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令三十五岁上下, 脸色红润, 笑容平易近人, 正是最年轻力壮的年龄。
他身穿一身常服, 在几个随从的护送下从外面进来。到了近前,脸色带着几分兴致“早就有耳闻这场踏雪游园会, 一直没有抽出空前来看看。今天恰好陪贵客出门寻梅, 路过此处, 想起这件事,就进来凑了个热闹,不会打扰各位雅兴吧”
就算被打扰了,也不敢说啊。
众人连忙说没有打扰。
徐县令满意了, 点点头, 示意身边好友往前看“周兄,你看看, 这就是我们上林县的小才子们。”
言语里带着几分骄傲。
毕竟他在上林县当了四年的官,这批少年是在他的任下从孩童一点点长大的, 将来功名有成,算的是他的业绩。
而这些人里,又不乏有才华的人,真是想想就令人心情愉快。
被徐县令称为周兄的中年男人,穿着打扮像文士, 可是脸色冷淡倨傲, 丝毫不给徐县令面子, 轻慢地应了一声, 爱答不理。
没有见过世面的学子们愣住,心惊胆战,竟然有人敢不给县令面子
谁知道徐县令却半点不生气的样子,笑呵呵道“算了,早就知道你的臭脾气,懒得和你争执,我们进去看看吧。”
他放低了声音,在周兄耳边道“你昨日不是说打算收个弟子吗,我特意带你来,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正好可以趁机考验一番。”
周兄面露轻鄙“你这小县城里,能有什么人才。”
“话可不是这样说的”徐县令下巴点了点,示意他看一看躲在人群里的丛安,骄傲道,“那个孩子要不然被守孝耽误,三年前就该是秀才了。”
周兄扫了一眼,眼露嘲笑“十二岁的秀才虽然少,却也有不少,想做我的弟子,可不仅仅是秀才这么简单。”
徐县令一顿,面露愁容,难道他想推销一个孩子的目的要落空了
周兄是他昔日同窗,是先生最为看重的弟子,也是他平生最为钦佩之人。出了书院,他走上科举之路,看似风光,周兄因为性格问题,屡试不第,看似落魄。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周兄一怒之下放弃功名,周游天下,反而另外闯出了一分名头。
也是这个名头,让他名扬天下。
不知道多少权贵显赫之人想见他都见不到。
如今他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都是因为旧日的同窗情分还在,这才能见到他。
所以他才想推一个人去周兄身边,一来讨好周兄,二来作为牵绊,从中调停,加强他和周兄之间的联系。
只是周兄连丛安都没看上
这上林县,也就一个丛安拿的出手了,连他也不行。徐县令一时有些束手无策,皱眉思考。
他思考的时候,表情是严肃的。
底下人看他沉着脸,以为他发现了座位其中的机关,脸色一抽,不甘地将城东城北私塾分开,分成三队比试。
其实徐县令从头到尾不知情,回过神的时候,看大家坐好了,顺势宣布比试开始,压根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反倒是周兄瞥了一眼,心里暗自不屑这群人。
这上林县庙小妖风大,小小一个比试,也能整出这么多的事情。
第一场比试的是作诗。
这是徐县令的弱项,却是周兄的强项。
徐县令安静如鸡,生怕引起周兄的注意,让他想起当年在书院时自己的狼狈样子,又来嘲笑自己。
周兄嘲笑人,从来不需要开口。
只是一个眼神,就能直直地打击到人的内心。
他当年就是在这样的打击下坚强长大的,已经七年没有尝过这滋味,这辈子也不想再品尝。
所以,安静、不出声、装死
徐县令安静得诡异。见他没有发号施令的意思,底下的几位私塾先生彼此沟通一下,也就正常地按照往年的步骤走,没有刻意去请示。
首先是诗作的题目,在场每个学生出一个,然后现场抓阄,抓中谁的,就是谁的。
如果运气好,抓中自己的题目,就能用上自己准备好的诗作。
不过这种机会太小了,而且大部分人才华有限,就算提前准备好,也写不出什么好诗。
