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不见的母子俩,在泪眼朦胧中相拥在了一起。五年了,整整五年都没有音信的满仓就这样从天而降一般的,活生生是跪在了眼前。
“这不是做梦吧!”喜鹊娘狠狠的在手臂上掐了一下,生硬的疼。
“娃呀!你这些年都跑去哪儿了?”喜鹊娘泪眼吧擦的上下打量着被荆棘藤蔓划拉得浑身破破絮絮的满仓。心疼的手抖着都不知道该往孩子哪儿去下手搀扶。
“娘......”满仓仔细端详着眼前苍老了许多的娘,想说什么,终于鼻子一酸没再说出什么话。五年了,娘两鬓间的丝丝白发正苍劲有力的往外挤着,根根挺拔。
满仓是绕着小道儿进的村。五年的军旅生涯让这个无恶不作胆大妄为的少年完成了从少年到青年的完美蜕变。
其实在进村之前的侦查中,已经初步确认。沿着巷子穿梭游荡的叫花子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叫花子。那四处搜寻而有万般谨慎的眼神以及那挺的笔直的身材。参过军的一眼便可以看出,绝不是受了灾难讨吃讨喝的可怜人。
满仓基本确认了耿孝廉派出的这一伙线人的身份之后,谨慎起见,就把伤情依旧没有好转的汪玉晗藏在了村东甘河子边上的竹林子里面。竹林里靠近崖边的地方有个洞穴。满仓放羊的时候遇到天气突然下雨,便将羊群赶进去躲雨。自打爹爹从这悬崖上跌落丧命之后,就再也没来过。
汪玉晗神智不清,高烧不退,之前还断断续续说些呓语,现在一声不吭气息也跟着愈发的微弱。尽管满仓用尽了各种能想象得到的办法,依旧没有任何成效。眼下最打紧的就是先赶紧想方设法的回村。回村!带着个重病的女伤员显然是自投罗网,思索再三,只能先将汪玉晗藏起来,自个儿先进村摸摸情况,确保万无一失之后,再等到天黑的时候趁着夜色将汪玉晗背回去。
这就是满仓全部的计划。现在,娘突然问起这些年的状况,一想到浩浩荡荡的队伍,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兄弟在跟前一个接一个的倒下,满仓真的不知该怎样向娘说道。
倏忽间,门外再次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满仓警醒过来,警惕的摸出揣在身后的手枪。乌黑精致的透着寒光的勃朗宁手枪,正是汪玉晗随身携带的配枪。还没出山的时候,汪玉晗趁着满仓寻找山泉的当儿,为了不拖累满仓,就想用它饮弹自尽。好在身体虚弱,连子弹也推不上枪膛。满仓把它随身别在了裤腰上,这手枪小巧,一来可以防身,二来也能防止汪玉晗想不开,再次陷入轻生的阴霾。
脚步声更紧了,听得出正是冲着自家门口这边赶来。满仓连忙打了手势示意娘不要说话,一转身揭开帘子,俩人相拥着紧靠在了进门靠边的土墙上。院门咣当一声就被踹开了,厚重的门扇吱呀一声在门楼子底下极速的划过一道半圆形的弧线,弹在厚实的墙壁上上下摆动着发出哟呦呦的惨叫声。
进门的正是德福,弯着腰扛着笨重的柴火捆,实在誊不出手手来,只能用脚踹了那虚掩着的木门。
身体虚弱的满仓,额头早已渗出密密的一层细汗。见是爹扛了柴火回来,连忙收起枪跑过去帮忙。
“爹!”待德福一丢下笨重的柴火,满仓就直愣愣的跪在了德福跟前。
德福惊愕着,手里提着刚从柴捆子上拔出的镰刀。
“满仓!满仓娃回来了!”喜鹊娘见德福呆愣着,连忙跑过来替满仓打着圆场。
“满仓!”
“咋混成了这熊样?”德福上上下下仔细的打量了满仓一番。
“爹!”满仓见到多年不见的爹爹自然是激动的热泪盈眶。
德福没再说话,也没再搭理娘俩愣愣的蹲在一边的石阶上烟锅子在烟袋里挖着旱烟。
看着眼前的娃娃混成了眼下的这般模样。说实话德福的心里也不好受,作为家里的顶梁柱,德福这点忍耐力还是有的。挖着烟丝的手却隐隐的发着抖,他想给娃娃说几句宽心话,可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说点啥。只能冷冷的沉默着,用呛人的旱烟熏去内心的复杂。
喜鹊娘望着满仓,娘俩在德福的沉默以及脸色下无奈的呆愣着,都不敢说话。德福随着年岁的增大,脾气也跟着日日见长,动不动就甩了脸子不搭理人。除了喜鹊,连吃饭都没人愿意过去多喊几句,总是拧着脖子,瞪着眼珠子一副凶恶相。
“喜......喜雀呢?咋没跟你一块儿回来?”喜鹊娘瞅了眼门口,故意打破面前的冷场。
“渠沿上掐水芹菜哩!”德福顺口回了一句。娃娃大了,他心疼的眼珠子都冒着泪花,却实在不知道说啥,也不想说一些不中听的话。
“给娃弄饭去嘛!傻愣愣看啥!”德福尽量压制着自己的暴脾气。
喜鹊娘见男人发话,连忙笑盈盈的挽了衣袖进了里屋。一进门,屋里就传来阵阵熟悉的锅碗瓢盆碰撞声。
“爹!老黄呢?”满仓突然间反应过来,一向都老老实实的待在桐树下甩着尾巴的老黄竟然没了踪影。没有老黄的院子里缺了不少生机。
“老......老死了!”德福愣愣的回答。
老黄没受啥罪,先是不吃不喝,接着又窝地不起。老黄最后的时月德福一有空就守着它,帮它梳理毛发,把浑身刷的棕红锃亮。喜鹊娘拿出了舍最珍贵的鸡蛋,打在碗里哄说的给老黄灌进了嘴里。老黄的眼珠子里饱含着泪水,泪珠儿就像锅台上的蒸馏水一样,顺着耳根子往下滚。打湿了半个脖子,就这样直到咽气,眼珠儿都没闭上。
牲口有灵性,它这是舍不得家人啊!
