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人催促“诸位还是快些随我启程去上京罢陛下在知道耶律老将军死讯后, 心情很是不好, 若是让他久等, 只怕”
府人的话算是委婉的了。上京的守将被人杀死在上京, 这简直就是被找上门来挑衅,辽主现在的心情岂止是很不好,估计应该是暴跳如雷才对。
但陆小凤还不想马上离开,方才藏在帐篷中与他对视的那双黑溜溜的眼睛, 已经勾起了他的兴趣。
陆小凤道“等等, 我看还有一个人, 我得见一见。”
府人的脸色很难看, 好几次不耐地瞪了陆小凤几眼,又忌惮地扫向墨麒,而后紧紧抿住嘴唇偃旗息鼓, 显然是碍着墨麒的存在,没法发脾气。
众人跟着兴致勃勃的陆小凤一块穿过一座又一座帐篷,直到走到部落的边缘, 陆小凤才停下脚来。
这顶帐篷从外面看起来就比其他的帐篷要小得多,帘布破破漏漏,上面打了许多补丁,寒酸的很。
陆小凤在外面清了清嗓子, 用现学现卖的契丹语问道“有人吗”
帐篷里安安静静。
府人本就因为辽主大怒而心中惶恐,巴不得能快点将这群人送去上京交差, 免得辽主的那把火殃及池鱼, 烧到他身上。看陆小凤居然还在和无关紧要之人浪费时间, 自然站不住了,快步上前,一把拉开了帘门。
这帐篷里竟比外面还要破败。比之先前他们问话的那一家六口的帐篷,居然还要空荡,甚至连棉被都没有,只有单薄的被单和衣服,看上去就是帐篷主人赖以过冬的唯一依靠了。
府人左右看看,没瞧见人“有人没有有的话就快些出来,别耽搁我们时间”
帐篷里没有一句应声。
花满楼笑了一下,走进帐篷里,伸手挑开角落堆砌的一堆木柴“躲在这里做什么我们又不会打你。”
木柴剥落落地滚开,露出里面蜷着身子藏着的一个孩子。
孩子的眼神并没有因为花满楼温和的微笑而放松一星半点,恶狠狠地瞪着闯进他家里的人“宋人滚”
花满楼并不能听懂孩子的话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孩子的声音有点发颤沙哑,听着像是挨着冻,不由地伸手去碰了一下孩子的脸,触手一片冰凉“怎么这么冷。”
陆小凤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我们这是把他从窝里吓出来了。”他走到大概是个床榻的木板边,弯腰把那些被子和衣服统统抱了起来,送到孩子身边,兜头盖了下去,“墨道仙,你叫他把被子衣服都裹好了再说话。”
墨麒低头对那孩子咕哝了几句契丹语,花满楼便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穿衣裹被的声音,这才放下心来。
陆小凤在小孩身边蹲下,对对方凶狠的瞪视置若无睹“你可别怪我们突然吓你。方才可是你先吓我的你躲在帐篷里偷看我们做什么”
府人已经被楚留香推着肩赶出门外去了,就怕这家伙因为不耐烦而对这孩子撒气,到时候吓到孩子。
小孩不回话,只拿眼睛瞅着陆小凤“哼”
墨麒低声问“你家大人呢”
小孩像是被戳到了痛处似的,猛地从地上蹿起来,大骂“你们还有脸问若不是你们宋人,我阿爹怎么会失踪呸呸不要脸杀了人居然还有脸来闯我家的帐篷问我为什么偷看你们”
小孩愤怒地直指蹲着的陆小凤的鼻子“你以为你长得很好看吗我想偷看你呸你还没有我家的阿花的尾巴好看我就是想看看,你们这些宋人,到底能多不要脸,多丑恶,是不是头顶长疮脚下流脓,才能做出那么多恶事,还有脸反过来找我们这些受害的人麻烦”
