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你胆敢在太后的寿宴上如此无礼,你有何话可说?”赵祯佯装怒气,质问跪在庭下之人,众臣面面相觑。而一边刘后派来的人正站在庭外窃听内中的声响。
范仲淹面无惧色,昂首坦然道:“臣无话可说,自知冒犯太后,甘愿受罚。但微臣也必须承认,臣今日所言,无所当悔。请陛下赐罪!”
“你!”赵祯见他态度坚决,厉色道:“你欲置太后威严于何地?”
“臣斗胆,敢问太后欲置我大宋礼制于何地?置我君臣于何地?”
一句话铿锵有力,众臣又咋舌。
王曾见状,看了看一边的吕夷简,吕夷简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不闻左右,闭目养神中。这不禁让他鄙夷地瞥了对方一眼。
“陛下,臣有话要说。”
众人侧头看向说话之人,却是滕宗谅上前请奏。
赵祯看向他,“讲。”
“先帝晏驾之时,君上年幼,幸得太后终日辅佐,得以使乾纲不乱,众臣归心,此功必厚耀我大宋之千秋。然,如今陛下春秋大长,合当自理君权国政,令太后得以抽出闲暇,颐养天年,方不负太后多年来的劳心栽培才是。”
这番话中携几分揶揄,认同太后归政的以为是在讽谏太后,太后自家一党的却以为是在打趣君主。
赵祯自是明白他话中的意思。这几年各个请太后还政的折子虽屡次被刘娥私自扣了下去,但奈何随着赵祯渐渐长大,弱冠之龄,君威益盛,请奏归政的呼声便越来越高。而刘娥近年来內降亲眷职权之事亦颇为诸多大臣所不满,只是众人虽有微词,却始终不敢挑破这层纸,毕竟曾尝试挑破这层纸的不是被贬就是被罢,而干系最大的赵祯也每每默不作声。
如今这个新来的范仲淹又主动挑破这层纸,那些赞同他说法的官员们自是欣喜,而看热闹的人也不乏有之。
王曾自然是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抬头看向赵祯,赵祯眼角一瞥,随即佯装扶额,皱眉怒道:“若不是祖宗有训,不得滥杀士大夫及言官,只怕尔等的脑袋早已换了地方。你们真当朕还是几岁孩童吗?”
众人立时收敛神色,躬身莫对。
“请陛下息怒。”众人意外,竟然是王曾和范仲淹同时开口。
范仲淹看向王曾,显然他自己是担心滕宗谅,而王曾却道:“陛下,范仲淹不过一介区区秘阁校理,胆敢冒犯皇家天威,实属不敬,但念其心正,微臣以为,将其贬出京城,以示惩戒即可。”
吕夷简不加掩饰地白了他一眼。
赵祯道:“哼,那就看太后的怒气是否能消了,否则你范仲淹,朕必严惩不贷。”
庭内一时肃静,无人做声,滕宗谅担忧地看向跪在那里之人。
庭外的宫人见里面不再有动静,俄而转身小跑入后宫去了。
太后寝殿。
“贬出京城?哼,太便宜他了。”刘娥坐在榻上,瞠目而视。
玉瑶自然是明白她心头正怒,不敢多言语,唯有小心翼翼站在一边。
“去,你去告诉官家,就说本宫说的,范仲淹肆意扰乱本宫的寿宴,出口不逊,只是将其贬出京城,未免太轻饶他了,本宫颜面何存!”
下首的宫人战战兢兢领命,跑出殿外,却一不小心撞上了另一个一路小跑进来的宫人。
“哎哟你个不长眼的小东西。”被撞的人正是那日在馆阁掌班的老公公。
“对不起公公,您没事吧。”
“投胎去啊跑这么急。”
“对不起公公,娘娘有话命传与官家,小人只是奉命传话去。”
老公公眉眼微抬,小声诘问道:“传什么话?”
“这,小人……”
“这里没别人,怎么的,老公公我还问不得你一句话了?”
