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心以待天地，报以阴谋算计</p>
屈从以得超脱，超脱必不超然。</p>
巫王看着面前不忿而且心中充满愤怒的少年，好像看到了很久之前的自己，心怀希望，追求一切美好的愿望，一心向往正道。直到巫王看清这个世界的真实模样，看到在修行界、在这天下纵横来去、掌握生杀的人的样子，巫王便不再外出，百多年一直待在巫门之内。</p>
巫王以为，这天下再不会有天真的少年出现，因为他们从那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根正苗红”，深受熏陶，难有“奇葩”。但无界门的出现让巫王很是高兴，按照巫王第一次听说无界门和无界门的一些事情时的话来形容，“一个由愚者建立起来的门派，注定无法长远。”</p>
所以巫王离开巫门，在无界山小住了一段时间，说是小住，这一住便是两年。外界无从得知，甚至无界门的弟子包括行有界当时新收入门的只有六岁的亲传大弟子都不知道，一位新来的长老，仇长老，竟然是巫门的巫王。</p>
听着巫王的讲述，无峰不禁神往，很想知道大师兄六岁时是个什么样子，那大概是无界山刚刚建立二十年左右的时候，大概五十年前。</p>
“大师兄小时候什么样子？是不是很不服管教？巫王前辈教了大师兄巫术？”</p>
无峰的心境那得平和下来，笑着问了两个问题，尽管在这之后会更加愤怒，更加悲痛，但能笑出来，总是好的。巫王也陷入了回忆之中，显得颇为喜悦和轻松，点点头回答道：</p>
“那是个很淘气的小子，尽管六岁，却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畏惧，也从不低头认错。但当我二十多年后再见到他时，他却成为了一个温文尔雅，谦和有礼的年轻人，尽管眼神之中还有小时候的狡猾和骄傲。”</p>
提到大师兄，无峰甚是想念，也更加思念师傅和其他的师兄师姐，但如今只能思念，再也无法相见。短暂的喜悦消失，巨大的空虚和落寞袭来，然后在心底翻涌而起的，愤怒和仇恨，浓稠入血，浩瀚如洋。</p>
这时，一只稍有些冰凉的玉手搭在了无峰的手上，将无峰唤醒，压下了无峰心头渐渐翻涌而起的杀意。无峰看向颇有忧色的于飞莲，轻轻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无碍，然后看向已经恢复了平和淡然的巫王，不禁问道：</p>
“所以巫王前辈看过无界秘典，知道无界秘典的内容？”</p>
巫王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我并没有看，尽管行有界那老道曾经邀请过，但我没有看，甚至一直也没有动这方面的心思。”</p>
无峰十分意外，不禁问道：“巫王前辈难道不好奇？”</p>
巫王点了点头，十分坦诚的说道：“当然好奇，但我并不打算看，因为我并不打算修行什么更高明的道法，也不打算成为能掌握天下所有道法的人。既然不打算成为那样一个人，就不需要无界秘典来扰乱我的心境，徒生妄念。”</p>
看着似乎无欲无求的巫王，无峰叹了口气说道：“如果天下人如同巫王前辈这样，哦，如同仇师叔这样，那无界门此刻应该还在，我也依然是那个无忧无虑，在山中修行的少年。”</p>
巫王点了点头，颇为遗憾和感慨，因为无峰说的很对，如果无界山此刻依然安然无恙，许多事情都不会发生。</p>
“有界道兄收了不少好弟子，也教导出了许多好弟子，天行，映莲，真君，良道，我都见过，他们曾经到巫门之中拜访过我。我也听他们说起过有界道兄的弟子们，一共有十个，却没有听说过你，想来有界道兄把你藏起来，也是预料到了之后的事情。”</p>
想到那些前情往事，想到就连五大领袖门派前来拜山之时师傅依然把自己藏在后山，不让任何人见到自己，得知自己的存在，无峰点了点头说道：</p>