陆小凤无辜地看着叽哩哇啦一通乱叫的小孩“道仙,他说什么意思”
墨麒皱紧了眉头“他说,他的阿爹失踪了,他认为是宋人做的。”
陆小凤不信“他说那么多话呢,道仙你怎么就翻译了一句”
墨麒顿了顿,从善如流地应陆小凤的要求,把自己方才过滤掉的臭骂转述了一遍“他说你丑,不要脸,长得还没有一头牛的尾巴好看,头顶长疮脚下流脓。”
陆小凤“”
陆小凤慢慢伸手,手指在还在痛骂的小孩单薄的胸膛上戳了一下,小孩顿时一个趔趄,四脚朝天地后仰摔倒在堆在一块的被单衣服里。
陆小凤站起身,转身对墨麒严肃道“道仙,你同他说,现在我已经把这些毛病全部传染给他了,明天他起来,也会发现自己长得没有一头牛的尾巴好看,头顶长疮脚下流脓”
墨麒“”
你还小吗。
陆小凤砸了咂嘴,叹气“算了道长,你还是和他说,既然他的父亲只是失踪,还没有确认是不是被杀死,我们就一定会帮他把他的阿爹救回来。不过,他一定得把他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们。”
花满楼用些碎银同牧民买了床厚实的棉被,又换了一套整洁的棉衣,带回来给孩子套上。
孩子原本还想继续横眉冷对的,但这些宋人总是笑眯眯的,又给他送了被子、衣服,搞得他都不好意思在对他们吹胡子瞪眼了虽然他也没有胡子。
“我阿娘死的早,我是我阿爹一手拉扯大的。”孩子坑着脑袋,难掩情绪低落,“阿爹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牧人,也不会飞天,也不会遁地,但他特别厉害,总是能养出族里最好、最壮实的牛羊,他养的牛羊,产出来的奶、宰出来的肉,也都是最好的。而且三不五时,他就能带回很多好东西回来。”
“但两个半月前,阿爹突然失踪了,族人们托他一块赶着的牛羊也全部不见了,就像是被鬼带走了一样,谁都没有再见过他的踪迹。”
众人皆是神色一动。
两个半月前。这个时间点卡得着实有点恰巧。
“虽然阿爹走了,但是那些托他帮忙赶牛赶羊的族人们还在啊没有了牛和羊,来年春天,他们要怎么活下来呢”孩子攥着手里的被子,强打起精神,“所以,我就把家里的东西抵给他们,让他们来年可以再去市场上换回一些牛羊来。”
难怪明明这孩子的阿爹经常带好东西回来,现在这帐篷里却寒碜得几乎什么都没有。
姬冰雁叹息了一声“那你自己明年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孩子带着几分天真地轻易道“我可以去城里卖苦力啊,打铁端茶之类的,总不至于饿死。”
姬冰雁摇摇头,没说话。就孩子这小身板,哪个打铁的要他,就是端茶倒水也不必要雇佣一个孩子来做啊。
花满楼忍不住摸了摸孩子的脑袋。
宫九看着一屋子的人,眼神都从一开始的探究慢慢变成慈爱了,不得不开口道“既然你阿爹是失踪,为何你又笃定是我们宋人做的”
孩子本来已经没那么敌意的表情,瞬间被这句话给重新扎起怒气了“当然是你们宋人做的这几月来,晚上掠走我们部落牛羊的鬼,穿着的都是你们宋人的衣裳而且,你们宋人的将军也是鬼将军,我爹爹突然失踪了,不是你们宋人做的,还能谁做的”
陆小凤张口结舌“这是什么道理等一下,你能不能先解释一下,为什么说我们宋人的将军也是鬼将军”
陆小凤纳了老闷了,没听说过哪个将军和鬼怪之说沾上边的啊
孩子犹豫了一下,紧紧闭上了嘴。
