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祯想得却比宫九要深,他垂在桌下的手,微微一抖“西夏,契丹,吐蕃怎么,如今辽主的手,已经伸得这么长了”
耶律儒玉听出了赵祯的试探。他并未回答,只给了赵祯一个捉摸不透的微笑。
这耶律儒玉,竟比赵祯来之前所想象的,还要更加难以对付。
在未亲眼见过这位辽国七皇子之前,赵祯一切关于他的消息都只是通过探子的汇报得知的,那时他已经觉得耶律儒玉是个极难对付的对手了。尤其是,这个对手还怀揣着极大的野心,正盘踞在大宋的北方,虎视眈眈地觊觎着周围一切并不属于它的东西。
原本,他只是猜测耶律儒玉在辽国经营的根系,能让耶律儒玉可以在辽国内部,有不小的影响力。但听耶律儒玉的意思,他竟是已能在辽国一手遮天,主持战局,甚至影响西夏、契丹这些邻国了吗
对峙一时之间陷入了僵局。
众人在这短短的一盏茶时间,都已经绷紧了心里的弦,做好了即将迎来战火的准备,所有人都紧绷身体,齐齐盯着耶律儒玉,只等他开口宣战。
就在这局势一触即发之际。
“七皇子”去收拾东西的墨麒回来了,正好看见耶律儒玉的背影,他愣了下,“七皇子何时来的”
“墨道长”耶律儒玉旋即转过身来,目光落在墨麒手上的行囊上。
他挑起眉,答非所问道“道长这是要去哪里”
墨麒还不知厅中方才的对峙“我要去趟汴京。”
耶律儒玉又十分自然地接着道“做什么”
墨麒迟疑了一下,稍微感觉到了厅内的气氛有些不对,却又不知为何“去替太后治眼疾”
耶律儒玉突然笑了起来“哦治眼疾”他往一直紧盯着他的赵祯那儿扫了一眼,轻描淡写地对赵祯道,“那便罢了。”
他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对墨麒说“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墨道长的行程了,这便告辞。”
赵祯“什”
耶律儒玉说罢了就罢了,讲得极为轻巧,而且当真就丝毫不拖泥带水地立即举步往外走了,将惊愕的众人抛在背后。
赵祯匆匆喊他“七皇子当真要告辞”
方才不还说要纵横捭阖,群起而攻宋吗怎么这就告辞了饶是赵祯也有点一头雾水。
耶律儒玉在门口一顿,微侧过脸来“待道长行完善事,也不迟。”
一场高高兴兴的庆功宴,被耶律儒玉这一来一去,气氛也搅和的差不多凉了。
耶律儒玉走后,赵祯什么也没问,恍若无事发生过似的,同墨麒商定下了出发去汴京的时间,甚至还笑眯眯地一边和墨麒聊着,一边亲自将他送回了屋,这才意犹未尽地离开。
谁都猜不出这个看起来温温和和、笑得人畜无害的小皇帝,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薛衣人也带着薛笑人连夜走了,走的静悄悄的,生怕自己才找回来的弟弟再被抓去。祭狗头铡可不是开玩笑,谁知道人头掉了还能不能有机会再“死而复生”
楚留香也说了,这些“还魂”的人,不过是濒死之际被人暗地里喂了灵丹妙药救回来的,算不得“死而复生”。若是头都掉了,只怕再厉害的灵丹妙药也救不回来。
先前还说江湖人不能干涉量刑判案,但一涉及到自己的弟弟,薛衣人就立马换了一个态度了江湖事江湖了,说什么也不能让弟弟在自己面前再死一次。
那些毒瘤,鱼肉百姓多年,做了不少对不起玉门关百姓的事情,他们走私出去的货物里,甚至还包括拐来的少女孩童。这样的人,可值不上用难能可贵的第二次生命来偿还。更何况,薛笑人当时是被人用药物控制着的,神智并不清晰。
墨麒已经打断了薛笑人的四肢,废了他的功夫,就算伤好复原,也再不可能恢复武功了,更不可能再拿起手中的剑去伤害任何人。薛衣人准备日后就将弟弟养在庄上,好生看管,绝不会再给他任何搞事的机会。
宫九压着冰冷的怒火,最后一个走出大厅,瞧见了站在门边上,仰着头欣赏西北月色的楚留香。
他没打算理睬,目光错也不错地往前走。
楚留香摸摸鼻子,尴尬道“九公子,留步。”
任谁都能看出,此时宫九已经是处于忍耐的极限了,但楚留香作为墨麒的友人,还是不得不来触一下宫九的霉头。
“我要走了,我和胡铁花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楚留香道,“九公子可还会跟道长一同上京”
多半是会的,毕竟这不还没追上手吗胡铁花在楚留香来之前,曾经这么断言过。
不过现在的宫九,并不是能好好说话的状态。
他眉头一挑,冷冷道“去又如何,不去又如何”
楚留香苦笑了一下。
楚留香没有回答宫九的问题,而是转过身,仰头继续看着天边的残月。