“的确，师傅从来都不让我在外人面前露面，大概也没有让师兄师姐们向外泄露我的存在。所以我才能活下来，直到现在，师傅和师兄师姐们，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我的身上。”</p>
“或许，他们是希望你能更好的活下去，不在被世事纷扰，等你长成，在重开无界山，建立一个你的师傅、师兄和师姐们梦想中的修行界圣地，而不是让你为他们复仇。”</p>
说这话的不是巫王，而是于飞莲，无峰颇为惊讶，看看于飞莲，又看看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巫王，知道两人都是这种看法，却依然不想放下自己的仇恨，因为无法放下。无峰并非一味固执，也并非喜好杀戮，因为这是一笔无法勾销血债，因为没有人站出来为它负责，没有人站出来说出真相，坦白一切，然后承担一切。</p>
错误，需要有人出来承担，罪孽，更需要有人来承担，至于放下或者原谅，那是后来的事情，不可颠倒。</p>
巫王再次无奈摇头，脸上的笑容颇为复杂，交织着许多情绪，看像无峰的目光也颇为复杂，良久之后才指了指面前的光滑石面说道：“我曾经和有界道兄在这里深谈过一次，在我离开无界山之前，就在这。只不过他习惯坐在地上，就在那，而我身体不慎灵便，坐在这枯树根上，就是现在这位置。”</p>
无峰很好奇，好奇巫王和师傅深谈过什么，立刻聚精会神，很是认真的听了起来，不想错过一句话，以及说这些话时的神情。于飞莲也很好奇，因为前辈们的深谈总会对后辈有所启发，尽管有时候会失望，但于飞莲喜欢听长辈们的谈话，尤其是担得起德高望重这四个字的长辈。</p>
显然，巫王和很少人见过的无界门门主行有界都是这样的人。</p>
“其实我们也没有谈什么太过深刻的话题，只是谈论现在的修行界，现在的承仙大陆，和正在成长起来的年轻人。”</p>
巫王的话开始了，但这开头却让人不怎么感冒，听起来就像两个住在山里，从不知天下为何的糟老头子在指点江山，对那些他们见过或者没有见过但一定不熟知的年轻人们品头论足。</p>
而且，两个人的确是老头子，尽管不知道有多老，但足够老，也住在山里，至少两年没有出去过，但嘴里说的话，那些评价，应该大有不同。</p>
“我当时对行有界说，他这些弟子都很不错，各个秉性纯良，应该会长成一些正直善良的少年男女，但是太过纯良。纯良之人，应该教他们一些其他的东西，比如人心诡诈，人性险恶，你猜你师父当时怎么说？”</p>
无峰摇摇头，示意自己猜不到，因为无峰知道，巫王的话，或者叫做告诫很对，无界山的覆灭，或许就起于人心诡诈而且狠毒，但无界山的弟子们却知道的甚是不足。</p>
“行有界说我的话很有道理，但不对。他说如果年青一代的成长，总是伴随着这样的智慧谏言，便不可能成长为一个好人。因为人心险恶，所以不能信任，所以猜忌和疑虑从一开始就注定，人们也无法真的坦诚相交，这世界也不会因此变得美好。”</p>
留了一段时间让无峰和于飞莲思考，巫王才接着说道：“其实他的话很有道理，如果不信任建立在开始的时候，那之后的信任便极难建立。人与人之间没了信任，许多好的事情就会无法顺利的成为一件好事，甚至引发更多的混乱与争斗。但这就是人心，人生于混沌自然，来自混沌自然，永远都无法摆脱混沌与自然赐予的本性，而从这种本性中衍生出来的更多的特性和特质，永远不可能是单纯的良善，必定有残忍与凶恶。”</p>
“所以师傅的努力，教导出来的我们这些弟子，其实只是一些不应该出现在这世界上的人，便成了他们口中的万恶之源？”</p>
无峰插了一句话，便是此刻心中的疑问。良善和坦诚，人们口中时常宣称自己想要的品质品德，但当真的有这样一群人出现的时候，便映衬了所有人身上的恶劣，成了所有人厌恶的存在，就成了所有人眼中不得不抹去的恶。</p>