宫九拍开墨麒想阻拦他的手,硬邦邦地提醒孩子“你还想不想让你阿爹回来了你这样藏着掖着,岂不是在帮掠走阿爹的人遮掩若是这样,我看我们也没有必要帮你去找阿爹了,这就走了算了”
“我说我说”孩子顿时急了,“你们不要走”
他吞了几口口水,露出了一点畏惧的表情“这、这个事情说出来,可能会招惹一些麻烦,所以我才不想说的”
“我阿爹之所以每一次出门,都能给我带回来很多好东西,是因为他和他的朋友,经常会偷偷越过宋辽的边界,去旧战场遗址那里,翻翻尸体坟墓,拿了那些尸体上的财物回来,再和城里的人做交易。那些好东西,都是这么换回来的。”
发死人的财,难怪这孩子不敢说。
墨麒先是恍然,而后奇怪“越过宋辽边界宋辽边界上都有队伍驻守,你阿爹和他的朋友,是怎么越过边界的”
孩子搓搓手里的被子“就因为我阿爹的朋友,就是驻守边界的士兵啊。”
他心中惴惴地瞄了几眼众人的脸色,害怕他们转头就出门把这事告诉外面的府人,连忙道“他们大部分都是为了贴补家用,毕竟家里的男丁只有他们,他们去戍边了,家里就只剩下妻子孩子,还有老人,戍边的军饷又不够他们贴补家用的,他们就只好寻这种偏财虽,虽然不对,但也是没有办法啊总不能看着家里人饿死吧”孩子小声求道,“你们千万不要和别人说啊”
他面上露出了一点后悔的神色,显然是觉得自己为了救阿爹,居然把这么要命的消息说给这些宋人听,简直就是脑子坏了。
可是能救回阿爹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但凡有一丝希望,他都要试一试,毕竟那可是他的阿爹啊
孩子狠下心,反正事情已经抖露出来了,这种时候半途反悔,岂不是两头空“本来这就是邪财,拿的都是死人的东西,什么见鬼其实其实是常有的事儿了,在此之前,我阿爹他们就遇到过从战场里爬出来的鬼的而且也会有一些士兵,就在拾荒的时候失踪的,大家都觉得,那是战场里的鬼做的祟。”
“其实那个战场不能算是旧址了,三年前,那里曾经爆发过一次冲突的,是因为当时上头加重了赋税,所以有一整支士兵队伍选择铤而走险,一块儿越过宋辽边界去拾荒,人挺多的。也因为人很多,所以后来就、就暴露了,驻守在那里的宋人将军是顾将军,那一次,一整支队伍就只回来了一个人,那人回来就说,顾将军是鬼将军,面色苍白,浑身浴血,杀人如麻,毫不手软。回来不久之后,他就因为重伤不治,又每夜噩梦缠身而死了。”
孩子说到这里,也开始心虚起来,因为这事儿说到头,还是他阿爹先越过边界,跑到宋土上挖死人的财物才失踪的,就是真的是被顾将军杀死,好像也没什么错处
陆小凤听得满脸茫然“有这种事可是我从未听闻这些年辽宋之间有过这样的冲突啊陛下连顾将军的名字都没跟我提,这说明,顾将军应该和这事儿没关系吧”
孩子小声道“那是因为,那次冲突不是辽军队伍和宋军队伍之间的冲突。那个回来的士兵之所以每晚发噩梦,是因为那个顾将军,是仅凭两个人就杀光整支辽人士兵队伍的”
“据他所言,当时他们所有人都在埋头挖坟坑,那么多人呢都没有一个发现顾将军就在他们身边的顾将军是突然无声无息出现在战遗里面的,形容特别可怕,面色白得像从战遗里才爬出来的鬼一样,还没开打的时候,他的盔甲就已经浴着血了而且开打之后,他还一声唿哨又叫来了一个白衣鬼,两个人只一瞬就灭掉了整支队伍”
孩子瑟瑟缩缩抱紧被子“这不是鬼将是什么”
陆小凤和墨麒对视了一眼是会武功的将军呗。不过为何顾将军会独自一人跑到战遗里,又面色白得像鬼,没开打便盔甲浴血,还有,那个白衣鬼又是谁
