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沈瑞与寿哥还迟疑时,高文虎已经用筷子夹着汤碗里的于货吃。
黑黑的毛肚,红红的羊肺,酱色的羊肝,泛着白油的羊肠,加上这扑鼻而来的腥膻味,看的沈瑞心里直翻腾。
身为屠夫之子,本不当馋肉才是,高文虎却如此,方才高娘子的衣服上也带了补丁,可见家计真的是艰难。
从他方才的话看,应该是早年给老人看病或是发送老人时借了外债,如今还没还清。
难得在如此情况下,高文虎却有善心关照“小乞丐”,虽不知因何而缘起,不过可见是一份善缘。
宫廷里出来的人精子,浑身都是心眼,看着人的眼神都带了防备。只有高文虎这憨厚的性子,才能让人放下戒备之心。
寿哥察觉出来沈瑞看他,抬起头来,挑了挑眉,手上却是没闲着,眼见着将汤碗往桌子边挪动。
可见他也是无法用这汤的,又无法直接开口说,便想到了“迂回之道”。
沈瑞看了,觉得好笑,但总不能看着寿哥真的将这一海碗汤摔倒地上。大家都坐在八仙桌前,汤汁四溅的,说不得就要“殃及池鱼”。
于是,沈瑞便扬声招呼伙计过来,道:“小二哥,能不能帮忙借个汤罐食盒之类的?我想将羊汤带家去。”
小二犹豫道:“倒是有装汤的瓷罐。不过是掌柜家自用的……”
沈瑞从荷包里摸出半把钱,塞进那小二手中。因有桌子做遮挡,倒是无人看见。
小二拢了袖口,面上立时热络起来:“不过小哥既开了口,我就与掌柜商量去……”
沈瑞这“神来之笔”,使寿哥住了手,看着沈瑞若有所思。
高文虎也撂下汤碗,这才发现沈瑞与寿哥两个一口没喝:“沈大哥、寿哥你们怎么不喝汤?”
寿哥并不作答,只看向沈瑞。
沈瑞腼腆一笑,道:“现下节气变化,我娘胃口不好,我见了这好东西,就想要带回家去让我娘尝尝鲜……”
高文虎闻言,看了自己眼前下去了半碗羊杂汤,不由涨红了脸,小声道:“沈大哥真好,想的也周全,我是混帐东西,有了好吃的都没想起我爹我娘来
寿哥眼睛一眨,忙将汤碗往高文虎方向推了推,道:“我们都是当小的,这样好吃食正当先孝敬长辈。高大哥,左右这里离胡同口不远,你快趁着热将这碗羊汤给婶子送家去……”
高文虎忙摆手道:“不行不行,那是我请你吃的,怎么能拿家去?”
寿哥摸着肚子道:“我方才吃了蛋茶,又吃了四块点心,怎么能吃得了这么一碗羊汤?还是高大哥拿去给婶子……我……我喝高大哥剩下的半碗……”
高文虎却还是不肯,寿哥没法子,只好咬着后槽牙给沈瑞使眼色。
沈瑞不好再看戏,开口劝道:“方才听婶子咳了好几声,像是春日咳的模样,羊汤润肺,婶子用了也能补补……文虎就依了寿哥吧,你若是不应,他心里也不安生,以后怕是不好意思吃你的了……”
寿哥在旁,小鸡叨米似的点头不已。
高文虎迟疑了一下:“那……那我给娘送去?”
寿哥连忙道:“快去,快去,一会儿汤凉了就不好喝了……”
高文虎便起身,端着寿哥拿碗没动的汤大踏步出了汤铺。
这会儿功夫,伙计提了一个瓷罐过来:“小哥,您瞧着用这个装中不?”
脏器菜肴沈家的食谱上就没有,想来大老爷与徐氏也不会吃,沈瑞也不想真的只装一罐羊杂汤回去,正巧看到旁边桌子上的客人面前冷盘,便道:“你们这里的羊头肉怎么卖?”
“二十文一盘。”伙计道。
沈瑞道:“来二斤打包,一会儿带走……”
伙计听了,有些糊涂:“小哥方才不是要装汤么?”
沈瑞便道:“两个都要……”说罢,从荷包里摸出一块碎银子,递到伙计手中。
伙计接了银子,满脸带笑地去了。
寿哥挑了挑嘴角道:“你倒是‘孝顺,?”
沈瑞没有提议让寿哥也买点羊头肉外卖之类的话,宫廷里的外食哪里是好进的,说不得就犯了忌讳,便指了指那半碗羊汤道:“寿哥快喝汤吧,趁热喝
寿哥眉毛立时立起来,看着那半碗汤如看仇人似的看了一眼,转向沈瑞时面上又露出几分不忿:“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怎么好我吃独食,沈大哥才是今日的主客,怎么能落下,还是大家分着吃是正经?”