最后拿到头名的,果不其然,是丛安。
徐县令来了精神“周兄你看,这就是我刚才和你说过的那个孩子。”
拿到诗作头名,给他长脸,不错
这下他再推荐给周兄,也算师出有名。
周兄闻言点点头,不置可否“诗不错,比你强多了。”然后扫了一眼徐县令,眼底流露出一丝嗤笑。
徐县令“”还是没有逃过。
第二个比赛是投壶,城北私塾的人摩拳擦掌,仿佛头名已经是他们囊中之物。
尤其今年还有县令大人在一旁看着,要是得了头名,可是大大的出了风头。
这时候,赵博冷冷一笑,站了出来。
城北的人压根没将他看在眼里,对他们来说,城东的人才比较有威胁力。
至于城西呵,算了吧,一群死书的书呆子,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懂什么叫投壶吗
投壶规则其实十分简单,有点像现代的套圈,就是在身前一定距离的地方,放一个细口大肚的瓶子,参与之人手持羽箭,投进瓶子里即为胜利。
不过一样简单的东西玩到极致,也是十分好看的。
瓶子放置的距离,从三尺远、六尺远、三丈远,一点点到了两丈、三丈
最后只剩下赵博和一名城北的学子互相较劲,而瓶子,已经放在了五丈远的地方。换算成现代距离,也就是十五米之外。
如此远的距离,要将一只粗苯的羽箭,投入鸡蛋大小的瓶口里,难度非常之大。
连温钧都来了兴致,眯着眼,一直盯着看。
更别提台上的徐县令和周兄,他们坐在高台上,地势高,居高临下,看得最清晰,自然不会错过两个小少年比试。
徐县令还有功夫说闲话,随口道“周兄,想当年你可是投进了八丈远的壶中,一时传为佳话。依你看,你觉得这两人谁会赢”
周兄凝目打量半响,长指一点赵博“这小子还留有后手。”
徐县令微妙地皱脸,将眼底的妒心酸羡慕藏得极好。
这可真是
和这些孩子比起来,突然觉得他当年书的时候,简直一无是处。
果不其然,就像周兄预估的那样,赵博轻轻松松拿到了投壶的头名。
城北学子面露不甘,还有些不可置信,差点和赵博打起来。被张先生脸色难看地训斥了一句,不甘心地转身退了下去。
赵博则笑嘻嘻地冲着先生和温钧挤眉弄眼,看吧,我没有让你们失望。
孙老先生皱眉“不知所谓”
赵博“”
“要是将玩乐的心力用在书上,你早就是状元了”
赵博“”
得了头名,赵博却像是落败的公鸡,灰溜溜地下了台。躲在温钧和丛安身后,才松了口气,长长地呼吸一口气道“先生可真是古板,玩乐和书,那能是一样的吗”
孙老先生瞪过来一眼“我还没聋”
赵博脖子一缩,心惊胆战地躲了起来。
第三次比试马上就要开始,接连两次失利,郑秀才和张先生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瞪着丛安和赵博,气得喘粗气。
孙老先生见状捋了捋胡子,一脸欠打的表情,悠悠道“唉,这有些人啊,是书也教不好,玩也教不会,啧啧。”
这嘲讽的杀伤力一等一,两人的脸色都青了。
抓住要参加行酒令比试的学生,咬牙切齿道“你们上去,一定要好好努力,拿下这一场”
几个可怜的学生被吓得一愣一愣的,像是冻傻的鸭子,只会点头。
两人吐出一口气“去吧。”
第三场,丛安代替城西私塾出战。
看到他的那瞬间,对面的学生都安静了,又回到了当年被学霸镇压的记忆里。
那时候丛安拿了作诗的头名,可是差点又拿了一个行酒令头名的
希望这次他不会也那么狠。
高台上,徐县令用手肘捅了捅好友“看吧,我推荐的孩子不会差。”
周兄眯眼,似乎也有些意动。
虽然只是小小的比试,他却看出了几分意思,连带着也上心起来。对于拿下作诗头名,又将要开始行酒令的丛安,忍不住记在心里衡量起来。
但是很可惜,丛安这次只拿到了行酒令的第二名,就像是三年前一样。
丛安面露恼色,气愤地下来,在院子边缘找了个地方,抱头锁紧身体,当乌龟。
温钧和赵博对视一眼,默契地上前安慰小少年。
就连高台上的徐县令,也发出了可惜的叹息“唉,就差一点,要是赢了多好。”
周兄这时候已经没有了刚才对丛安的期待,脸色蓦地冷淡下来,冷冷道“差一点也是差,既然输了,就要认输。”