满仓的眼泪簌簌的留下来,老黄的辞世带走了他对少年生活的种种记忆。
老黄是秦川牛!秦川牛!牛啊!真牛!
喜鹊进门的时候满仓刚好洗漱完毕,正端着脸盆到前院泼水。果然是满仓想象中的模样,扎着一头长辫儿,白白净净的大姑娘!兄妹俩呆望了一下,当满仓喊出喜鹊的名字时。这娃儿脸一红,挎着个竹篮子急匆匆的溜进了屋里。紧接着就是娘一阵阵的数落声。
满仓微笑着摇摇头,这娃儿,这是害羞了啊!
一家人坐在木墩上围着院落的石台子吃饭,玉米糊糊、白面烙饼就着喜鹊刚刚折回来的野生水芹菜。面是知娃上个月带回来的,一家人一直没舍得吃,正好给满仓打打牙祭。
“满仓,你有事瞒着我!”一直没作声的德福突然放下碗筷直愣愣的盯着嚼着饼子的满仓。
“没......没......没有哇!”满仓浑身不自在的结结巴巴的回答道。
“没有!你小子长大了翅膀硬了,没说实话!”德福一动怒,将手上的筷子啪的一声拍在了石台子上,呼啦一声站起来。圆睁的眼睛里似乎能冒出火来。
爷俩又一次僵持在了这空荡荡的院落里。
“吃饭呢!一个个的这是干啥!”喜鹊娘一生气数落着爷俩。
德福见娃娃正嚼着面饼,忍住火气又坐了下来。一再压着,这脾气还是趁着他不备呼呼的发作了。
“这回回来,你一个人吗?进了队伍那就是公家的人,端了人家的饭碗那就要对得起那一碗饭。你灰不溜秋毛头毛脸的回来,这算啥?逃难!逃荒!还是逃兵?”德福尽量使自己语气放的平和。他不想因为这事儿伤了爷俩的和气,可是实在忍受不了满仓这一副心事重重强颜欢笑的模样。
要说姜还是老的辣,自打进门,德福就一直隐隐的察觉这娃娃不对头!他担心这娃娃跟着那女军官出去吃不了苦一反悔溜了回来。
“爹,咋可能嘛!我出去五年多了,要溜早都溜了,那还能等到今天!”满仓嘴里叽里咕噜的狡辩着,内心却忍不住有点慌神。
“几年了!说不准跑的远了,找不着路,五年才摸了回来!”德福轻蔑的语气里带有一丝丝忧伤。多多少少的他对这满仓娃有点儿失望!五年了,能活着回来是该高兴,这么长的时间了竟混成了一副叫花子模样。这让村里人知道了怎么看他?村西头水潭边那些洗衣服的妇女,一天天的挤在那儿叭叭叭的说着东家长西家短的是非话。舌根子底下能嚼死人,他可不想落人话柄,成了别人口中的嘻嘻哈哈的笑话。
“爹,咱先吃饭,吃完饭我再细细的向您絮叨絮叨!”满仓陪着笑脸给爹回话。这么多年了,能再次听到爹的唠叨,他心里美滋滋的正乐呵着。
后院的老核桃树下,爷俩一个靠着树身,一个恭恭敬敬的站着说话。
满仓一五一十的将自己这五年多来跟着汪玉晗的点点滴滴如实的向爹做了汇报。包括吃了败仗全军覆没以及如何逃出秦岭山,为何又将那身负重伤的汪玉晗藏在了村东洞穴里......
“狗日的!这是人干的事儿吗?”满仓话还没说完,德福就暴跳了起来。
他讨厌那打扮的妖精一般的女人汪玉晗,不过这已是几年前的事儿了!一听到身负重伤的汪玉晗只身一人被扔在了村东窑洞里。实在忍不住这才指着满仓的脸骂了起来。
“做人要厚道!娃娃呀!人家一个姑娘家家的细皮嫩肉的不说了,领着你们这一帮子大老爷们给穷人讨公道。你咋能这样子对待人家姑娘呢!”德福气势汹汹的逼视着面前的满仓。恨不得将这没良心的家伙抽上两巴掌。
“什么人儿嘛!”德福一转身扑上了后院的斜坡。他急着要赶到东沟去。
“爹!爹!”满仓跟在身后急切的呼唤着,德福气呼呼的赶路,懒得搭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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