难道会是影子人吗
众人从帐篷里出来的时候,陆小凤还在和墨麒嘟嘟哝哝“不行,咱们一定要去找顾将军确认一下,这个事情不能马虎就放过了”
在外面等着,凉风吹得脸都僵了的府人顿时面色大变“不可”
他已经等了这么长时间了,每多一秒钟,辽主暴怒砍他脑袋的可能性就大上一点,他怎么可能会同意让陆小凤等人再折返回太原府去找顾将军,然后再回来
万一找了顾将军,又摸出了另一条线索,又要再跑另一个地方呢
不行不行,必须立即就把这些人送去上京。等到了上京,他交了差事,这事儿就和他没关系了,那时候这些人再想往哪跑,就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
府人想到这里,态度变得很坚决“不能再等,立即上京”
花满楼拍了拍陆小凤的肩膀“不然就我们两个去找顾将军,其他人去上京,我们兵分两路,两不耽搁。”
墨麒和楚留香齐齐点头“善”
上京。
“三天,我给你们三天时间。必须把这个凶手给我抓出来”辽主坐在宝殿之上,盛怒地道。
楚留香无奈“可先前不还说给七天时间,现下还有四天呢”
辽主暴怒“只有三天”他拍着宝座的扶手道,“你们自己看看你们宋人多么过分居然胆敢直接杀到上京来,这是想干什么当众下朕的脸吗”
辽主一挥手,打断了楚留香还要试图挽回的话,蛮横道“够了我说三天,就是三天”
辽主说罢,眼睛一闭,冲着众人挥挥手,示意让他们快点滚出宫殿,他不想再看到这些宋人了。
众人满心愁绪和无奈地从宫殿里出来,迎面就遇上了耶律儒玉。
楚留香不由地想起了玉门关案时,耶律儒玉也曾给他们下过三天之限,苦笑了一下,心道不愧是父子。
耶律儒玉笑眯眯地走过来“陛下是不是说,让你们留在上京,何时办完此案何时走”
墨麒点头“是。但辅国大将军和玉射郡王的尸首”
“哦,他们的尸体已经运回上京了。毕竟二位的家人,也都在上京。我们也扣了他们的尸体三个月了,再扣就太没有情理了,故而现下已经将他们的尸首各自送去了各自府上。诸位既然已经检查过了尸体,那就不必担心了。”耶律儒玉引着众人一路往宫门外去。
“其实诸位不必太过担心,我们辽人也不兴火葬之礼,就是下葬,也是裹在棺材里埋进地里的。如果诸位办案确实有需要,可以随时把他们再挖出来。放心,两位死者的眷属都不会介意的。”
姬冰雁嘴角抽了一下“不会介意”
好不容易等了三个月才等回来的家人尸体,下了葬,又要挖出来,什么人会不介意
耶律儒玉不甚在意地笑了一下,眼底尽是薄凉“是我说错了。不是不会介意,是不会不让。”
“辅国大将军的尸体是由他的义女料理后事的,此女性格刚毅果敢,最是正直,为了还自己义父一个公平真相,必然不会不同意。至于玉射郡王他府上也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能担得起主子之位的人。那群小妾不过是群贪财又见识短浅的女子,你们若是需要重检玉射郡王的尸体,直接进府动手就是,什么人都不必招呼。”
耶律儒玉脸上的神色很是泰然自若,仿佛说这么冷酷的事情,对他来说没有半点心理负担。
众人的脚程很快,从宫门出去往左拐后几百里,就到了耶律儒玉在上京的府邸。
跨进门时,楚留香和姬冰雁都抬头望了一下牌匾,上面只简单提了几个字,“七皇子府”,竟是什么头衔、封号都没有。
辽主对耶律儒玉的不待见,可以说是毫不掩饰的了。
“耶律燕的尸体现在已经被送进府后的冰窖了,诸位尽可去查,如有疑问,可以问花将,也可问我。”耶律儒玉也不废话,直接叫来了一路跟来的花将,让他将众人带去冰窖。
