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沈家坊五房内院
已是冬月,日头越发短了,申时便已是暮色暗沉。
沈瑛从外书房回来,边走边向身边管事交代事情,才过穿堂垂花门,就见着母亲由两个小丫鬟扶着,身后跟着一串丫鬟婆子,在院子里缓缓踱步。
见沈瑛过来,郭氏便顿住脚。
沈瑛忙紧赶几步过来,虽知道母亲是惦记着和陆家联手的事,还是禁不住埋怨道:“天凉了,母亲当多在屋内保养,便是要出来逛园子,也等下晌暖和时。这会儿日头落山寒气重……”
郭氏挥手打断他,由着他扶着往回走,道:“不过等你的这会儿功夫活动活动筋骨罢了,不成想你们聊到这会儿。”
沈瑛忙道:“是儿子的不是,一时聊得投机,忘了时辰。”
母子两人说笑着进了上房,丫鬟仆妇将郭氏扶到暖榻上,又拢好了手炉,换好了热茶,这才尽数退下。
郭氏喝了口热茶,惬意的舒了口气,问道:“既是谈得投机,想来陆家那边是皆应下了吧?”
沈瑛点头道:“母亲放心。陆家如今如惊弓之鸟,无有不应。”又叹道,“也亏得他家太爷精明,当时察觉不对就留下证据,又抢在头里禀告了钦差大人,配合破案也算是有功。不然陆家家大业大不免被人垂涎,章家一力攀咬,陆家朝中无得力高官帮衬,怕是也要被拖下水了。”
郭氏叹了口气,想到沈家,晓得到底是要朝中有人庇护方才稳妥。
自二房大老爷沈沧没了,沈家在朝陡失梁柱。原本她的长子是东宫旧属,又是通政司要职,新帝登基之后当能前程大好,将来未必不是沈家官场上的靠山。可惜了如今要丁忧三年,官场上瞬息万变,三年之后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光景。
沈瑛见母亲叹气,会错了意,还连连安慰道:“母亲放心,陆三郎办事是个牢靠的,且您不知道,他常在市井间行走的,有些门路,瑞哥说的那些咱们或许办不到,他却是能行的。这也是瑞哥荐他的原因。”
陆三郎是本地衙门户房司吏。户房虽小,却主要是掌管全县民政、财政、赋税、田土、征税纳粮、灾荒赈济等事宜,惯常与市井、乡民打交道,因此人面极广。
更有一点,这陆三郎可不是什么读书种子一路进学当的这司吏,恰恰相反,他年少时是个标准的浪荡子,没少跟着纨绔长辈出没下九流的地方,街面上也有个小小名号。
蛇有蛇路,鼠有鼠道,有些只能暗地里查访的事,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有办法。
那年沈瑞上京曾与陆三郎同路,见识过他那一手骰子绝活儿,也知晓了他年少荒唐往事,且见此人办事着实圆滑,才特别在给沈瑛的书信里提了一句。
郭氏摆手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不是叹这一桩。”却也没有明说,转而笑道:“你说着瑞哥啊小小的人儿,原就少年老成,如今历练得越发能干哩,倒是比老三还稳妥些。”
沈瑛也不由失笑,“母亲,瑞哥哪里还小了,也是个十六、七的大小伙子,连秀才都中了。”
不过跟沈瑞比起,年纪更长的沈全却还是有些跳脱的,沈瑛也常恨这个弟弟不够稳重,因道:“老三是少了些历练的,但这也是天性使然,板他不得。如今他及冠了,又成了家,也是一家之主,慢慢儿的也就稳重了。”
家中三个儿子,不约而同的,母子俩都想到了老二沈琦,都沉默下来,皆是一叹。
却说当日太湖开始陆续往回送人时,沈琦是报了极大希望的,然而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连续送回四批被掳百姓,都没有蒋氏母子。
沈琦就把自己反锁在书房,整整一天一宿水米没沾牙,便是郭氏亲去叫门也没个声响。
最终是沈瑛带了人去,硬生生砸开了门,押着沈琦灌下去一碗参汤。
打发走下人,沈瑛便像少年时教弟弟读书一样,持了戒尺,喝道:“父亲不在了,长兄如父,我便代父亲教训你!”说着就抽了几戒尺下去,骂他道,“你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也就罢了,你可知母亲也因着你食不下咽?你也是举人功名,竟连孝道都不知了吗?!”
提到亡父,沈琦再忍不住,抱住兄长嚎啕大哭,“是我不孝,是我不孝,我父母孝不到,妻儿也护不住,大哥,大哥,我……我真没用……”
若不是知道他含冤入狱,父亲拖着虚弱的身体焦急赶回松江,如何会病情加重而亡!
