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太爷既已经入土为安,丧事告一段落,那除了宗房一脉需服丧守孝之外,其他房头无服亲从福地归来后也就除服,不碍应酬交际。
沈珏还罢,身上有大功之服,旁人也多体谅他是族长太爷亲孙;沈瑞却是代表二房南下的,其他房头族亲长辈少不得使人来相邀。
就是外头的帖子,沈瑞也收到不少。
族亲长辈这里,是需要去拜会的,毕竟沈瑞代表着二房回来,该进的礼数还是要进到;至于外头的帖子,旁人还好,牵扯不大,松江知府刘琬的帖子沈瑞却不得不接。只因这刘琬是弘治十四年进士,与杨廷和是同年。官场之上,同窗、同乡、同年这都是顶顶重要的关系。沈瑞这杨门之婿,既是知晓了这重关系,便也只能行晚辈礼。
另外就是孙氏之祭,对沈瑞来说是头等大事。
只是祭祀之事,不是想要过去祭拜就祭拜的,需择吉而行。
因八月十三宜祭祀,最后就择定八月十三这日。
因祭祀前需斋戒,沈瑞就选了初八、初九两日出门交际,初八这日往各房族亲长辈处拜访了一圈。
三房有老太爷在,且与二房在五房内,沈瑞先拜访的就是三房。因沈珏带了孝,不宜交际,随同沈瑞前往的就是沈全。
三房老太爷也是八旬开外的人了,须发皆白,看着并不如前几年硬朗。
陪客除了三房大老爷之外,还有三房宝贝秀才沈珠。不过同三年前意气风发相比,现下的沈珠沉寂许多。
“瑞哥啊,老朽晓得当年是珠哥的错,惹了你们着恼……老朽叫他与你赔不是……”三房老太爷拄着拐杖,一边咳着,一边道。
沈珠已经出列,对着沈瑞躬下身去:“瑞哥,当年是我不对……”
三房老太爷虽殷切看着,可沈瑞还是避开,躲过沈珠的礼。
沈珠见状,面色发白,三房老太爷咳的越发厉害。
沈瑞不看沈珠,对三房老太爷道:“老太爷,当年令曾孙用热茶泼的是珏哥,即便要赔不是,也当寻了正主方好……”
三房老太爷闻言,皱眉皱的紧紧的,道:“不过少年口角,还要记一辈子不成?”
沈瑞摇头道:“若是真要赔不是,就要有赔不是的诚意,否则也没意思了
这几年三房日子每况愈下,三房大老爷看似分了家产大头,却放了几个会经营的兄弟自由身。他自己不善经营,被掌柜管事们糊弄,十停生意已经败了五停;京城铺子,更是早就保不住,易了主。
三房与宗房的关系,也因当年沈珠欺负沈珏的事,变得微妙起来。
三房不思前因,反埋怨宗房小气,这才想要抱上二房这棵大树。
如今让沈珠赔不是是引子,接下来才是正文。
“我上了年纪,总要看着儿孙齐全才好,玲哥一去两年,也不知如何了?”三房老太爷叹气道。
沈瑞看了沈珠一眼,道:“都说三房子孙繁茂,如今众族叔都在松江么?怎么听说涌二叔去了南京?”
沈涌生性厚道,即便从三房分家出来,也不愿与兄弟相争,避到南京另起一摊生意。只是人离乡贱,南京又是都城,想要立足岂是那么容易?正好沈洲有同年在南京为官,特意写了信去关照。他在家书中提及此事,沈瑞才记得这一茬。
三房老太爷讪笑两声道:“正是因为涌官儿不在,老朽才越发惦记他们这一房……听说玲哥已经娶妻生子,如此大事,怎么能不回乡告祭祖宗?”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老朽正要打发珠哥去南昌府换了玲哥回来……他老子不在,他是长子,代他老子留乡尽孝也说得过去……”
沈瑞神色不动,并不接三房老太爷的话茬。
沈洲从松江带走两个族侄时,同沈涌与九房太爷都写了契书,即便没有收那两人为养子,可也立了字据,两侄归族亲沈洲教导,婚丧嫁娶、前程安排皆有沈洲定夺,自家长辈不得插手。
三房老太爷想要凭一句话就让沈珠对沈玲“取而代之”那是做梦,他即便辈分再高,也是对三房众人说的,对于二房老爷们来说,不过是几辈子无往来的隔房堂叔祖父。回到松江时,过来探望就是给了面子,要是再想要求其他,却是奢想。
见沈瑞不接话,三房老太爷皱眉道:“瑞哥怎么不说话?可是觉得老朽安排的不妥当?百善孝为先,为人晚辈,还是当以孝顺为主,这才是做人道理
沈瑞神色淡淡的道:“如何用人,到底用什么人,是家叔之事。没有叔叔身边的事,侄儿随便开口的道理,这也合了老太爷说的孝顺之道,您觉得是不是?”
三房老太爷一下子被噎住。
沈瑞却懒得再应付三房老太爷,起身道:“还要往八房老太爷那边请安,就不叨扰老太爷了……”
三房老太爷本想要从沈瑞这里借个人情,眼见他一句话都不接就要走,不免着急,连声咳了起来。
三房大老爷陪坐在一旁,见状不由有些着恼,对沈瑞皱眉道:“瑞哥这架子也恁大了吧?今日为了款待你,太爷早早就吩咐从饭庄订了八珍席面……”
沈瑞抬了抬眉毛道:“长辈赐饭,本不应辞,只是另有尊亲长辈不曾拜会,晚去无礼。因此早在送帖子过来时,侄儿就打发从人代为说项,看来是从人无状,竟是忘了侄儿吩咐。”
三房大老爷于瞪眼,也被堵得说不出话了。
沈瑞打发人递帖子时,确实叫人提前打了招呼。
沈珠神色有些灰败,不过却没有开口说什么。
沈瑞瞧着他的精神不对劲,出了三房,便与沈全问道:“沈珠怎么了?科岁考试又没考好?沈玲那边不算什么美差,怎么还被三房老太爷惦记上了?”