耶律燕的尸体是昨日才发现的,尸体还没有腐烂,墨麒伸手挑起破碎的衣裳前襟“被人以手为爪,当胸穿过。看衣裳的破损情况,他被杀死的时候,就是穿着这身衣服的。”
楚留香已经自觉地解开了尸体的腰带“没有被去势。”
宫九像被针扎了似的飞快嫌恶地移开了眼睛,简直想立即冲回房间用水好好洗洗眼睛“倘若都是影子人做的,为何他的尸体还算完整”
姬冰雁沉吟“那现下,这些尸体就分成了三类。第一类,是被杀死时没穿衣服,死后被削去了脸,又抛入桑干河中的;第二类,是被杀死时穿了衣服,被人削去了脸,但没有被抛入水中毁尸的;第三类,是被杀死时没穿衣服,被人削去了脸,又去了势,明显是惹怒了凶手惨遭泄愤的。”
楚留香发愁“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大费周章地将这些尸体分成三类这三类人之间到底有何不同”
众人正闷头苦恼着,冰窖门被噔噔噔敲了三下,一个暗卫走入室内,半跪下来“主子。”
宫九“如何”
暗卫道“耶律燕在朝中一直支持的是耶律儒玉,而非耶律洪基。并且他还曾屡次上书辽主,欲请辽主嘉奖耶律儒玉伐西夏有功。虽然后来这事被辽主压下了,但耶律洪基一直因为此事对耶律燕心怀不满。倘若真要说,人是耶律洪基杀的都比耶律儒玉杀的要可信的多。”
楚留香思忖道“如若是这样那我们说不准这次可以信任一下耶律儒玉。这辽中我们并不识人,若想要去辅国大将军府和郡王府上查看死者的线索,还需得请耶律儒玉帮忙。”
墨麒点头“虽说耶律燕与其他死者不同,是死在上京中的,但他的死状其实完全可以归为先前香帅所说的第二类之中,也就是被杀死时穿了衣服,被人削去了脸,但没有被抛入水中毁尸的。唯有第三类死状的死者,不仅被削去了脸,还被去了势的,目前只有辅国大将军和玉射郡王二人。他们二人一定有特殊之处,才引得凶手毁尸泄愤。”
请耶律儒玉出面帮忙,自然又得靠墨道长出面。
楚留香怀疑,九公子心里说不准已经扎穿了好几个耶律儒玉的稻草人了,如果不是耶律儒玉并没有在墨麒提出请求帮助时要挟什么回报,只怕宫九的剑早就已经出鞘了。
辅国大将军的义女果真如耶律儒玉所说,只是在门外报上了名号后,就将众人放进来了,并没有为难的意思。她亲自带着众人去自己义父的屋子,干脆地推开了主屋卧房的门。
她脸色有点憔悴,眼睛通红,但却没有在众人面前露出任何脆弱或者悲伤的情绪“我义父一生戎马,为人正直,不应当落得现下这种不体面的下场,也不该遭受这般侮辱。我既然放你们进门,你们就一定要找到杀死他的凶手”
她抛下这一句后,就转身离开了。
她得知义父的死讯已经有三月了,这三月中,她愤怒过,怀疑过,崩溃过,悲恸过,即便现下已经逐渐接受了“义父已死”这个事实,她还是不愿多看任何与义父有关的东西,这些东西总是能轻易令她眼中的眼泪淌不尽一样的滚滚而落。
那可是她的父亲啊。
耶律儒玉见众人的神色有些凝重,不由地笑了一下“你们何必放在心上,反正左右不过三天,能抓到凶手便抓到,不能抓到你们也没有机会和她说对不起了。”
毕竟,辽主的三日之限,还悬在众人的脑袋上呢。
宫九膈应地看了耶律儒玉一眼,当先踏入了辅国大将军的卧房。耶律儒玉不以为意,也没有跟着一块进去的意思,转身去大厅等待去了。
辅国大将军的卧房比众人想象中的更加讲究,地面上铺着羊毛毡,桌面上罩着暖绒布,床上也是毛绒绒一片,而且难得的是,这些毛绒绒的东西都打理地整整齐齐,丝毫不乱。
