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断山脉很长,它近乎绵延了晋国十分之七八的北方,同时,它也很大,层山相叠,没有过多的陡峭叠嶂之感,反倒是呈现出一种类似东海的辽阔。
大军行了一日,在熊烈这个向导的指挥下,在一处山坳平坦处扎了营。
三个此行要来征剿的聚落,最近的一个,距离这里也就二十多里山路,那是一座寨子,里头有人口数千,可战之男丁估摸着也有近两千的样子。
军帐之中,郑凡啃着烤好了的山鸡腿。
大军入山,有本事的人自是会顺手打个猎,就算军粮充足,打打牙祭也是好的。
无论是蛮族兵还是晋地兵对打猎都很擅长,扎好营盘后都撒了出去,可不知道要糟蹋多少猎物,且回来后都争先恐后地要献给郑凡。
瞎子坐在郑凡对面,啃着鸡翅,同时道:
“主上,其实这野人分熟野人和生野人。”
“是开化和未开化的意思么?”郑凡问道。
“主上英明,就是这个意思,凡是已经接受晋地文明影响,且和晋地产生了贸易往来的,聚落中有一些人会说夏语的,这些都被称为熟野人。
熊烈之前勾搭的这三个聚落,也就是咱们这次要征讨的三个聚落,属于熟野人聚落。
它们基本上都位于天断山脉的外围,挨靠着三晋之地,因为他们懂规矩,所以无论是赫连家还是司徒家都会对这些熟野人网开一面,晋国大军入山围剿也会放过他们,算是将他们当做自己麾下晋民聚落来对待了。
这些熟野人聚落,仗着商贸的关系,粮食和铁器等等方面都比深山里以及天断山脉更北方的生野人亲戚日子要过得好上不止一筹,所以他们往往会借着这股子优势去对生野人进行吞并抓捕。
一部分,是补充自己的人口,同时也会对外进行人口贩卖,三晋之地一直有野人奴隶贩卖活动,这里面熟野人所做的贡献比晋人还要大。”
“真奢侈,还贩卖人口。”郑凡笑了笑,拿起手绢开始擦手。
“还是因为天断山脉这一侧以及靠近这里的一侧,因为气候原因,不适合农业发展,所以要太多的农奴也没什么用。”
“嗯,我们还是收着呗,正好那些个作坊也都需要人手。”
瞎子点点头,“属下也是这般觉得的,很多时候,金银财货这种东西,反而会没什么用。”
这时,门外的一名护卫进来禀报道:
“大人,秃发族长求见。”
“让他进来。”
很快,秃发承继走入了帐篷之中,直接跪下来道:
“秃发承继给大人给北先生请安。”
“起来吧,秃发族长,吃了么?”
“用过晚食了,大人。”
“那么,有事儿?”
“大人,我看见梁将军带着三千多士卒悄悄出寨了。”
“嗯?”郑凡轻疑了一下。
秃发承继马上低下头,诚声道:
“还请大人恕罪,小人不是有意洞察军中走向,而是………”
“这有什么好怪罪的,你本就是我军中校尉,你要真是在军寨里当睁眼瞎当聋子,这才是罪过。
再说了,三千人出寨,寨子里的人想不察觉都难。”
“是,大人,小人斗胆求问,梁将军这支人马,是去向何处?”
“这个,不是很方便告诉你。”郑凡说道。
秃发承继闻言,咬了咬牙,道:
“大人,熊烈也不见了,是否是熊烈进言说他知道一个小道,可以偷偷地迂回袭击对面山上的那座野人寨子?”
“唔,你知道的还挺多,猜的?”
“回大人的话,不是猜的,而是熊烈昨晚曾对小人有过暗示。”
“暗示,暗示什么?”
“他说燕人比想象中要作威作福得多,编民造册之后,你这个族长还当得有个什么意思?”
“他说得没错。”
“…………”秃发承继。
燕国现在也在进行着大规模的编民造册,原本全国,五成以上的人口是“不存在”的。
人口都被地方大族隐匿了下来,这也导致有时候地方官想做什么事情,征发劳役什么的,得先坐下来和当地的门阀大族商议。
而这种彻底地清丈土地和编入人口的政策,可以说是掘地方豪强的命根子。
“秃发承继。”
“小人在。”
“以后别自称小人了,叫末将。”
“是,末将在。”
“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的聪明之处就在于,他懂得什么是芝麻什么是西瓜,你现在能主动过来禀报这件事,我很欣慰。”
“秃发承继誓死效忠大人,效忠大燕!”