沈瑞微笑道:“我会与文虎说,自己不惯与人分食,倒是寿哥,要是再不想办法,等文虎回来怕是‘盛情难却,”
寿哥看着那半碗汤运了几口气,回头对门外喊道:“纪五,快来”
话音刚落,就有个穿着短打的精壮青年从门口进来,扫了沈瑞一眼,随即站在寿哥旁边。
寿命指着那半碗汤,满脸嫌弃道:“赶紧喝了”
那精壮青年也不废话,立时从命,举了汤碗吞了几大口。不过因碗底有不少于货,倒是没有喝于净。
寿哥犹豫了一下,本想打发这精壮青年下去,不过想了想高文虎的实在,就递上筷子。
那精壮青年撂下汤碗,双手接了,几筷子将那些心肝肚肺之类的东西也吃了。
寿哥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打发那精壮青年出去。
伙计提溜两片羊头肉过来,道:“小哥,这一整只羊头肉是一斤半上下,二斤的话,就要添上一小片,您看哪里下刀?”
沈瑞方才进来前,在外头挂着的幌子上看到回文。
这是一家清真羊汤店。
虽说屋子里都是腥膻味,可看着窗明几净,桌椅也擦拭的于净。
眼前这水煮羊汤肉看着也洁白于净,沈瑞想了想家里的人,就道:“不用切了,就来整只的吧,来上两只……”
伙计应了一声,拿下去用黄纸包了,捆好了递上来,羊汤也装到瓷罐里,又捧了一把钱过来:“小哥,承惠一百八十文,方才收了您三钱银子,这里还剩下一百二十文……”
沈瑞只拿了那一串钱道:“谢谢小二哥,汤罐明儿打发人送回来……”
这汤铺本不是富贵人的吃食,来的客人也多是为了跟前的街坊或是一些进城找活于的汉子。
沈瑞方才就打赏了十几文钱,这回又有二十文,伙计脸上笑得开了花。
这时,就见高文虎气喘呼呼的跑过来。
他往桌子边一坐,撂下空碗,笑呵呵道:“我娘骂我了,不过我看到她偷着笑来着,可见是欢喜的……不过她没喝,说要等晚上我爹回来一起吃……”
一口气说完,他才看见眼前汤碗都是空的。
他看了眼烧饼道:“怎么办呢?只吃烧饼多噎得慌”
寿哥伸出舌头,笑嘻嘻道:“都是我没忍住,方才一口气就都喝光了……
高文虎倒是没有怪罪寿哥的意思,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望向沈瑞。
沈瑞笑道:“我回家陪我娘一起用,想来我娘也会欢喜……”
眼前就剩下三个烧饼,高文虎抓了抓后脑勺:“那咱们下回再来喝汤,先去前门大街看杂耍去……”
沈瑞看了眼寿哥,见他迟疑,再看看他脚下的鞋,就晓得他这“微服出行”的范围也是在划定范围内的,便道:“改日再去,还是回你家里说话,外头怪吵的……”、
寿哥也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还是家去吧……”
高文虎没有意见,抓了钱袋要结账,沈瑞指了指眼前的纸包与汤罐道:“因想着给我爹娘叔婶带吃的,我就先结账了,文虎下回再请客……”
高文虎愣了一下,倒是没有与沈瑞争抢,只对寿哥道:“我这还有三碗汤的钱,寿哥喜欢的话,要不要再来一碗?”
寿哥闻言,脸上一白,道:“不用不用,我肚子里饱饱的,都顶到嗓子眼了”
等出了羊汤店,就见街边柳树上倚着一个“闲汉”,正是那里舾太阳,就是方才进屋喝汤那青年。
等沈瑞一行前边走了,他便随着其他几个各色装扮的人,不紧不慢地缀在后头……
大家去而复返,高婶子已经乐乐呵呵地待客,这回给大家上了是面茶。
沈瑞胃里正空着,喝着这糜子面面茶,觉得刚刚好。
寿哥因之前说着“饱饱”的,闻着香香的面茶,也只能做饱腹状,推给高文虎用。
高文虎虽性格爽朗,可沈瑞毕竟与他才是第三次见面,本身又不是爱说话的人,加上旁边有个寿哥,就有些冷场。
倒是寿哥,因沈瑞之前提了武举之事,颇为上心,捏着高文虎的胳膊道:“高大哥,你这把子力气,拉弓射箭肯定没问题……你是不是寻个武馆去学学拳脚弓箭功夫?”
高文虎道:“沈大哥说着顽的……穷文富武,都是有钱人家才学武,我家没有钱做学费……”
寿哥见他不以为然,倒是急了:“没钱也得想法子凑钱,要是中了武举人,就能授官,到时候一年最少也几十两银子……”
高文虎却如听天方夜谭似的,没入耳中,憨笑道:“哪里有那么好的美事?要是那么容易,旁人早抢疯了,也轮不到我头上。我还是踏踏实实,随我爹学杀猪去。会了一门手艺,一辈子都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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