楚留香和姬冰雁第一时间去翻看辅国大将军的书柜和书桌,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信件或者起居录,能了解辅国大将军在被杀之前的动态。墨麒则和床铺边的一个矮柜较上了劲,这矮柜有一个抽屉居然怎么也拉不出来,而且坚固的很,里面定然藏着很重要的东西。
宫九凑过来看“说不准线索就在这里面了,蛮力打不开那就撬锁吧。”
楚留香和姬冰雁闻言,不由地也凑了过来。
墨麒从袖中摸出那根熟悉的铁棒,戳进锁眼里,几下转动,锁芯咔嚓一声,抽屉应声而开。
里面是一个被红丝绒郑重包着的匣子,拿出来一掂,还挺沉。
楚留香和姬冰雁的好奇心也被勾起来了,催促“打开看看”
墨麒依言将红丝绒拉开,掀起匣子。
里面装着三个圆柱形,大小不一的玉石,一端平整,一端圆润。
最小的那个一手可握,最大的那个一个手掌都不一定能握得全。墨麒看不懂这是什么东西,伸手就要拿出来,被宫九一巴掌打在手背上“别碰”
楚留香和姬冰雁纷纷闭着嘴,直起身,眼观鼻鼻观心地转身回去继续翻他们的书柜和书桌了。
墨麒皱眉,仔细打量这三个玉石柱“有何不妥吗”
难道是上面淬了毒还是说里面藏了什么机关
宫九原本嫌弃的表情顿时变成了似笑非笑“你不知道不是装的罢”
墨麒慎重地端详了一下“这是什么物什”
宫九“你真的不知道”
墨麒“”
墨麒莫名其妙,这是什么很常见或者很有名的东西吗不吧这不就是普通的羊脂玉形状也没什么稀奇,玉柱也并不透亮,看起来里面也没藏着什么东西,玉石表层也没有什么花纹
墨麒还端着匣子冥思苦想,宫九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他身边了,整个身子几乎都挨着他,双唇一启,语气暧昧,湿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耳翼“是用在这儿的”
宫九用自己的身体遮掩住楚留香和姬冰雁二人视线的手,放肆地动作了一下。
楚留香和姬冰雁听到了一旁传来的匣子翻倒声,和墨麒一声惊怒的呵斥“宫九”
楚留香和姬冰雁默默把脑袋一起探进书柜里,佯装自己不存在。
宫九被墨麒推倒在地,索性也不起来,反正地上垫着绵软的羊毛毡,手摸上去还绒绒的,柔软又蓬松,他拉长了语调,强行委屈道“不是你问的我,这是什么物什”
那三根玉石落进羊毛毡里,也滚动不了,恰好散落在懒洋洋面朝上半撑着身子的宫九身边,其中一个还好死不死地落在宫九随意半曲起的双膝之间。
墨麒的喉结几乎在画面映入眼中的瞬间滚动了一下,然后一把把宫九从玉石中拉了起来,着恼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也未察觉的羞窘和干涩“非礼勿言。”
宫九被墨麒拉住了手臂,也没法再继续躺回去进行他的撩人大计了,惋惜地看了一下羊毛毡间的三根玉石“好罢。”
宫九暂且老实了下来,不过他狡黠地眯起的眼眸和嘴角似有似无的笑意,无不显示着他正在打一些不那么正经的坏主意。
墨麒正如临大敌地把心口上又一次亢奋地抖搂出土的小芽摁回去,根本没瞧见宫九正往他身上打转的眼神。
楚留香轻咳了几下,试图正经地讨论这个线索“你们说,这东西到底是大将军自己用的,还是给别人用的”
他声音越说越小,因为宫九在墨麒身上打转的眼神越来越饥不是,是滚烫,搞得楚留香简直想立即拽着姬冰雁掉头冲出屋子,免得一会被迫围观什么的场面。
