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丫鬟站成一排,不敢抬头。
范仲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她们跟前。
“这会儿不在公堂上,也不是审讯,本官只是问你们几个问题,不用害怕。”
众人齐应:“是。”
“文老过世后,家里人怎么竟连夜壶这种东西都忘记收拾出去?”
一个丫鬟小声道:“伺候起夜的是排班的小厮们,我们一般不过问的……”
范仲淹会意,又道:“可知那晚伺候起夜的是谁?”
那日最晚值夜的丫鬟怯声说道:“好像是阿三。”
范仲淹看着她,小丫鬟红了脸。
王焕之在一旁看了半天,忍不住道:“希文,你别这样盯着一个姑娘家看。”
范仲淹回神,脑子里思索着整个案件,并不答话,默默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两个时辰后,派出去的衙差回来了。
“你说她去了阿九的住处?”
“是的,大人。阿九的家就在县城东边的一条小巷子里,家里有个七十岁左右的老娘,儿子突然死了,哭晕过去好几次。”
“齐氏在那里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就是跟着阿九的娘一直哭,临走时给留了些钱,打发下葬用,接着便回了文家。”
范仲淹又看向那几个丫鬟,问道:“你们可知道阿九在进文家做工之前,是做什么的?为人品性如何?”
几个丫鬟你看我我看你,犹犹豫豫说道:“听人说,小时候在戏班子打过杂。还是二娘子一日陪老爷看戏的时候,给领回府里做佣人的。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不过平日里不爱说话。”
范仲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忙问:“你们二娘子发现人死了,你们可有人在一旁看见?”
丫鬟们个个低下头。
“照实说。”
其中一个小心翼翼道:“二娘子发现老爷没了的时候,大家都惊了,没有人敢直接去看床上的死人的。再说,再说老爷久病不愈,我们都觉得……”
“都觉得迟早的事,是么?”
几个小丫鬟把头低了下去。
“你们老爷生病以来,你们二娘子表现如何?”
众丫鬟顿时抬头,个个眼神带光,不住夸赞齐氏是如何细心体贴照料,一日看问五六次,每每亲自喂药。
“你们不是大房里的人吗?怎么会为二房娘子说话?”
一个丫鬟小声驳道:“我们虽是大房里派过去伺候老爷的,可大娘子从未善待过我们,倒是二娘子,时常对我们关怀得很,谁好谁坏,我们心里是明白的。”
其余丫头纷纷点头。
范仲淹摇摇头,心里顿时明了了大半。
“行了,你们回去吧。”
王焕之和杨主簿看着他,杨主簿疑惑道:“大人,这案子?”
范仲淹正要开口说什么,却见吴通判带着小厮匆匆忙忙赶了进来。
“通判大人何以……”
吴通判摆摆手,忙问道:“案子怎么样了,破得了吗?”
“案情已经明了了,剩下的只需拿人就行。”范仲淹说道。
吴通判半信半疑地看着他,“行了,明日升堂,你可悠着点。钦差大人来了。”
众人惊讶。
“钦差大人这么快就来了?可知是哪位大人?”
吴通判唉声道:“就没这么巧的事!我可告诉你,明日钦差大人要当堂听审,所以这个案子你最好办的漂亮点。因为来得正是这位文大善在京城里做官的弟弟文若辅,这可是位四品大员,而案子的主人正是他的兄长。连几日不露面的晏殊晏大人听说他来了,也要亲自过来瞧瞧。你可别给我们州衙丢脸。”
其实不消他提醒,范仲淹也一定会认真断了这两条人命案的,只是他心下十分不悦这吴通判竟丝毫不在意阿三之死,重点直指文家。
“若希文不小心断错了案子,可会连累通判和知州大人?”
吴得才摸着自己的两撇胡子眯着眼看他,但笑不语。
文若松宅府。
尸体昨日经范仲淹再检完便送回了府里,重新入了棺,今日已入土。文若辅看着桌案上的灵位牌,独自沉思。
“父亲。”有人在背后喊他。
文若辅转过身,自己的儿子正躬身对着自己行礼。
“琦儿呢,听说他陪你来的?”森冷威严的口吻,贴合着说话之人冷若冰霜的性格,文彦博低着头站在那里。
“小侄在这儿。”韩琦换上了一身素服走了进来,立时上前揖手行礼。
文若辅看了看他,又看向自己的儿子,说道:“等这里的事办完,立刻随我回京。”
文彦博抬头,目光中带几分躲闪,仍小心着开口道:“父亲,大伯的死因……”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文若辅直接打断他,“回去以后,跟琦儿两人专心准备科考之事。剩下的事,无须你过问。”言毕拂袖而去,留他二人呆立在堂中。
韩琦走近,拍了拍自己朋友的肩膀,文彦博望着那个走远的背影,双手不禁攥得紧紧的。
翌日一早,云阳县衙门前挤满了人,除了富弼,欧阳修和他朋友也夹在其中。
“永叔,听他们说,这才两日就知道凶手了,是不是真的?”