徐县令皱眉,无奈承认,他这句话是对的。
过了一会儿,第四场比试开始。
丛安被安慰了半天,打起精神,不甘愿地抬头“温钧你去比试吧,我没事。”
“对啊,温钧你去吧,有我在这里就行。”赵博也劝。
温钧犹豫了一下,看小少年的确没有大事,点点头,转身回到了院子中心。
第四场马上就要比试开始了。
笔墨纸砚都是刚才作诗的时候剩下来的,只有墨水上了冻,有些不太好用。大家各自加了点雪,对着呵气,等雪融化,便细细地开始研墨。
卫二郎穿过人群,挤了过来,给他打气“没事的,尽力就好。”
温钧从容一笑“我没有紧张。”
只看外表的话,卫二郎更像是将要参与比试的人。他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脸色也满是担忧。
可是他刚才自己参加作诗的时候,却一点也不紧张。
温钧搞不懂他这个姐夫的想法。
卫二郎尴尬地笑了笑“蔷儿知道你要参加游园会的事情,一直很担心”
明白了。
温钧摆手,示意他放心,就算赢不了,他也绝不会难过,白白让温蔷担心。
卫二郎点头,握着拳头转身回去,免得心态不稳,在比试之前打扰了温钧。
终于,比试开始
书法讲究意境,讲究配合。
既然今天打算用狂草比试,他写的,自然就不能是昨天那首小诗了。必须得狂、很狂、狂上加狂,才能对得起这笔狂草
而礼数古往今来,李白的那首将进酒,堪称狂生典范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一首诗连标点一共是二百四十九个字,温钧深呼吸一口,将心神沉浸到诗的意境里,一笔挥就,大气不喘,在铺开的纸上笔走游龙。
因为太过放肆,甚至不知不觉写到边缘外面去了。
他没有停笔,还在写,不停的写
温钧的姿态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大家都是私塾里的学生,目前最重要的任务是科举,没有放太多的心思在书法上。所以其他人用得多是中规中矩的字体,比如楷书,比如馆阁体,比如行书因为中规中矩,也就不需要大肆挥洒笔墨,顺顺畅畅写下来也就是了。
只有温钧,瞧这个架势就不简单。
三场比试一场都没赢的城北私塾学子有些紧张,忍不住停下来,偷偷踮脚去看温钧的纸。
等看到上面乱七八糟一通鬼画符,松了口气。
字都写不清楚,还敢来参加比试,难道城西私塾没人了吗
城北的学生心里嘲讽,手上也就恢复了镇定,甚至还有点自得,感觉头名马上就唾手可得了。
终于,大家写完了。
只剩下温钧还在写,姿势大开大合。
三个私塾先生见状皱了皱眉,不由得上前看了一眼。
只一眼,脸色突变,各不相同。
孙老先生是惊艳和惊喜,另外两人却是绝望和恼怒。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场比试,城西私塾又要赢了。
这样赢下去,他们就是三场比试的赢家。接下来还需要比吗,他们妥妥的第一啊。
郑秀才咬牙,十分的不甘心,转头和张先生交换了一个眼神。
张先生有些迟疑,不过眼看温钧快要写完,容不得思考,只得狠狠心,恶狠狠地点了点头。
两人默契地有了约定。
不一会儿,温钧写完了将进酒,停笔收气,脸色满意地后退一步,让出空间,给三位先生点评。
孙老先生摸了摸胡子“我觉得不用看了,头名是谁,已经有了定论。”
郑秀才冷笑“头名是谁,老先生倒是说说看。”
他无视了温钧的存在,点了几个城北私塾的学生“他,他,还是他”
孙老先生皱眉“字就摆在这里,你看不见”
他点的是温钧的字。
其实城西私塾对于新增加的比试很有热情,来了好几个人参赛,不止温钧一个。但是孙老先生扪心自问,觉得他们再好,也比不过温钧这笔字。
不是他偏心,这场比试的头名,温钧当之无愧
可是已经勾结好的郑秀才和张先生,又怎么会因为他的一句话就放弃了呢
张先生上前看了看,一脸嫌弃道“孙兄,不是我说,这字不行啊。”
“哪里不行”孙老先生有点愣。
