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吵了好一会之后,忽然有一个声音叱道“怎么回事”
这声音中带着极大的威严,一听便是位高权重之人。
公房中许多人转头看去,便见钱承运站在门外,扳着脸,有些不悦这色。
“员外郎大人。”户部中的官吏纷纷行礼。
钱承运虽只是从五品员外郎,但架不住他是当过侍郎,身上官气重,又得陛下亲睐。
值得一提的是上书弹劾王笑回家过勤、建议罚俸的便是他。
这一纸奏书,站在户外员外郎的立场上而言,为国库省了银子;站在钱承运私人的角度上而言,王笑将他从牢里拉出来,如今他却弹劾对方,可谓公私分明
据说,陛下不仅批准了钱承运的奏折,还赞了他一句“能干直臣”,这显然是要平步青云了。
“钱承运你这个奸佞,怎么”罗德元眉头一皱。
“大胆这是我户部的员外郎大人,你一个七品御史,如何敢直呼其名”
罗德元面露不忿。
钱承运却表现得极有风度,摆了摆手,道“怎么回事”
“禀大人,这个小官之前在坐牢,如今却跑来闹着要领俸禄。”
“别人都发过了”钱承运问道。
“发了,若要给他单独支领,还需向上面再呈报一次。”
罗德元愣了愣原来自己问了半天,对方又不说的原因却是这个。
钱承运便点点头道“那下次发俸禄之时一起发便是,别再吵了。”
说完这一句,他便打算离开。
罗德元于是问道“你们呈报一次很麻烦吗”
“不算麻烦。”钱承运道。
罗德元微微一愣,张了张嘴想说话。
钱承运轻轻笑了笑,道“但我们没有理由替你呈报。若每个人都像你这般来一遭,户部还能做事吗你是都察院的,若有不妥之处,理应让你们的司务来我户部统一办理,岂有像你这般闹的”
罗德元被说得无言以对,只好喃喃道“那下次发俸禄是什么时候”
这鬼知道。
钱承运不答,转身就走。
罗德元却是扑上去,一把扯住他的官襟,道“你们就是在哄骗我钱承运,我弹劾过你,你是在公报私仇”
“闭嘴”钱承运喝骂道“国事艰难,生黎多灾这种时候,你却还要为了一己之私在此纠缠不清”
罗德元脑中咣的一声,只觉当头棒喝打下来。
接着,悲愤交加。
自己一生忠正廉直、恪守道义,到头来却被一个奸佞这样骂
为国的清官连俸禄都拿不到,误国的奸臣却在这里道貌岸然地辱骂自己
这是何等的侮辱
罗德元有心想回骂一句什么,脑中却想起自己欠的银子,又想起一路而来所有人看自己的眼神
他张了张嘴,却是哑了声音。
钱承运一把拉过自己的衣襟,迈步便走。
才走了两步,便听到身后有大哭声传来。
“我能怎么办我活不下去了啊。”罗德元竟是摔坐在地上,豆大的泪水不停的流下来。
钱承运极有些无语。
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哭
本就是被他吵得受不了了才过,结果现在更吵了。
“中了进士以来,打点喜报要花银子,笔墨纸砚要花银子,添衣、捐饷要花银子,我当了这个官,一分银子的俸禄未见到,反而又塔进去十两。我何苦来哉这钱对你们而言只是个小数目,但对我而言,却是天大的数目。对有些百姓而言,却是一生都见不到这么多银子”
“我自幼失怙,一路读书也是受许多族人接济,这样的大恩以死难抵。偏偏如今一朝登科,族人皆以为我为官便能发财,纷纷来信。这些时日,我收到的讨银钱的信便有数十封,可是,可是我怎么办像你们一样去贪吗”
罗德元说着,泪水愈盛,几至泣不成声。
“我欠了银子未还,割了官衣未补,所有人都看不起我因你们只看不起无钱无权之人,却敬重无耻奸佞之徒有趣,有趣。那为何我自幼读圣贤书时,书上却不是这么说的为何”
“我以前觉得,世间道理皆在圣贤书上,银钱只是俗物。来了你们这朝堂之后,才知圣人骗我。这满朝上下,数年未发俸银,为何只有我一人缺银子我当然也能去贪。以为我不知道吗替人弹劾政敌,一纸奏折便能有五两银子;去投靠昆党,每月有津帖不说,致仕后还有俸银”