“嗯。”
“但是大人,熊烈这人有问题,他这次绝不是心甘情愿地带路,甚至他被野人聚落欺辱了回来,在末将看来,也是他伪装的。
所以末将恳请大人下令将梁将军给喊回来,否则可能会中野人的埋伏,熊烈这人应该和野人串通好了。”
郑凡摇摇头,道:
“来不及了。”
“那………”
秃发承继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了,他原以为自己的建言会得到重视和嘉奖,但眼前这位城守和这位军师的态度却显得极为暧昧,仿佛根本就不当一回事儿一般。
难不成,他们真以为燕军是战无不胜的存在?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了一阵吆喝声,像是兽鸟的啼哭。
郑凡和瞎子对视一眼,一起笑了笑,起身走出了军帐,秃发承继跟在后头。
军寨设置在山坳平坦处,站在这里可以看见四周山坡上那成片成片的火把,再伴随着这阵阵呼喊声,天知道这四周到底埋伏了多少野人。
野人这是要趁着燕军离营,军寨空虚时,直接攻打营寨了。
而此时营寨内,只有秃发部的族兵和一些蛮兵,加起来也就一千多人。
秃发承继咽了口唾沫,他没想到野人居然是直接来袭击军寨!
“大人,看这阵仗,起码得是三个聚落的成年野人都来了,其数目,可能不下五千之数!”
这还是保守估计,野人凶悍,虽然战斗力与战斗素养同蛮族没得比,但一般自然条件和生存条件恶劣的地方,往往女子是真的也能顶半边天,族内的少年和女人,也是能拿得起刀弯得动弓的,若是真的完全发动家底子都拉出来的话,七千野人也打不住。
郑凡却很是平静,挥挥手,身披甲胄的左继迁和丁豪就走了过来。
“参见大人!”
“参见主人!”
“秃发族长,你麾下族兵就交由他们二人指挥,这座寨子搭建得还算不错,一时半会儿,野人是打不进来的。”
“是,末将遵命!”
秃发承继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咬牙应下了,跟着左继迁和丁豪下去整顿兵马,虽然现在他依旧有些云里雾里的,但他清楚,既然上了一艘船就轻易别再下海的道理。
郑凡则是看向瞎子,道:
“你说,我该不该搬张椅子过来躺着。”
瞎子补充道:“还需要一把鹅毛扇。”
“嗯,还得有一壶好茶,你在旁边拉二胡,我再哼段曲儿。”
“等结束后,还得加一句:小儿辈破敌矣。”
郑凡眼睛一亮,道:“讲究。”
“不过,主上,箭矢不长眼啊。”
“唔,你说得很对。”
“主上英明。”
黑灯瞎火的,又是在前线,不是装逼时。
“哟哟哟哟!!!!!!!!”
一声长啸响起,
紧接着,四面山坡上都传来了呼应声。
这应该是一道军令,随即,山坡上的火把开始快速向下移动跳跃。
“也是有意思,野人人不少,这种极端环境下,看起来也是有一把子力气,怎么这百年来,一直被晋国军人当刷人头的机器?”
瞎子闻言,笑着解释道:
“主上,最早开始,野人其实才算是三晋之地的主人,虞氏奉大夏天子之命开拓三晋,算是强行将野人赶出了三晋之地,只能跑去了天断山脉中以及天断山脉更北边的雪原。
他们现在虽说是野人,但早先,其实也创造出过文明,但被晋人给强行掐断了。
可能在寻常人看来,成功的人摔倒后,东山再起,似乎更容易一些,但往往不是这么回事儿,其实反而更难了。
因为你心态不对了,也已经无法做到光脚时那般脚踏实地了,野人就差不多是这个情况,一个个聚落,一个个头人,谁谁谁往上数都是哪家的贵族传承,彼此都不服气,一直沦为一盘散沙。
外加他们虽然被统称为野人,但实际上内部却又划分为数十个具体的‘民族’,晋人想收拾他们,真的很简单。”
“原来还有这些道道,我还以为仅仅是因为缺少甲胄装备呢。”
“他们还好,装备甲胄军械,倒是还有一些,毕竟是熟野人,总归不可能真的是茹毛饮血地过日子。
不过眼下局面,三个聚落青壮齐出,能弄出这般大的阵仗,已属了不得了,这三个熟野人聚落这些年伴随着贸易的发展已经逐步褪去了原始的部落气息,其实更像是三个城主,已经懂得守望相助。”
“这里面,熊烈的游说,应该也占据不少因素吧?”