如果温钧的这笔字都不行,在场十几个学生,谁的行
张先生厚脸皮地指了自己的爱徒“我觉得他就不错。”
郑秀才点头“我也觉得不错”
“你,你们”孙老先生终于回过神,明白了他们的无耻勾当,气得说不出话,“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你们别忘了,徐大人他还在”
郑秀才“”
张先生“”
徐县令一直没说话,也没发问,存在感太低,他们竟然将人给忘了。
徐县令还在和周兄低声说着什么,听到自己名字,回过神,站起来干咳一声“怎么了”
“大人,学生觉得这笔字当为第一,这两人却昧着良心胡说八道,学生不服,请你评判”
孙老先生是秀才,而徐县令是官,是举人,所以就算孙老先生年纪一大把,面对徐县令,还是要自称学生。
徐县令听着有点不好意思,摆手道:“孙老先生德高望重,快别折煞本官。”
孙老先生脸色倔强“请大人评判”
徐县令有点无奈,上前一步“既然你们有纠纷,本官就厚着脸皮看看,帮你们参度参度。”
他一边说,一边从高台下去,还示意周兄一起下去。
周兄闭上眼,懒得搭理他。
他悻悻然地放弃了,自己背着手下去。
郑秀才和郑先生看见县令真的下来了,有些慌张,对视一眼,眼底又闪过一丝不死心。
说不定
徐大人也觉得这笔字不好呢
温钧这字体,虽然临摹的是当今天下最出名的狂生周放,可是还没得其中精髓,字体甚至还有轻微变形,并不是很相像。
最重要的是,他们还只是学子、是考生,比试的应该是馆阁体。
一个狂草,上不得大台面。
说是第一,可以,说不是第一,也可以。
郑秀才就是这样才敢大胆地胡扯,觉得自己虽然偏心了一点,但是还算可以理解。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没事的,不怕。
如果县令觉得不好,那是最好不过。
可要是县令觉得好,给了第一,他也可以狡辩说,说这个字体不符合考生的身份,所以才不能给第一。
郑秀才打定注意,低声和张先生商量。
“等一下”
话还没说完,徐县令已经笑呵呵地走到石桌前,和孙老先生行了个平辈礼节,然后随意地低头看了一眼,惊诧地叫道“等等,这不是”
打断了郑秀才和张先生的低声勾结。
两人一愣,有些不安,莫名提起一颗心。
而徐县令也没有让他们失望,大声嚷嚷道“这不是周兄的狂草吗”
台上,周放徒然睁开眼,眼底闪过一道暗芒。
“周兄,你快来看看,快看看这字”徐县令惊讶极了,转身叫道,“没想到竟然有未参与科举的学子会学习你的狂草,而且写的还不错,你快看,我觉得这其中的狂意已经有了你的三分味道,就是字体还临摹得不够像,实在可惜。”
周放脸色冷凝,高傲的脸色不动声色,却动作很快地下了台,靠近石桌。
瞄了一眼那字,心里微微惊讶。
这可不是什么字体临摹得不够像,而是
周放转过头,看向一旁不卑不亢的温钧,上上下下打量他,心里越来越惊讶,这孩子,长得好,气质也好,一看就是诗书礼仪之人。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的字体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风格。
这幅字,他不是临摹出错,而是他写久了,练出来了自己的风格这是独属于温钧的字体
天纵奇才,可造之材
想到这里,周放的一颗心火热起来。
徐县令还在继续叨叨“是吧,这笔字还不错吧”
周放没有搭理他,他也不觉得寂寞,兴致勃勃地继续说。
丝毫不知道,他刚才随口说出的话,给在场众人带来了怎样惊天的地震。
尤其是郑秀才和张先生,他们刚才还在心里嫌弃狂草上不了台面
孙老先生年纪大,经历的也多,第一个回过神,吃惊地看着面前的周放,激动得手脚颤抖,一副见到偶像的迷弟模样“您就是周放周大家”
周放回头瞥他一眼,下巴倨傲,神色高傲。
这世上除了他,哪里还能有第二个周放不成【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