而他一直与妻子感情甚笃,孩儿也是婚后多年才有,一向视作珍宝一般,想着妻儿被掳,他营救不得,这心里便如油煎一般。
妻儿失踪、蒙冤下狱、父亲亡故,一桩桩一件件,他其实早已承受不住。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这会儿的沈琦只想痛快的大吼几声,大哭一场,宣泄心中所有的悔恨与愤怒。
他却不知,父亲这话也刺痛了沈瑛。
沈瑛一直深悔当初自己思虑过多没跟父亲一路回来,若有自己在,父亲可能也不会忧心至此。
然还没等他也陷入崩坏的情绪中,沈琦已因饿得太久身体虚弱,大悲之下哭厥过去。
沈瑛忙丢了戒尺,拼命去掐沈琦的人中,又焦急喊院子里候着的小厮,去请大夫来。
好在沈琦片刻就转醒过来,沈瑛这才松了口气,也抹了一把脸上不知是急出来的汗水还是伤心的泪水,一把揪起弟弟衣襟,低吼道:“现下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父亲既去了,我们更当好好奉养母亲才是!你若再叫母亲伤心,我便不是用戒尺,而代父亲动家法了!”
沈琦却顾不得脸上涕泪,哽咽道:“大哥教训的是,是我不争气……”
沈瑛厉声打断他的话,“你我一母同胞还说这样的话有甚用!你真有这个心,下次就不当这般。”他手下力道加大几分,“况且,虽然弟妹他们人没回来,消息也没有,但却未必是坏事。”
沈琦泪眼朦胧,一时脑子浑浑噩噩,不明所以。
沈瑛心下叹气,面上狠厉,道:“你是关心则乱,你想,没有消息,说明他们没在太湖。若没在太湖,他们能在哪里?”
“南昌!”沈琦眼里闪着希冀的光,“珺二哥已去了南昌……”
“不必提他。”沈瑛对宗房是没甚好印象的,他也不认为沈珺是个会有大能耐的人。“我只问你,他们为何要劫走弟妹和侄儿侄女?为的是要挟咱们!既以他们为质,必然会保他们母子平安。”
这话其实也不是没同沈琦说过,但在这种时候,无疑效果更好,沈琦几乎把这当做一根救命稻草了。
沈瑛俯下身,声音放得更低,目光闪动,“老二,现在,你是族长了!你只有振作起来,让这族长之位更有利用价值,才能让他们母子更平安。相反,你再这样伤春悲秋作小儿女态,才是害了他们。”
沈琦盯着兄长,目光已渐渐重现清明。
见他清醒过来,沈瑛叹了口气,松开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放缓,语重心长道:“老二,我怎不知道你的心思?但你也必须明白,这次是人祸,是整个沈家都遭了算计!为什么会被算计?归根到底,是族长软弱,是族人心不齐!而今你既接了族长之位,又有秉公之心,就当抛却那些小儿女情态,挑起整个沈氏一族的担子来,只有你这族长聚齐人心,沈家将来才不会再遭如今次这样的劫数!”
沈琦闻言面露羞愧之色,低声道:“是我一时蒙了心,只想着他们母子……”
“人之常情。”沈瑛温言宽慰道,“我方才与你说的,也不是哄你的话。朝廷水军若是大捷,南昌那边只怕不会安坐。若是弟妹侄儿真在他们手中,那联系咱们的日子就近了。”
沈琦回过味来,双手搓了搓脸,目光变得坚毅,点头道:“大哥放心,我知道轻重,不会再犯糊涂。”
此后沈琦果然对族中事务格外上心,秋收后族产诸事也跟着一起打理起来,人看上去精神健旺许多。但却又似是矫枉过正,他颇有些想用忙碌的公事麻痹自己的意思,虽不至于废寝忘食,忙起来却也叫人看着心疼。
作为骨肉至亲的郭氏和沈瑛,也深知沈琦心中的苦,不免心酸难过。
沈瑛不愿多说沈琦让郭氏伤神,便只道:“我会照应着老二,母亲勿念。这会儿他还有些事情与长寿交代,少一时就会过来与母亲一同用饭。”
郭氏点点头,又吩咐道:“叫长寿好生养两日,别劳动他了。可怜见的。唉,瑞哥身边有他这样忠心之人,我也放心许多。”
长寿得了沈瑞的令,一路快马疾驰南下,晓行夜宿,极快抵达松江,到五房时,大腿内皮都磨掉了一层,一片血肉模糊。可是奉过书信、上了药,他也不肯去修养,仍拖着两条伤腿,积极去参与积极参与谋划。
沈瑛也赞叹道:“难得长寿这一片忠心,多少家生子都不如他。且他也是极为干练之人,日后也能替瑞哥管一大摊子事情了。”
他却不知道,长寿身上还担负着另一件事——查访当年旧事,看看二房二太爷和孙太爷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虽然沈瑞打定主意要先发制人,先一步找到贺家把柄将他们定罪,不让他们有时间再查孙太爷。但知道孙太爷的身份仍十分必要。
当年沈沧还在时,父子对话谈起孙太爷,连沈沧都怀疑孙太爷是大难不死的二房二太爷,否则很难解释得通对三太爷有救命之恩的孙太爷却无怨无悔的对沈家诸多关照,在沈家悔婚之后,还能将大批遗产留给沈家,而三太爷又泰然受之。
只是沈沧追问父亲也没得出结果,末了沈沧只对沈瑞说,是与不是有何关系,为人子孙只要做到不忘长辈吩咐,勿忘恩义就好。
遂彼时沈瑞放弃了追查真相的念头。
而现在情形又有不同,若是孙太爷真是二太爷,那么当年“被倭寇抛下河尸骨无存”的二太爷是怎么活下来的?怎么发达的?是不是就此入了倭寇海匪的团伙?!这里大有文章可做。
寿哥问的是海商,潜台词就是海匪!