“那是自然,这熊烈也算是个人物,也有些脑子。
不过,主上,依属下看,野人不敢真的对燕人下死手,他们清楚燕人不好惹,但主上先前对他们提出的三个要求,秃发承继可以接受,因为秃发承继没退路,但野人的首领们可不想这般。
他们大概是想通过这一遭将咱们打疼一次,就算是主上这次被俘虏了,他们还会礼遇有加,再送些礼品过来,修复关系,彼此继续做生意。”
“你这种就太理性了,我还是更喜欢感性一点儿的。”
“主上说的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大成国和大燕国这睡得太沉,推不动,但这里的野人,就别想着再好好睡了。”
最重要的是,原始积累最好的方式不是埋头种田,而是掠夺,你身边总得要有一个你能揍也揍得动的对象吧?
野人已经冲下来了,从四面八方向营寨汇聚,得亏郑凡打仗有个好习惯,这个习惯源自于对自身军事指挥水平的不自信。
他不懂得什么天马行空的用兵奇想,但至少懂得任何时候,少犯错总是好的这个道理。
营寨搭建这一块,他是有心得的,毕竟这个活计,其实不难,所需要的,只是“重视”二字。
寨栅栏入土多深,寨前壕沟挖多少丈,挖几道,坑内的尖竹片埋多少,坑道寨门以及后头的鹿角障碍物的距离排布,只要主将重视,一遍遍巡视,士卒们不偷懒,总是能布置妥帖的。
眼下,这座军寨的外围防御就让这群野人吃了不小的苦头,惨叫声此起彼伏,外加军寨内的守军对外进行射箭和阻挠,极大的阻碍了野人的势头。
且野人没有组织的一面就显现出来了,往往一个地方已经形成突破了,但其他方向却并未收到消息向这里汇集,而是继续地啃着硬骨头。
突破进来的那一队也没想着去接应友军,反而是一股脑地向里面扎了进去,很快又被打了回去。
这使得军寨工事的效果比预想中还要好上不少,拖延了足够的时间。
“回收!”
“收!”
在等到野人开始清除外围障碍和栅栏之后,左继迁和丁豪近乎同时下令身边的兵士后撤,直接放弃外围,转而到以郑凡军帐为圆心的核心区域进行真正地阻击。
弓弩手在内,重甲者在外,秃发承继亲自当一个小兵卒听从指挥,领着自己麾下族人对着一个方向刚刚冲过来的数十个野人就是一阵反冲锋,直接将那波野人给砍退,随后又马上归列。
“这秃发承继倒算是不错。”郑凡评价道。
“有枭雄之资,自古以来,草莽之中都深藏豪杰人物,只是看有没有东风助他趁势而起罢了。”瞎子说道。
郑凡点点头,长刀在自己手中掂量了几下,目光环视四周,好几个方向冲过来的野人都被击退了,终于,他们总算缓过神来,停止了热血上头,开始先进行合围,然后全方向地进行围攻。
这些野人身上的装束很是怪异,有些穿的和晋人没什么区别,有些,又只是身穿兽皮,有一种文明和野蛮混杂之感。
夜幕之下,还能听到不少头人的呼喊声,约束着自己的手下。
讲真,这哪里是军队,倒像是一群人在管理着乱糟糟的羊群。
这一会儿,郑凡终于明白过来晋人为什么能形成对野人压倒性的优势了,双方在军事层次和理念上,近乎差距一个时代了。
“主上是忍不住了?”瞎子问道。
“到底是刚晋升,想试试成色。”
就像刚得到一个新玩具,忍不住想跟小伙伴们炫耀一样。
“主上,不是属下多嘴,眼下,还不到主上上阵的时候,再等等吧。”
“再等下去,就变成顺风仗了,老是顺风抢人头,抢久了,也就觉得没多大意思。”
“主上,有内味儿了。”
郑凡笑了笑,收起刀,
“是么?”
………
“三爷,为什么停下来这么久?”熊烈有些好奇地回头看去,发现自己身后只剩下薛三,其余人,都不在身后了。
前头则是一个峡谷,穿过了这个峡谷,就能到那座野人聚落的上方,可以从背后俯冲偷袭下去。
“不是要开干了么,得歇歇脚啊。”薛三回应道,“士卒们赶了一天的路,又跟着钻了这么久的山窝子,总得换口气才有力气去拼杀不是。”
熊烈点点头,道:“是这个理。”
然后,熊烈坐在了地上,开始咀嚼着干粮喝着水。
薛三也同样,坐在地上吃着喝着。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熊烈看着小矮个薛三,笑道:
“我知道你的本事。”
“哟,不喊三爷了?”