“小,小人不敢。”小宫人踮起脚尖凑上前将话小声说与老公公,老公公看他一眼,心头微顿,俄而道:“去吧小东西,当心可别再撞了别人。”
小公公快速跑开,老公公收收神色,突然作惊恐状,朝刘娥寝殿一路冲去。
“哎哟太后娘娘耶,不好了,昭文馆走水了。”
刘娥刚端过玉瑶捧过的热茶便听到有人号叫着跑进来——
“李公公?”
李长英挥舞着兰花指声泪俱下道:“不好了娘娘,昭文馆突然走水,小人特来汇报给娘娘。”
刘娥大惊,站起身道:“怎么回事!现在呢?东西被烧了没?官家呢,知道了吗?”
李公公匍匐跪地,哭道:“娘娘放心,小人就是命人先去扑火,才敢跑来告知娘娘的,官家那边此刻估计也得信儿了。”
刘娥大怒,“合着火还没灭是不是?那还不赶快去扑火,跑本宫这里做什么!快去啊!”
李公公慌道:“是是是,小人立马滚去。”言毕忙起身疾跑了出去。
刘娥心下不放心,慌神道:“玉瑶,快,快扶我去看看。这三馆内若是有任何一损伤,本宫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
玉瑶忙上前扶她,“娘娘放心,准没事儿的。”说罢扶着刘娥快步跟了出去。
而另一边赵祯也忙带着众人跑去昭文馆察看,庆幸的是,只被烧破了几片琉璃瓦。
刘娥赶来时,正好与他君臣众人撞上,忙问道:“官家,昭文馆没事吧?”
赵祯安慰她道:“母后请放心,只破损了几片砖瓦,回头儿臣便命人修缮好。”
刘娥方才安心,一抬头,正巧看到跟在人群中跑来的范仲淹,不禁又心中火起,问道:“官家打算如何处置这个狂妄无礼的范仲淹?”
众人看向范仲淹,范仲淹忙走上前,对太后行礼,却不置一词。
刘娥怒火更甚地瞪着他。
正此时,又有人在集贤院内喊嚷起来:“走水了!走水了!快来人啊!”
刘娥听闻又是大惊,她前些时日身子调养尚未完全爽快,一日之内又是惊又是怒,一下子勾起心火,一个站不稳倒退了几步,玉瑶忙上前扶住。
赵祯见她面色苍白,担忧道:“母后,今日是您寿辰,本该是欢庆之日,却让您枉受这许多惊扰,儿臣有愧。”
刘娥额头发痛,强撑道:“先别说这些,快找人去集贤院内看看,这里的一草一木不得有任何闪失,尤其是那些经文子集,快去。”
赵祯转过身,王曾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扶本宫回去。”刘娥对着玉瑶吩咐道,转身时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范仲淹,那人却是一副十分关心集贤院是否真的走水了的样子,只管望着别处,丝毫不看向这边。
前去查探失火缘故的宫人回来报,只说是天干物燥,不知哪里的火引子不小心被勾着了。赵祯显然不满意这个结论,命人继续查。
刘娥只觉得浑身不舒服,领着人往本宫走。见她走出几步之外,滕宗谅上前,跪在一边说道:“宫中无端起火三次,非是吉兆。陛下,国家以火德王天下,火失其性,由政失其本。陛下乃君,正当为本……”
刘娥越走越远,他们谈论什么也听不再清,但心下却着实凉了半边。
回到殿内,玉瑶扶她缓缓躺下,刘娥犹豫问道:“玉瑶,莫非真的是本宫逾矩了?”
“娘娘,您今日受累了,先歇下吧,别乱想。”
“不然何以在本宫寿诞这日,宫内突逢走水,这是祖宗们对本宫的不满吗?”
玉瑶惊讶刘娥的脸色,苍白落汗,“娘娘,您前几日身子刚好转过来,可别又惊出病来。快歇了吧,小人去给您熬点安神的药来。”
刘娥盯着她半日,目光略游离,少顷徐徐闭上眼假寐。
待她醒来之时,赵祯早已经一席圣旨吩咐下去:贬范仲淹为河中府通判,即日出京赴任。
刘娥头痛难忍,闻此事心中虽不悦,奈何病起,太医叮嘱须戒躁养神,便强按下怒意,略过不题。
且说当晚,王曾的府邸内——
“李公公,这两日辛苦你了。”王曾一个眼色,下人立时将一盘盛好的银子端至李长英面前。
李长英翘起兰花指,假意推辞道:“小人能有幸在宫里混个值差,全赖大人昔日在官家面前的美言。为您效力,小人应该的。”
王曾敛一敛袖袍,负手身后,说道:“放火的事,你做的不错。这点东西,就且拿着吧。往后要麻烦公公的地方,只怕还会不少。”
李公公笑着捧过银子,笑道:“那小人就谢过大人了。”
王曾点点头。
李公公又道:“不过,恕小人多嘴,大人怎知那位范学士,就一定敢在寿宴上冒犯太后呢?于常理,这不是赶着给人送命吗?”
