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绯是会弹琴的,而且弹得很好,这要归功于父亲颜崇。
在颜绯的记忆里,颜崇是一个天生的艺术鬼才,思想前卫,举止不羁,这导致他的话剧风格非常阴暗,剧情怪诞荒谬,充满形而上的哲学意味,放在十多年前的话剧市场,受众极其有限,哪怕特意出去送票都未必有人愿意过来看,后来剧院搬迁了,就更加乏人问津了。
剧院常年入不敷出,加上颜崇性格古怪偏激,总是端着艺术家的架子,折不下骄傲的头颅,也就日复一日的穷困。
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颜崇婚姻的危机也是由贫穷引发的。
颜绯的母亲许声声同样从事艺术工作,和颜崇不一样的是,许声声是一名芭蕾舞蹈家,需要一年到头往外跑演出,跑的地方多了,见的世面就广了,人际关系也就变得复杂了。
灯红酒绿,珠光宝气,越来越多的诱惑接踵而来,当许声声冷却了爱情的冲动,回头发现曾经钦慕着的这个男人,不过是蜗居在逼仄幽暗的房间,写着卖不出去的剧本,导着没人看的剧的凡夫俗子时,幡然醒悟,开始认真审视这段冲动之下仓促结合的婚姻,想得越仔细,就变得越冷静,那本就所剩无几的眷恋自然就荡然无存。
从决裂到背叛,似乎经历了很漫长的焦灼拉锯,可实际上却只发生在短短半年内。
这些旧事,颜绯并没有刻意去忘记,因为它太具有警醒作用了,时刻像悬在头顶的长剑,提醒她任何时候都不要暴露弱点,否则就会像颜崇那样,输得一败涂地,连报复都看起来可笑至极。
而颜绯当年让谷一繁帮忙催眠的,其实是她七岁以前的事情。
七岁以前的颜绯还没有进入颜家,还算不上真正的颜家孩子,七岁以后的颜绯不期而至,为这个岌岌可危的家庭注入了新的力量,成了穷途末路的颜崇活下去的最大动力。
妻子的冷眼相待,让颜崇更加奋发创作,手头拮据,只能在各方面节省开支,颜崇后期产出的话剧作品中,所有旁白和配乐都是他亲自操刀的。即使设备简陋,曲子做不到多精致,但其中仍然不乏一些经典的纯音乐被保留了下来,甚至远比话剧本身更出名,至今还被喜欢考古的网友像挖宝藏一样进行盘点,小范围内圈地自萌。颜绯偶尔网上冲浪,也会下意识收藏这方面的歌单。
对于这个软弱又自傲,糊涂又清醒的父亲,颜绯本能地感到厌恶,可这份厌恶里又总是不自觉地掺杂着她不想承认的敬佩。
童年时期,她有太长时间是和父亲一起度过的,父亲剧院里的那些形形色色的演员们,每个人都教会了颜绯一些本事,颜绯身上汇聚了太多人的影子,又成长出过分鲜明的个人色彩。
颜崇对颜绯很疼爱,常常将她带在身边,而且颜绯天资聪颖,耳濡目染之下,不仅继承了颜崇的话剧创作天赋,对音乐也很有造诣。
但颜绯也确实很久没弹琴了。
谢知注意到,颜绯在弹第一首练习曲的时候,指关节还有些许生硬,像尘封的宝剑初见天日,第一道被它劈开的光,边缘参差不齐。
等到颜绯按下最后一个绵长的音符,整个人的表情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从他的角度望去,颜绯隐约是在发呆,却更像是在和久违的老朋友对视,那双美丽的凤眼里如同卷进了一场杏花雨,吹起温柔的涟漪,瞳仁深处却又仿佛打翻了浓重的墨汁,幽暗的,压抑的,沉默的,最终化作女生娇艳红唇上的一抹笑靥。
谢知眼眉稍动,静然起身,将位置完全让给了她,自己则微微后退,倚靠在琴盖上,颀长的身影被灯光裹出煦暖的轮廓,他黑眸低垂,只专注地凝视着心尖上的小姑娘。
颜绯坐直身子,双手高抬轻放,从右手边的C3起调,一路滑高,渐入云霄,忽地一停,双手交叠变换音区,她朝他嫣然一笑,眼波清亮,睫毛随之一扬,驾轻就熟地弹起了第二首。
一首谢知从未听过的曲子。
新奇的曲调里是一个由颜绯创造的世界,有风,有花香,有雾,有云阳,轻快时犹如森林里奇妙的舞会,低沉时变为山峦间雄浑的回声,激昂时是吭叫高歌,急迫时是雷雨骤点……万千情绪,尽藏其中。
谢知深深看着颜绯明艳飞扬的小脸,而后缓缓阖上黑眸,敛起眼底沉沉的思绪。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风和花香都散了,谢知睁开眼,见颜绯已经弹完了,正歪头望着自己,好像从前的每一次,她弹完琴后都会这样翘首盼着得到夸奖。
“很好听。”谢知如她所愿,不吝赞赏,“弹得开心么?”
“嗯,很开心。”颜绯点头,那认真乖巧的模样,像是能这样毫无拘束地弹一会儿琴,对她而言就是莫大的恩赐。
谢知倾身将她从位置上捞起来,低问:“这首曲子叫什么?”