沈瑞便不敢轻忽,想着让长寿回去查一查,若真有可疑之处,就要赶紧处理掉,让这件事无懈可击。
沈家万不能落下这个把柄,否则便不是贺家也有旁家,虽然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但保不齐会不会再被朝中哪位利用。
徐有贞都没了多少年了,先前被诬告也平反了,且还是英宗复辟的大功臣呢,可当魏校考庶吉士时候,徐氏还担心有心人会用魏校外公徐有贞之事阻断其前程呢。
他沈瑞背靠沈家两代九卿,又是嗣子,徐有贞之事攻讦他未免可笑。可如果他有一位海匪亲外公呢……
朝堂之上云波诡异,留一分把柄就危险一分。
松江这边沈家与陆家联手,动用各种社会关系暗地里查起倭乱前后贺家的事。
而在京城,沈沧的周年祭结束后,沈家族人纷纷南归,沈涟和沈全却寻了个借口留下来,也已开始了行动。
只是贺南盛到底是个人物,调教掌柜自有一套,能被放在京城的掌柜也不是寻常人物,沈涟联系了旧日商界好友,暗中收买了几个大伙计,却始终没能找到有用的关系。
沈家在贺府的眼线埋得深,又在二门外,得到的消息非常有限。贺东盛也算是治家严谨,根本渗透不进内宅去。
沈瑞既然能想到曾为浪荡子的陆三郎,自然想过在京城也找这样一个人。只是他出门应酬也是书院朋友,不比那些三教九流都打交道的纨绔子,这事又非能光明正大求人的,只能靠沈涟从商户朋友处入手,找些地头蛇接触一二,慢慢寻个门路。
紫禁城,乾清宫
刘瑾袖着手站在乾清宫东暖阁门前,远远瞧着丘聚一路招摇而来。
但见丘聚一身满绣大红袍,脚下生风,那黑底金丝暗纹斗篷因走得颇急兜风而起,颇有东厂大档头的气势,未及走近便招呼起刘瑾来,一张笑脸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刘瑾眯了眯眼,淡淡道:“皇上召见,快些吧。”
丘聚但笑不语,脚下又快了几分。转过两扇门,有眼尖的小内侍一路跑进去报信,丘聚便将脚步放慢,挺直的腰板也弯了下来,听得里头一声“让他进来”,也不等小内侍再出来禀报,便低垂着头小心翼翼的移步进门。
寿哥斜歪在罗汉榻上,一只手上下抛接个秋梨玩,瞧见丘聚行礼便摆了摆手,漫不经心问道:“舅舅怎么说?”