罗德元坐在地上,又哭又笑,仿佛泼妇一般。
这弄得户部的几个官吏很有些尴尬。
搞得好像是自己这些人欺负了他一样。娘的,七品小官,值得我们欺负吗
“但我下不去手啊。”罗德元哭道“我每每想到我为官之前见到的世间惨象,便不忍去收那些银子。一纸奏折五两银子,看似不损百姓利益,然而这钱哪里来的还不是一分一厘从他们身上吸血而来呜呜多说无益,我只想要回我自己的俸禄。对,我忠于司职,你们凭什么压着我的俸禄”
那户部主事便道“罗御史,你起来吧。”
他面上赔笑,心中却道“本来这俸禄不是不能发你,但现在你这么一哭,却是真的不能给你了,不然以后人人效仿,那还了得”
罗德元却是指着他道“你笑什么你笑我无用哈哈,你笑我无用,因我只会弹劾别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没有人将我当回事可当年是太祖皇帝亲自定的法规啊,御史言官,风闻奏事,专属纠察、弹劾百官,辩明冤枉,为天子耳目风纪”
“我若为武官,便为楚国守疆土。今我为御史,便为天下正言此,我司职所在,我尽心做事,何错之有然而如今,礼法道德败坏,早无人在意是否被弹劾。既如此,这天下又何必掩耳盗铃不如干脆撤了都察院,直言百官不发俸禄,自行贪赃罢了”
“闭嘴”钱承运骂道“心怀怨怼,你想死吗”
“罗某怕过死吗”罗德元继续哭嚎。
钱承运竟也未走,居然站在那听着罗德元哭,默然了良久。
“别嚎了,蠢材。”钱承运淡淡道“无银无权的苦,老夫懂的比你多。”
不然你以为老夫为何连自己的儿子都拿去送葬。
罗德元却是愣了愣,钱承运这句话让他觉得有些侮辱。
“一个奸佞,竟也敢说懂我”
钱承运懒得与他吵,有些不耐烦地道“你的俸禄发不了,老夫私借你五十两罢了。”
说着,他探手入怀却是摸了个空,只好道“诸位同僚谁有现银先给他,老夫一会派人送来。”
“我”
“员外郎,让我来”
“员外郎,下官这里有”
“我来我来,我这是银票,更方便。”
“无妨无妨,我这是现银,不止五十两,大家是同僚,就不必称了”
罗德元抬着头,看着户部官员们一张张热情洋溢的脸,看着在眼前飞舞的银票,一时有些滞愣在那里。
呵若非遇到钱承运,自己一辈子都不知道人能这么热情。
有人将银子往他怀里塞。
罗德元极有些羞怒地站起来,甩开这些不要脸的官员,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户部。
漫天的雪花落下来,世间风气让人无比绝望。
穷困潦倒的七品御史走在雪地里,有些不知何去何从。
过了一会,他感觉怀里有东西,便掏出来看了看
不是银票。
那是两封信,一封检举锦衣卫,一封检举王笑。
“驸马都尉王笑罪状有十。其一,因一己之私利陷害文家;其二,身为天子之婿,与多名女子有染”
罗德元在雪地里站了好一会,想不明白自己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
最后,他只好自言自语地开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欠我五两银子。”
当然,如果对方真给了五两银子,那他是不会去弹劾的。
现在虽没有给银子但他也知道是别人在利用自己。
但,如果这次自己担心被人利用而不出面,那下次若真是百姓向自己检举罪恶呢
御史有风闻奏事之责,哪怕是被人利用,只要其事实、其事重,他便要尽到这一份职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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