沈玲跟着沈洲在任上打理庶务,名义上是族侄家人,可行的不过是管家事。沈珠却是被三房上下寄予厚望的读书种子,两人分量压根就不一样。
沈全点点头道:“去年岁试考了四等……错过上次乡试,还能说是年纪小文章火候不足,如今可是又三年过去了……廪生没指望,岁科考试总是不好,怕是三房也着急了……”
沈瑞道:“即便着急也没有……就这一个读书种子,还舍得放弃不成?二叔那边,有什么他们好看上眼的?还是想要效仿沈玲,通过结亲官宦多一门助力?
沈全摇头道:“不是这个。忘了跟你说了,沈珠已经定亲了,不是旁人,就是他姑父董举人家小娘子,年底就要完婚了……”
沈瑞闻言,不由自主地想到沈琰。
这算不算“夺妻之恨”?不过同沈琰相比,沈珠差了可不是一星半点,不知董举人会后悔成什么模样。
沈全笑道:“去年初两家就订下了,本是去年年底要迎娶的,结果为了聘金与嫁妆的事好一番扯皮,差点没黄了,后来不知怎么又谈拢了……”
沈瑞挑眉道:“董夫子看着并不像贪财之人……”
“不是董家多要聘金,是想要少要,可是湖大婶子却不肯依,姑嫂两个为了这个,差点都动手了……啧啧,骨血倒流,本就要被人说道,还闹出这些笑话来,这是结亲还是结仇?”沈全道。
松江婚嫁习俗,女子要厚嫁。没有体面嫁妆,压根说不上门当户对的亲事
按照约定俗成,这男方的聘金是女方嫁妆的一半,具体数字在正式过定前两家都要私下协商。要是女方收了男方聘金,准备不出相应的嫁妆,那受嘲笑的就是娘家人。
“董家就忍了这口气?”沈瑞不解道:“董夫子没出仕,家里不是还有儿子做知县么?三房连个支撑门户的人都没有,作甚还这样猖狂?”
沈全道:“谁让董夫子早年得岳家提挈,欠着三房人情……他要是敢翻脸,被戳脊梁骨的就是董家人了……”
沈珠既不是为了结亲,那是为了什么想要往南昌府去?
“不会是看上二房的荫监了吧?”沈瑞寻思了一下,道。
沈全道:“还能有什么?去年你过了院试的消息传回松江,有赞你出息的,也有觉得北直隶科考好考的……沈珠这模样,继续在松江混日子,以后乡试能不能下场还两说,真要入了北监,就能避开岁科考试,参加顺天府乡试……
“倒是敢想真要觉得岁科考试艰难,直接花银子入南监不也一样?照样能乡试下场……看来是连乡试的底气都没有,八成是盼着直接恩萌入仕……”沈瑞摇头道:“只是这般异想天开,当二房长辈是傻子么?”
北监不容易进,南监就省事许多。南直隶士绅子弟,想要避开童子试,直接参加乡试的,直接花钱买个出身都是寻常。就是得了秀才功名,想要去南监正经读几年书的,也不是什么难事,当年沈琦乡试前就曾在南监读书。
二房长辈即便提挈族亲晚辈,现成的进士、举人好几个,还用得着在一个秀才身上使劲?更不多要说沈珠为人不良,在二房长辈跟前已经记档。
三房,老太爷房里。
老太爷耷拉着脸,看着跪着的曾孙,不耐地皱眉道:“怎地?我舍了老脸为你筹划还筹划错了不成?”
沈珠满脸祈求道:“老太爷,我不去南昌府,不去换玲二哥……再给孙儿三年功夫,孙儿一定在乡试上一搏……”
“哼连岁试都过不去,还有脸谈乡试?族中秀才不是只有你一个,可谁像你这样连乡试门槛都摸不到?就算是乡试落第,也要先能进了场方好……想想沈琰,十九岁就中了举人,你今年都二十了……”老太爷毫不客气地说道。
当年有多希望,如今就有多失望。
早先瞧着自己曾孙不能说是同辈中翘楚,也是其中佼佼者,如今却有泯灭众人之意。
老太爷既指望沈珠光耀门楣,怎么能看他如此水波逐流,自然是全心为他操心筹划,不想沈珠压根不领情。
沈珠白着脸道:“孙儿晓得老太爷是为了孙儿好,可是孙儿还想要试试…
有一句话,沈珠没有说,那就是老太爷即便想要算计二房,也是白算计。
二房大老爷、大太太并不是慈和的性子,即便前几年开始二房就与松江族人恢复往来走动,可松江这些房头,有谁真正占过二房便宜?
更不要说他与沈珏、沈瑞有嫌隙在前,二房即便肯提挈族亲晚辈,也不会提挈他。
与其自取其辱,还不若奋发图强……
初九则是拜会知府刘琬。
刘琬是大前年继蒋知府为松江知府,之前在南京为御史。不过因他早年曾在上海县任知县,早就听闻松江沈氏与贺氏之名,对于松江府士绅倒是也相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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