“随便乱弹的,没有名字呢,礼尚往来,这曲子送给你了,就叫《谢知圆舞曲》。”颜绯很困了,眼角泛着晶亮的湿润,打了个呵欠,倒进他怀里。
她埋下脑袋,毛茸茸的发顶在他下巴上蹭了一下,又娇又憨:“谢知,我以后不弹琴了。”
谢知不动声色:“不喜欢?”
“不是,”颜绯呢喃道,“是不允许。”
“谁不允许?”
没听到回应,谢知低头,见颜绯闭上了眼睛,状似要睡着了。
他无奈失笑,把人打横抱起,极是珍视地放缓了脚步。
“爷,钱墨回国了。”童洛明在楼下等着,看到两人出现,立即迎了上来。
刚说了一句,童洛明就被谢知眼神制止,他张了张嘴,这才发现谢知怀中的颜绯蜷成小小的一团,此时睡得正香,这张美艳而恬静的小脸看上去是那么牲畜无害,却又明明满身都是秘密。
要不是动用了非常手段……童洛明想起秦韵在电话里的吩咐,冷不丁感到有些后悔了,但愿不会是最坏的结果。
“爷,我们去哪儿?”童洛明将车子开入主街,压低声量问。
“去天水苑。”谢知给颜绯披上毛毯,静了会儿,又叮嘱了一句,“让肖天去把钱墨接过来。”
“是。”
夜里十点,天水苑的书房亮着灯,男人一页一页地翻看手里的资料,许久,站了起来,藻蓝色的睡袍和房内的寂静融为一体。
外间脚步临近,有人敲了敲门。
“进来。”
“三爷,您找我?”
忙瘦了一圈的钱墨,终于幸不辱命地保住了Frank的老命,和杜良打了声招呼后,就马不停蹄地回国,刚下飞机还没喘口气呢,就被等在机场的肖天架到了谢知面前。
这还是谢知第一次表现出这么需要他,钱墨一边问一边按捺不住内心的小激动,然而下一秒,这点幻想美梦就被无情的现实打破了。
谢知从书桌后转过身,逆光,眼瞳尤显得深邃难辨:“见到谷一繁了?”
钱墨吓了一跳:“您怎么知道?”
“他是颜绯的主治医生,却推辞了会诊。”桌面上堆着不少资料,可见谢知对颜绯的病情有多重视,钱墨顿觉逃不掉了。
谢知走回光下,声音极淡地下了命令:“钱墨,后天你来主持会诊。”
钱墨还是觉得很为难:“三爷,老实说我不是主攻心理学的,临阵磨枪不是很靠谱啊。”
谢知轻扯薄唇,神色温然,语调却是不容置喙的坚定:“谷一繁治不好她,你或许可以。”
这样的信任让钱墨没来由地酸了一把鼻子,他走过去把桌面上的文件和资料认真挑拣出来,看了几份汇总后,眼神一寸一寸地亮了起来。
这是饥渴的人看到甘泉的眼神,是学术研究者看到宝贵案例的眼神。
谢知了然轻笑:“现在有数了?”
钱墨抓起其中一张纸,指着上面一个波状折线图:“三爷您看,这组数据史无前例,它是心理治疗中一种罕见的起伏线,它的规律在于人为意识操控的有效性,与其说是医生在治疗她,不如说是她在和医生打持久战。”
尽管钱墨说得玄乎,谢知还是听懂了:“继续。”
“这个病例太有挑战性了,谷一繁把颜小姐当做一个课题进行研究,前后追踪了六年,可见它的研究价值。”钱墨不掩兴奋,就差手舞足蹈了。
谢知温雅的脸上明灭着光线:“研究价值是你们的事,我只要她健康。”
钱墨坐下来,分析初步的治疗思路:“这么说,颜小姐不像一般心理患者那样长期遭受困扰,她是介于主动和被动之间的。我的理解是,患者长期以来都在逼迫自己扮演另一个角色,与此同时,她又很清楚‘扮演’这个行为机制,也就是说她是有意识地去做这件事,那么心理表层就会自动形成一定的记忆区域去维持这个‘扮演’的模式,逐渐变成了本能。”
扮演一个人,就要丢掉自己的灵魂,因为一个过错而有意识地去折磨自己,真是傻透顶的姑娘。
谢知薄唇抿紧,想起颜绯弹琴时的样子,心口遽然揪紧,生出细细密密的疼。
“如果能让她抛开心理负担,坦然地回归本我,这场治疗才可以说是成功的。可惜,她的意志太强了,就算是深度催眠,也只能起辅助作用,归根到底,她到底要变成什么样,只有她自己说了算。”钱墨无可奈何地摊手,“最简单也最困难,谷一繁努力了六年都没成效,主要是因为颜小姐从没有去复诊过。”
“什么叫回归本我?”
“最简单来说,就是让她做回自己,但不能一蹴而就,要循序渐进地来,一点一点让她主动找回自己的东西,比如兴趣爱好、行为习惯等,积少成多,就跟拍剧的时候,两个角色在抢戏份一样,哪个戏份多,哪个就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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