巫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接着说道：“善与恶对立，美好与丑陋对立，但善与恶从来并存，如果一个人真的摒弃了所有的恶，或者抛弃了所有的善，那除了完全对立的一方，他也会与善恶交织的所有事物对立。这并不是谁的错，又或者，这其实是这天道的错，但它一直存在，就算看不见，就算摸不到，自然与天道，一直在这天地之间。”</p>
无峰承认，巫王的话都有道理，无界山上是一群平和善良而且与世无争的人，还拥有那样的神奇的修行法门，不被阴谋算计抢夺，简直天理难容。无峰也只能说，多么荒谬的天理。</p>
“所以前辈与我说这些，是想让我不要像师傅和那些长辈，不要像同门的师兄师姐们一样，要顺从天道自然，不要再以纯良和正直为自己的准则吗？”</p>
巫王摇摇头，没有回答无峰的问题，而是接着说起了那次与行有界的谈话：“其实你师父，行有界道兄也有相同的疑问，他很执拗，如同你一般，你还真不愧是他的弟子，也应该是最得意的那一个。想想我当时的回答，说起来其实很不负责，因为我当时说，如果这天道与自然是错的，那一切后果将由这天道自然来负责，尽管看起来天道从来不曾为任何事情负责过。但如果承仙大陆因此而变成一片混乱之地，沦为魔域地府，那天道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但让人失望的是，那些助长天道加速往这个方向发展的人，他们会最后承受这些代价。”</p>
“然后呢，像我们这种秉持己道，深受其害却不改初衷的人，我们大概会先承受那些人的严苛对待，最先身死道消。”</p>
无峰并不喜欢巫王的这种说法，又插了一句，因为他刚又想到了一句话，便是好人天生就是用来被恶人残害的，这是道理，天道至理。就算邪不胜正，但正邪许多时候都与真正的正邪无关，胜利者便是正者，这样的正者宣扬的，便是天道至理，让无数人盲从。</p>
无界山的遭遇，或许便有无数人的盲从，然后无界山成了如今的这片荒山。此刻，又有无数人回到这里，企图从这里在得到些什么，得到哪些本不应该属于他们的东西。但他们终会得到，因为无峰打算给出去，然后看看后果。</p>
“你说的很对，但天道自然本来如此，绵羊无意害人，豺狼虎豹会去吃掉它，善良的人，不论身份，秉持着善良的初心，却会遭到无辜迫害，会有人把他们圈养起来，收割毛发，然后吃掉它们的肉。但万物之间从来如此，人们之间也从来如此，如果不想被迫害，便要又自保的手段和意识，这也是我劝你师傅的意思。”</p>
无峰更加不解，立刻问道：“所以我们修道者修行术法，思悟天道，修的便是这样的道，悟的就是这样的道？”</p>
巫王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神情十分复杂的说道：“不论我们初心为何，但道已然如此，若想最终证得心中之道，便要先明悟此道，先保身，后悟己道，以求通达，超脱此界烦扰。”</p>
无峰当然明白什么是明哲保身，但明哲保身便意味着屈从，一旦开始屈从，屈从便会越来越容易。但为了活下去，活下去便能得到自己更想要的，人们不免屈从，也很快就忘了，自己曾经屈从过，因为他们活了下来，而且还活的更好了。对于普通人来讲，无论如何，屈从或者跪从、祈求，只要获得更好的，便都可以。</p>
但无峰是个修行者，从来也不是普通人，尽管他从不把自己当什么特殊的人。</p>
即为修行者，便不应该屈从，每一次屈从，都是在否定自己心中的道，让自己心志不坚，自我怀疑。但求道本身求的是天地大道，谁也不知道自己坚持的就一定对，就像谁也不肯承认自己是错的，自己是邪恶的一样。</p>
所以，才有了立场，才有了对立，才有了相互的攻击和杀戮，也有了屈从。但有人不选择屈从，也不躲藏，也有了更多热闹和故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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