王曾目光深邃,一脸莫测的表情。
“老夫看中的人,从来不会叫老夫失望。”
“既然如此,您又何必急着叫官家把他贬出京城呢?”
“与其让别人开口,还不知是福是祸,倒不如老夫自己来。”王曾感叹道,“留在京城,太后必然不会善罢甘休。以河中府那边呈上的公文来看,眼下那里正需要个人手。以他的能力,这会儿叫他去那里做通判,比呆在京城当个看书的有用多了。等风头过去,何用老夫出面,官家自己就会将他召回。”
李公公心下意会,立马逢迎道:“真是什么事都被宰相大人计划得明明白白,周周全全。这位范学士,且不说他人长得俊秀,想那日小人诱使他行点小贿他都果断不理睬,那风采可真是迷死人了。”
王曾皱眉,“你行了,别在老夫跟前儿耍戏,老夫刚吃完饭,不想全吐了。回去吧。”
李公公三两步近前,嗔一句道:“那小人就回去了,大人您有事,记得随时来找小人啊。”
王曾倒退一步,示意小厮立马带他下去。
范仲淹回到家中时,李氏早已经带着儿子站在门口等他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也在那里。
“彦国?”范仲淹喜出望外。
富弼见他终于回来,松了一口气,忙上前行学生之礼,“大人,许久不见。”
范仲淹一手扶他,笑道:“知不知道,我等你很久了。”
富弼苦笑,揶揄道:“那大人为何就不愿多等一段时日,何必早早打算离京而去?”
范仲淹无奈笑道:“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二人一时默不作声。
“父亲。”范纯仁小跑过来,范仲淹一脸宠溺地将儿子抱起。
李氏走过来道:“行了你二人,真要站在这冷风中叙旧吗?”言毕指指自己的夫君,嗔怪一声。三人纷纷往院子里走去。
“这一整日都没吃饭,真是饿了。彦国,今日你来了,夫人多炒几个菜,我要同彦国好好喝上几杯。”
“就知道你会这么吩咐,菜和酒,我早给你们备上了。”
一阵其乐融融的笑声,吹散了晚风中的些许阴霾。
几日后,郊外——
范仲淹意外,想不到此次被贬,朝中竟有大半同僚前来相送,王曾,滕宗谅自不必说,来的人多是赞同刘后归政的人。
“范兄,此番你出京,当属荣光之行。我等佩服你的敢直,望范兄切莫因此次之事介怀失意。”
“希文何德何能,多谢诸位同僚相送。来京时日虽短,为臣事君之情却长。诸君,保重。”
“保重。”众人纷纷举酒为其践行。
王曾走近他道:“小伙子,你会怪我吗?”
范仲淹摇摇头,“大人的苦心,希文铭记在心。”
王曾满意地点点头。
富弼抬目在人群中搜览一遍,却是不见晏殊。
“晏大人身体抱恙,知范兄今日离京,着我代为相送。”王琪走过来道。
范仲淹心下自是明白原委,也不多问,同王琪等人言语一番,携妻子上了马车,一出京城。
众人散去,王曾看向人群中的富弼,富弼不禁上前问礼。
“你的朋友走了。”王曾笑道。
“晚生知道。”
“听说你曾一度追随他在应天书院读书。”
“有幸就读过一阵子。”
“那你现在不继续追随他而去吗?”
富弼沉思一瞬,轻笑道:“晚生留在京城,正是为了等他回来。”
王曾意味深长的目光打量着他,富弼一身仪态不卑不亢,语气笃定又从容。
“哈,也罢,且待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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