“大人,民妇有证据。”
韩琦看向来人,是一位衣着朴素的妇人,消瘦的面容看上去十分憔悴。
王焕之忙上前扶住她,担忧道:“母亲,您不是不舒服吗?怎么跑衙门里来了?”
妇人叹道:“我听邻居说你们闹到了公堂,我,我,唉。”
韩琦问道:“看来您就是王夫人了,请问有何证据证明?”
王夫人从袖口内掏出一叠内信,递了过去,“大人,这是我与弟弟往日里的家信,里面有谈及购置房宅一事,何时,何地,置办手续,弟弟事无巨细都有写明。家门不幸败落,我本不欲与外甥计较这些,本想暂住些时日,待一些要事办好了,自然会离开。不曾想生出这么多事端。大人,我儿子为人老实,绝非会肆意霸占别人钱财之人。至于我的外甥,也请大人开恩,放了他吧。”她说得声泪俱下,韩琦手捧那叠信件,看向牛牪犇,不苟言笑。牛牪犇惶恐不敢抬头。
堂外的百姓此时十分安静,等着看这出戏的收尾,耳边却传来了另一个声音。
“焕之……”
王焕之浑身仿佛被什么击中般,瞬间僵硬在那里,一时间动弹不得。
韩琦意外不已,缓缓站起身,朝人群中望去——
希文,他怎么会在那里!
是他!是你,范仲淹。</p>【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