“管他是不是真的,等下升堂就知道了。”
原来晏殊同那一干京官儿此番正是真正的钦差,一路巡察地方官员政绩至此,恰好遇上文若辅回家为兄奔丧,便让人放出消息说他是钦差,而他则顺便暗中了解甄晓器等人在州县上的行事作风。可怜甄晓器当真以为文若辅正是钦差,极尽巴结奉承之态,此处不必多言。
范仲淹迎了文若辅及晏殊等人进了衙内公堂,也不过多寒暄,只是由着甄晓器简单一句‘这是下官手下的司理参军范仲淹’如此简单的介绍后,众人便入了座。由于昨晚甄晓器已经殷勤地将范仲淹前面提供上来的案情进展讲与了诸位大人,文若辅众人此时也并未多看范仲淹这九品小官儿一眼,只看他如何定案。范仲淹亦不曾多看这些高层们几眼,只是暗暗打量了下晏殊,对方也只是微微点头,不曾多言。
惊堂木敲下,升堂。
“当着诸位大人以及云阳百姓的面,本官今日就不再浪费时间赘述过多,两条人命,其实是一个案子。来人,将相关之人带上堂来。”
甄晓器心下不悦,担心这小子是否会懈怠了对这桩案子的处理。吴通判则一副看热闹的表情。天塌下来,知州顶着呢,他怕什么。
衙差奉命将所有人押解上堂,众人惊讶发现,连文家二娘子齐氏都被戴上了手铐押了来。
砰得拍下一声,范仲淹开门见山道:“齐氏,你是如何谋害你家老爷的,从实招来!”
齐氏惊恐不已,大喊道:“大人,冤枉哪,民妇没有杀人!没有啊!”
“事到如今,你还是不打算认罪?”
齐氏顿时哭道:“大人,人不是我杀的,我为何认罪?”
“人不是你杀的,却跟你脱不了干系。”
众人不禁盯着齐氏,多是难以置信的目光。
“你这小贱人,我就知道肯定是你做了事!”赖氏跪在地上激动地挪过去就要动手打人,范仲淹一个眼神,一旁的衙差立时将她推倒在一边。
“公堂之上岂容你放肆,赖氏,若你再敢咆哮一声,休怪本官无情。”范仲淹一声惊堂木呵斥道。
再看秋桃,亦是惊讶不已,对着齐氏问道:“二娘子,我们这些下人一向最喜欢您,您怎么可以这么对待老爷?”
外面围观的众百姓亦是议论纷纷,指责之声不绝于耳。
“不!不!不是的,不是我,我没有!”齐氏跪在堂下高喊着,“大人,人不是我杀的!”
堂上一度聒噪,令人厌烦。
“从实讲来。难道你看到阿九就这样撇下自己的老母死去,自己问心无愧吗?”
一语击中齐氏的内心,她眼中打转的泪水瞬间流满双颊,颤抖地低下头,哽咽出声。
“大人,冤枉哪大人。老爷真的不是我杀的。”
“如今可以断定,两人之死皆与你有关。你还是不肯说吗?”
齐氏惶恐地抬起头,犹豫半晌,才缓缓说道:“民妇早年被卖进瓦子里学唱,受尽冷言冷语,幸好遇上老爷,是他把我带回家,让我免受他人欺凌,我感恩戴德报答还来不及,怎么会想要杀了他呢?”
范仲淹则继续道:“那晚丫鬟出去打水,期间你走进去瞧老爷的病情,却不曾想正遇到进去送夜壶值夜的阿三,对不对?”
齐氏无力地点着头。
“那晚阿三喝了酒,你长得婀娜秀丽,那阿三借着酒,一时竟然起了色心,意图轻薄于你,是也不是?”
众人讶然,时而看看范仲淹,时而看看齐氏,连几位大人都不免彼此窃语几句。
齐氏默然。
“那晚最后值班的小丫鬟说打水回去后,见到文大善还睡得好好的,殊不知其实那时人已经死了。只是看上去睡得好好的。更何况,待这小丫鬟打水回来之时,你便又走了进来,假装来瞧,实则是故意告诉丫鬟,文大善确实没事。剩下的还需要本官替你说吗?”