“还喊啥呀,我知道你,擅长跟踪。”
薛三点点头,道:
“我知道你知道我擅长跟踪。”
熊烈愣了一下,继续道:
“我知道前日你跟着我进山了。”
薛三又点点头,道:
“我知道你知道我前日跟着你进山了。”
“我故意让你跟着的!”
“我也是故意让你知道我故意跟着你的。”
熊烈脑子有些晕乎乎的,
但还是马上道:
“我知道你们不信任我!”
“我们让你知道你知道我们不信任你。”
“咳咳………”
熊烈咳嗽了两声,猛喝了两口水,冷笑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跟着一起上来的这几千兵马去哪里了,是分批摸向了峡谷两侧高地去反埋伏了是吧?”
薛三看着志得意满的熊烈,
摇摇头,
道:
“我们知道峡谷两侧高坡没有埋伏。”
“那……那你们?”
“哦,他们啊,都回去了啊,晚上出来拉练一下,老早就回营了,应该快到军寨了吧,这里就剩下你和我俩人了。”
“…………”熊烈。
这是一个套中套中套。
薛三打了个呵欠,
道:
“小子,玩儿心机,你找错人了。”
以前魔王们为什么被揉捏?
因为他们自身太弱小了,势力弱小,个人实力也不够,同时面对的对手层次太高,眼下,当本方实力处于优势之后,心眼儿谋划这方面的才能,自然也就用得上了。
忽然间,熊烈忽然左臂一抬,一张暗弩显现而出。
“嗖!”
说时迟那时快,
薛三身子往后一倒,整个人仰面躺在了地上,双腿前蹬。
熊烈拔出自己的刀正准备趁势上去将薛三砍死,身子却忽然一颤,在其腹部位置,赫然刺入了两根短箭。
薛三举起自己的腿,
对着熊烈像是健美操运动员般很是嚣张地晃了晃,
道:
“玩儿暗器,你也找错人了哟。”
………
山谷上,
看着下方火把闪烁的营地,耳边听着不断传来的厮杀声,梁程伸手摩挲着自己的下巴。
在其身边,站着徐有成。
“徐校尉。”
“末将在。”徐有成向梁程行礼。
“听说你们晋人百年来打野人一直是好手,本将军没见过,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将军,燕人我们打不过,但野人,不在话下!”
梁程闻言,笑了笑,
知道这个军中老丘八说出这种话来到底承受着内心的多少屈辱,
伸手,
拍了拍徐有成的肩膀,
道:
“以后,也是能打得过燕人的。”
“什么………”
徐有成还有些莫名其妙,他不晓得这位燕人的将领为何会说出这般话来。
“不过,眼下还请徐校尉证明给我看看,要是你们连打野人这种看家本事都丢了的话,那以后的餐食就别再想着和燕军弟兄一样了。”
“请将军瞧好了。”
梁程伸手,拍了拍身边樊力的肚子,因为樊力已经着甲,全身上下都是铁块,敲击之下发出了铿锵之音。
“吹吧。”
已经站着打瞌睡的樊力被喊醒,
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
打了个呵欠后,
拿起自己背了一天的犀牛角,鼓起腮帮子,正准备吹时,梁程加了一句:
“再敢吹冲锋号明天不准吃饭。”
“额………”
樊力砸吧砸吧嘴,对着犀牛角:
“呜呜呜呜呜呜呜!!!!!!!!!”
当号角声响起时,
早已回师完成反包围的燕军不再隐藏,开始了冲锋。
其中,
原本士气一直有些低迷的晋人部分在此时显示出了一种超出寻常的勇猛无畏,各个嗷嗷叫地往下扑,当真有群狼下山的架势。
原翠柳堡的兵士则显得有秩序得多,大家都三五结小队保持着队形向下冲锋。
一直站在梁程身边的阿铭笑着调侃道:
“这算不算是燕人面前唯唯诺诺,野人跟前重拳出击。”
“总得让他们找回些自信和杀气,不然就都得成兵油子了,这群野人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一股脑地来,又一股脑地下去,都不给自己留一些退路布置。”
“行了,你继续在这里指挥吧,我也下去了。”阿铭说着就准备跟着大部队一起冲下山。
“你下去做什么?”梁程问道,“局面已定了其实。”
阿铭扬了扬手中的空水囊,
道:
“打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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