楚留香默默闭上了嘴,放弃了正经地讨论玉石用途的想法。
姬冰雁一直竖着耳朵,直到听见一旁没有声音了,才一脸淡定地从书柜里拔出脑袋,行动间恰好不小心扫到了一个小小的、指头大的瓶子,他伸手接住,顺手打开一闻“是辅国大将军尸体上的香味。”
姬冰雁将瓶里的东西倒了出来,沉吟了一下“这还有些稀奇,看着像是油我还未曾见过有这样香气的东西,这应该是香料配成的,嗯闻起来确实不错,和平日佩的香囊的味道差不多。”
楚留香挑眉“你不觉得,这位辅国大将军有些奇怪虽然先时府人是言辞确凿地说了辅国大将军绝不是断袖了,但你看看,这香油,这玉石,还有辅国大将军居然那般讲究打扮,而且终生未娶我觉得他是断袖的可能性很大啊。”
姬冰雁睨了楚留香一眼“你也爱用郁金香味的香露,你也很重视打扮,而且你到现在也还未婚娶。你和这大将军不就只差这玉石吗你怎么确定这玉石是他自己用,不是给别人用的”
楚留香被姬冰雁挤兑的尴尬“你这么说可是他也没有一个别人啊他不给自己用,给空气用啊更何况,这东西被他藏得那么严实,明显就是不想让人知道。他要是给别人用的,他需要这么藏吗”
他突然一顿“对了,断袖。这算不算是他和其他人不同的地方”楚留香精神一振,“走,我们现在就去另一名死者的府上一探究竟”
半个时辰后,玉射郡王府内。
楚留香、姬冰雁、墨麒对着几乎一模一样的三尊玉石相对无言。
“这是哪家有名的店面批量特制的么”楚留香纳闷,“虽然找到这种东西是意料之中,但这两套玉石居然长得如出一辙,这就有点儿”
楚留香捂住了额头“等会,我捋一捋。辅国大将军是一手带大玉射郡王的人,等于是玉射郡王的半个父亲。这位大将军又是一个断袖,卧房里藏着三根玉石,这种样子的玉石,玉射郡王也有一模一样的三根。”
姬冰雁“有可能是辅国大将军知道自己的义子和自己一样,也是个断袖,又都因为身份特殊,不可泄露此秘密,所以才送这东西”
楚留香伸出手,过了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太怪异了,我不能接受。这是父子之间会做的事情吗”
宫九看了楚留香一眼“总比另一个可能好。”
如果不是出于姬冰雁所言之意,那很可能说明,辅国大将军与玉射郡王之间,有某种不可被世俗原谅的关系。
“辽国也是有豢养娈童一说的。”宫九冷漠地道。
楚留香不愿意想这个可能,他竭尽全力地驳斥道“可玉射郡王他养了这么一整府的小妾,他分明是喜欢女子的。”
宫九“那为何他不娶妻呢”
楚留香噎了一下,很快就找到了合理的理由“因为他还没有遇到真正能令他心爱的人”
宫九呵笑了一声“那为何他娶了这么多妾,又养了她们这么多年,却毫无己出”
“九公子,你难道是想说,这些妾只是他打的幌子,其实他根本就没碰过她们”楚留香瞪大了眼睛,“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辅国大将军真的对玉射郡王做下过这么过分的事情,为何在他死后,玉射郡王会勃然大怒,不惜与辽主争吵,违背辽主的命令,也一定要率军为辅国大将军讨回公道,找到杀害他的凶手”
楚留香终于找到了站得住脚的立场了“你会为你的仇人做这种事吗当时辅国大将军的死讯传来时,他的尸体已经被找到了,玉射郡王如果想要报复,直接对着尸首下手就是,何必不远迢迢从上京率军跑去桑干河呢”
姬冰雁有气无力地扬高了声音“不必争吵了,要想知道玉射郡王是不是断袖,直接问问那一整府的小妾不就行了”