丘聚躬身陪笑道:“回皇上的话,奴婢奉皇上圣谕问了寿宁侯建昌侯,寿宁侯并不知情,建昌侯说原就是他要孝敬皇上的,想着皇上大婚时修葺宫殿所用,怕等明春开冻耽搁时日,遂提前备下了。是侯府大总管因能修西苑而欢喜得忘了本,漏了些口风出去,如今建昌侯已重罚了一应相干的人。只冬日不好开工,物料暂时堆放在建昌侯城外庄子上。”
寿哥嘿嘿两声,并不说话。
丘聚腰更弯了几分,也不敢言语。
寿哥又抛接了两下梨子,转而丢在桌上,似乎自言自语道:“灵济宫也系伪仙,真真无趣……”
丘聚眉心一跳,偷眼去觑小皇帝面色。
就在今日早朝,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上书,对冬至节遣李东阳往灵济宫祭金阙真君玉阙真君不妥。
直言如秦始皇宋徽宗好仙,汉楚王英梁武帝好佛,唐宪宗仙佛俱好求福未得皆以得祸载在史册。
更是直斥灵济真君生为叛臣,死为逆鬼而冒名僣礼,享祀无穷,惑世诬民莫此为甚。
寿哥在龙椅上听得都忍不住翻白眼,可人家有理有据从徐温开始扒起,又抬寿哥与先帝相比,寿哥也没话说,只得表示灵济宫二真君之祭据礼当革,回宫来自己闷闷。
其实他对灵济宫真君也不甚信,只是厌烦刘健这一封又一封咄咄逼人的折子。
丘聚心里明白寿哥这是几桩事情赶在一起了,心情大坏,又有月余不曾出宫,憋闷得紧。心下暗道,瞧今日情形,贺东盛那边的话是不必递了。也罢,多抻他几日也好让他明白明白规矩,以后不要托大。
他当下又凑近陪笑道:“皇上可是要往外面去松散松散?不止御驾要往何处,奴婢也好提早安排人护卫,让皇上玩得尽兴。”
寿哥果然展颜,脸上乐开了花,却点头作老成状,道:“还是你懂朕。去告诉牟斌那边一声。我要去……”
他转了转眼睛,想了想,道:“嗯,就去会沈瑞玩玩!只是他家那茶楼恁也闷人。他家郊外有庄子吧,就去最近的庄子上烤他说过的那个叫花鸡吃。这天儿,地上生一堆火,下头烤鸡,上头暖锅子,再美不过。”
说着说着,他的眼睛就闪闪发光起来,好像找到了何等好玩意儿似的,又连声喊外头:“今儿张会当不当值?叫他来!蔡谅蔡诵谁在?还要叫游小五……”
随着小皇帝的一声声吩咐,小内侍们立时飞也似跑动起来,将皇命迅速传达下去。
丘聚躬身在后,看着小皇帝兴高采烈的样子,背后慢慢渗出冷汗来。
丘聚肯帮贺东盛,并不是看在银子份上。那敲诈只是本能,实则他一个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多少人上杆子巴结,哪里差那区区万八千两银子。
是他想有心拿捏沈瑞,恰遇上个撞过来贺东盛,顺手捞一笔罢了。
单纯的一个少年入了皇帝的眼,丘聚并不会在意。但是先前沈家案子,张永奉皇命为钦差南下,替沈家漂亮了解了官司,结下了善缘,那便大大不同了。
丘聚也是跟了小皇帝多年的人了,深知皇帝脾性,那一位小祖宗是看着顺眼的人说啥就信啥的,这沈家小子颇有帝宠,他日若投桃报李,在小皇帝面前替张永美言争权,这丘聚如何能容!
内宦之间的斗争,远比朝堂惨烈得多。
先前丘聚当了东厂大档头,又深知皇上不喜王岳,他上位指日可待,还颇为得意,想过以东厂为跳板,跳去御马监才好。
刘瑾对司礼监是势在必得,他争也争不过,若能掌印御马监,便也能同刘瑾分庭抗礼了。
当听说张永要为监军去太湖剿匪时,丘聚就已经警觉起来,有帝宠又要争军功,那便是往御马监去的路数!他岂容人动他碗中的肉!
恰贺家撞过来,丘聚也就顺水推舟,也去翻检点儿沈家的把柄在手,以备他日之用。
没想到张永竟然能在太湖打个大胜仗,皇上赞赏有加!这可是实打实的军功!要是让张永占了御马监,那刘瑾张永两个会让他丘聚永世不得翻身的。
丘聚二话不说火速派人八百里加急送信给他在南边儿的几个干儿子,拿着贺家给的线索深查沈家旧事和沈家的案子——扳倒沈家不是目的,他得想法通过沈家把张永搞掉!至少也要让这贼厮失了帝心。
这时贺家又求了过来,提了别的思路,而丘聚的一个干儿子也送信过来说那孙太爷老家查出孙氏户籍上的年纪有些问题,其中有文章可做。丘聚这才进宫来想在皇上旁边吹吹风。
但眼下,皇上对沈瑞的宠信显见的又近了一层。
上次皇上出宫去见沈瑞问案时,分明还没有这般欢喜。
丘聚这等近侍最懂主子心思,当即就把所有的话都咽回肚子里,现在绝不是扫兴的时候。
莫急。莫急。且先看看。且先看看。丘聚弓着身子,交握身前的双手又紧了紧,提醒着自己清醒一些。
不要打草惊蛇,再继续挖下去,把沈家的把柄多多攥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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