就在宫九要拂袖离开的时候,楚留香开口道“道长总爱说自己笨拙,其实他的心思再细腻不过,只是时常藏在心底,不为外人知晓,外人便当真把他当做是不染尘俗的道仙了。道长如今这般鲜活的模样,我亦是从未见过。这都是他见了九公子你之后才有的改变。”
宫九不免停下脚步。
虽然楚留香说的都像是常用的套话,不过这不妨碍它听起来就是令人身心愉悦。
没有人不喜欢这种暗示自己特殊的话,尤其是楚留香就是有种天分,不论什么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带着满满的、一点不打折扣的真诚。
宫九决定留下来听楚留香拍会儿马屁,改善一下心情。
楚留香却没再拍马屁了,而是换了另一个话题,不过新的话题,也同样是宫九所感兴趣的“五年前,我同道长初遇,同样也是因为一个麻烦。”
楚留香口中的“麻烦”,一般都是指大案了。
楚留香回忆道“那时候,道长的武功还未及如今,那凶手同样也给了我们一个选择的机会。要么,凶手杀了手上所有的人质,要么,就由我们动手,将凶手最后一个要手刃的仇人,在他面前活剐。”
“活剐”宫九原本还有些漫不经心看花看草的眼神,立即落到了楚留香身上“他动手了”
楚留香有些愧疚地点头“我是下不去手的,也当真没能想出别的解法,只恨自己还不够聪明。”
没人会说楚留香“不够聪明”,若当时连他也想不出办法,那就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宫九想着墨麒冷淡着面色,举着剐刀,沾满鲜血的模样,呼吸急促了一点,不过看了楚留香一眼,又很快平复了“那个仇人,该不该死”
楚留香“该死,罪无可恕。”
宫九心里有些失望。这个回答可比他想的那个要无趣多了。
但在自己也意识不到的内心深处,他又莫名的有点庆幸“既是如此,那杀他又何妨如今江湖上行侠仗义的人多了去了,也不是各个都和你一样,信奉绝不杀人的。”
楚留香叹道“可问题就在于,我知道,道长他就是和我一样,信奉绝不杀人的。”他的气一叹起来,就一声接着一声,“我认识道长这么长时间,道长什么都好,偶尔我甚至会觉得,他说不准真的就是神仙下凡,不然怎么他什么都会,又好像根本没有缺点呢”
“后来,我才发现,他有。”
“他的问题,在于他的心。”
楚留香这气叹的,真是十足十苦恼了“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是个罪人。这也太奇怪了。就像先前我说的那个案子,他明明就是不愿杀人的,但遇到这种情况,他总是在做杀人的那一个。你可懂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不想这么说,但事实确实如此,他在虐待自己,折磨自己,非要把自己当做一个罪无可恕的恶人。罪人自然是不在乎自己手上的鲜血再多几个人的。可他分明就不是,又何必非要如此自我折磨”楚留香的表情,像是纳了老闷了,“我甚至还猜测过,是不是因为道长他以前做过杀手,但他并没有,那他到底是在自责什么负罪什么”
宫九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他不仅没有跟着一块纳闷,甚至还有些想笑了。
一个喜欢肉体自虐,一个喜欢精神自虐,那他们岂不是其实很合得来
世上人有千千万,宫九独遇墨麒,这是何等的缘分啊
从墨麒割指放血那时起就在宫九心头燃起的冷火,因为这点小小的愉悦,噗嗤一声熄灭了。
楚留香说,在遇到宫九之前,墨麒喜怒从不形于色,是宫九把道长从云雾里拽到了地上。宫九又何尝不是在遇到墨麒之前,他何时曾有过“愉悦”这样的感受
他总是用完美的壳子罩着自己,罩着自己内心总是在幽幽燃烧的冷火,忍耐着,蛰伏着,谋算着,做一个一击必中的猎人。
可墨麒的出现,打乱了他所有的节拍。他没有时间再去蛰伏,没有时间再去部署,因为只要他稍微停下片刻的脚步,他就会再也追不上这个人。
若是将他和墨麒之间的屡次纠缠,和小老头那无名岛内的人说了,岛里的那些人大概会震惊到不敢置信吧尤其是沙曼。
宫九是知道沙曼对他的评价的“宫九是用九种东西做出来的毒蛇的液、狐狸的心、北海中的冰雪、天山上的岩石、狮子的勇猛、豺狼的狠辣、骆驼的忍耐、人的聪明,再加上一条来自十八层地狱下的鬼魂。”
他自觉沙曼认识他认识得还算透彻。
在楚留香叫住宫九之前,宫九正在心里酝酿着,如何让惹他不快的薛氏兄弟、耶律儒玉“人间蒸发”的计谋,但现在,他突然觉得没有必要了。
有那个时间,不如多去和冤大头加深加深缘分【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