到底碰还是没碰过,这不是一问便知的事情,何必在这里你争我辩。
“当然碰过,郡王大人可是每个月月初都要来我房里的你这话问的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嫌妾身长的不够好看,留不住郡王大人的心吗”
小妾们愤愤地开始七嘴八舌,亭院里顿时聒噪起来。
“哼,郡王大人可是最喜欢妾身的腰了”
“郡王大人每次来的时候,可是会要我很多遍的”
墨麒僵硬地跟在宫九身后,玉石一般白皙的耳朵已经染上了红色。
楚留香咳了几声“好好好,就是问一下,诸位夫人不要想多。”
一直在亭院里喝茶的耶律儒玉笑了一下。
一个穿着单薄的小妾趁机上前“让妾身来为您沏茶吧”
她没等耶律儒玉说话,就动作飞快地翘着兰花指提起茶壶,给耶律儒玉重新斟满了茶杯,而后故意装作不小心的样子,手指在耶律儒玉的掌心上一碰。
耶律儒玉脸上的笑意更大了。
那小妾顿时心喜,用更加含羞带怯的眼神欲语还休地看了耶律儒玉一眼。
耶律儒玉放下手中的茶杯,放慢了语速笑着问“你方才,是不是碰到我了”
小妾羞红了脸“这、妾身只是一时不小心”
还在亭台外,没有抢到第一个出手的美妾们,开始咬牙切齿地用嫉妒的眼神瞪着她。
耶律儒玉眼角含笑,眉心的那点殷红的痣给他本就俊美的面庞更添了三分魅力“哦你是哪里碰到我的”
小妾只以为是他在“是只是手指”
耶律儒玉在小妾几乎掩不住期待的目光中伸手,轻轻握住了小妾纤细白嫩的手腕。
而后。
“啊”
凄厉的惨叫瞬间划破了亭院的安静。
耶律儒玉掸手将茶杯扔到了亭台外的花丛里,漫不经心对着痛得软倒在地的小妾道“记得了,莫要碰我。不然”他还含着笑意的眼神在那些徒然开始苍白起来的小妾们脸上划过,带着警告和震慑的意味,“什么地方碰的,我就叫你们什么地方滚刀落地。”
墨麒眉心一跳“七皇子,你没必要”
耶律儒玉看了墨麒一眼,眼中的笑意却不深,这也是他第一次没有应和墨麒的话“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他明显不想在这件事上和墨麒争执,站起身道“你们还有什么要找的东西”
姬冰雁冷静道“香油,玉射郡王平日所用的香油。”
既然辅国大将军身上的淡香味,是他自己备的香油的味道,那玉射郡王身上的香味应该也是一样。可他和墨麒在玉射郡王的屋子里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任何一点香油的痕迹。
不仅如此,整个玉射郡王的书房、卧房,都格外的空荡,和玉射郡王那一身极尽繁琐、怎么贵怎么往身上堆砌的打扮完全不同,甚至于就连一个烛台都没有留下,明显是被人拿走了。
耶律儒玉低头,对着那个还在地上面色苍白如纸的小妾笑了一下“听见了去把香油拿来。”
这小妾靠近他的时候,他就问见她身上的淡香味了,和脂粉的味道掺和在一起,叫人倒尽胃口。
耶律儒玉的手指在石桌桌面轻轻敲了一下“至于你们”他的目光划过满眼恐惧、挤在一块的小妾们,“玉射郡王的屋里少了什么东西,你们最好尽快放回去。他死后,这些东西可不是没人继承,到时候负责清点的府人一来,发现少了什么,你们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的。”【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