“不必了。”齐氏身子一软,瘫坐在地,“是,阿三是秋桃的表哥,老爷喜欢秋桃这机灵丫头,也许是他膝下无儿无女,秋桃古灵精怪,常常逗得他大笑,所以当秋桃说想要帮她这个表亲在府里谋份生计时,老爷答应了。”齐氏说完看向秋桃,秋桃则难过地低下头去。
“那晚阿三又喝多了酒,我进去时,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那会儿我真恨没早点让老爷将他赶出府去。”齐氏咬牙道,“他几次酒后无礼我都忍下来了,可那晚他居然得寸进尺。我拼命反抗,不料我二人撕扯动静惊醒了老爷,老爷惊得想要直起身子,愤怒地盯着我和阿三,老爷试图叫人来,可他的声音太弱了,我正要上前解释,却被阿三那畜生抢了几步,他怕老爷真把人叫来,便先下手将老爷几下闷在被子里……”齐氏忍不住痛哭起来。
文若辅适才端坐的姿态似乎十分难受,放置膝盖上的双手捏的骨头声响起,颤颤不已,怒不可遏地看向齐氏。
“既如此,你为何不告官?说阿三杀了人。”
齐氏哭着断断续续说道:“民妇当时吓得跪在地上,是要决心立马报案告官,可,可民妇……”
“可你不敢,因为阿三威胁你,他也许发现了你和阿九曾偷情,对不对?”
众人又是一片讶然。
“他威胁你,若你告诉官府,他也会将你二人之间的事公之于众。你心里也清楚,文老本就将不久于人世,早点走了,没有人会觉得意外。可阿三没想到,你当晚从你家老爷房间走出去后便去找了阿九,阿九替你生恨,几日后的一个早上,正巧遇上阿三被大房命令棍打之事,阿九便在其他小厮散去之时借上茅厕为由,重新折回去,将其加棍致死。杀人要偿命,你慌乱之下让他先跑回家里,却不曾想他因怕连累你而选择自缢,本官推的可对?”
堂上鸦雀无声。
齐氏缓缓叩首在地,脸上泪水模糊。
“是我,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自知不该和阿九……是我活该。可我对老爷,我是那么感激他,我看到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血色,我真的不敢相信他就这样去了。天哪,是我对不起他,是我该死。我更对不起阿九……”
围观的人唏嘘不已,一时议论纷纷。范仲淹不禁摇了摇头,却在下个瞬间,令众人再度惊讶的事发生了——
齐氏当场咬舌自尽了。
几日后,云阳县郊外。风起,吹皱一池秋水。
“两日内拨开云雾,不错,做得不错。朝廷,需要这种后起之秀。”
文若辅笑道:“晏大人就凭这一个案子就肯定这年轻人,是不是草率了些。”
晏殊笑他:“我看你啊,是对年轻人太苛刻了些。瞧瞧你把自个儿子管的,一板一眼的。”说着还不望朝不远处的两个年轻人看了一眼。
“韩国华的儿子也这么大了,年轻就是好啊,风华正茂之时。”
晏殊的视线不禁又飘向另一边,知州甄晓器正眉开眼笑地在那几个京官儿跟前晃悠,陪着谈笑,晏殊不屑地转过头去。
“晏大人,文大人,路途奔波,多加注意。”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范仲淹,他走过来同两位大人道别。
甄晓器在不远处看到范仲淹同晏文二人在那里说着什么,显然二人对他很满意,笑着连连点头。
不一时,那二位大人也走了过来,众人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准备回京。
天高云淡,簌簌掉落的黄叶,送别了长长的车辙。
“你们方才说什么了?”众人一走甄晓器立马质问范仲淹道。
范仲淹却是好笑,不予回答,径直往回去的路走了去。
甄晓器在其身后怒嚷道:“我告诉你范仲淹,别以为你判了几个案子就了不起了,在这里,我还是你的上级!”
回答他的,是冷漠的,不予理睬的,越走越快的背影。
马车上,文若辅看着晏殊。
“大人,在想什么?”
“范仲淹这样的人,留在这小地方未免大材小用,把他调到京师里锻炼锻炼,也许成长的会更快些。”
文若辅虽然点了点头,仍说道:“只是一下子就这样调回去,恐难服众。大人,何不再给他一两年时间,也好先磨磨锐气,毕竟京城里,可不像地方上轻松。”
晏殊笑着点点头。
(4月日到4月日)</p>【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