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郭氏看自己的肚子,沈瑞很是不好意思地低头。
郭氏既同孙氏交好,早先也是常来四房的,自见过沈瑞。晓得他尽管大规矩不差,可沈瑞确实被四房老安人溺爱性情有些骄纵。现下见他性情大变,如此腼腆乖巧,郭氏不会想到没“野鬼附身”,只是越发觉得他可怜,小小孩童,数日之间,被磋磨至此,本是小霸王似的性子,如今怯生生的开始看人脸色。
郭氏一阵心酸,眼泪一下子涌了下来,忙低了头拭了泪,柔声道:“瑞哥儿昏睡了两日米水未进,看来是饿坏了,婶娘这就使人给瑞哥儿拿吃的。”说罢,回头唤了那个素服婢子,吩咐了两句。
那婢子应声下去,没一会儿转回,手中已经提了食盒,后边跟着那个孝服婢子,手中端着炕几。
又有一婢子端了水盆过来,服侍着郭氏卷起袖子。郭氏亲自投了毛巾,给沈瑞擦了脸与手。
沈瑞是孩子身不假,里头却是大老爷们心,被人当孩子似的擦手擦脸,哪里能自在,又不好避开,只能红着脸任由郭氏摆布。这低头模样,落在旁人眼中就成了小心怯怯,看的郭氏越发心疼,忍不住搂在怀里,哽咽道:“我的儿,是婶娘不好,婶娘当早些来看你,当早些过来看你。”
沈瑞虽被抱个满怀,可听着这哀伤的话语,实生不出歪念遐思来,又不晓得当说什么,唯有默默不语。
那提了食盒的婢子见状,劝道:“娘子,哥儿还饿着哩。”
郭氏忙起身拭泪,吩咐婢子摆好小几,亲自打开食盒,摆了几盘小菜小点心出来,又盛了一碗稠粥。
沈瑞早饿了恨了,眼睛要黏在小饭桌上,只觉得米香菜香扑鼻而来,而不住身子往前探了探。只是骨子里到底是成人,众目睽睽之下,做不出抢食之举,只热切地望着,咽下一口吐沫,双手接过粥碗,一调羹一调羹地吃起来。
温热的米粥顺着喉管下去,沈瑞几乎要落泪,不自觉地加快了吃饭的节奏。
呜呼,这倒霉的重生。
之前他喝了三日粥,可那粥稀的,清可见底,真是不顶用,只能解渴用,若没有那几枚鸡蛋,真是要活活饿死。等到一碗粥吃完,他才反应过来这粥微苦,略回味一下,是人参的味道。
郭氏已经接过他的空碗,柔声道:“瑞哥儿之前饿了狠了,不宜多吃,要不然恐伤了肠胃。瑞哥儿先用这些,等到飧食,婶娘给你预备好吃的。”
沈瑞谢过,虽说胃里依旧空落落的,可依旧将视线从饭桌上移开。
郭氏见他听话,甚是欣慰,吩咐人将饭桌撤了,道:“瑞哥儿睡了一日一夜,可不好再躺着,仔细晚了走了困。要是身上受得住,就起来在屋子里转转,也省的积食。”
沈瑞点点头,起身下床。郭氏吩咐人取了一叠衣帽鞋袜,都是簇新的。衣料虽是素白细布的,里面却是薄棉的,看着不厚,可穿到身上又软又暖。等他穿完这些,外面又罩了粗麻布孝衣孝帽。
孙氏虽是当家娘子,可因家中有长辈在,不能停七七,最多只能停灵到“五七”。现下才是“头七”次日,还有将一个月的丧期,郭氏并不着急带沈瑞去灵前。
逝者已矣,还要顾念活着的。初冬时节,松江即便不像北边天气那样天寒地冻,可灵堂阴冷,一个病弱的孩子,要是不好生调养,哪里禁得住。郭氏的意思,出殡之前,每逢“烧七”的时候,沈瑞露面就行了,省的让那孽庶之子占了孝子之位,倒是未必需要见天去灵前守着。
沈瑞刚换好衣服,就听到屋外传来脚步声。没等见人,便听到门外声音:“我的宝贝孙孙可是醒了!”
随着说话声,门帘挑开,几个养娘婢女簇拥着一个老妇人进来。那老妇人花甲之龄,身体富态,穿着鸦青色的素绸袄,头上带了银簪子,个子不高,体态丰满,步履匆忙。
郭氏听到动静,早已起身,对着那老妇人福身下去,口中道:“伯娘来了。”
那老妇人恍若未见,直接对着沈瑞走过来,一把将沈瑞搂在怀里,口中道:“我的心肝儿,可是要心疼死老身。”
眼前这老妇人,沈瑞醒来后还是初见,可因本主的记忆,并不陌生,这是本主的祖母四房张老安人。本主自落地,就养在张老安人身边。在外人看来,祖孙两个感情甚好。
根据沈举人昨日说法,自孙氏故去,张老安人伤心过渡,身子就不爽利,又打理孙氏后事,才没能亲自照看孙子。可是瞧着这老妇人的精气神,满面红光,实不像是有恙的模样。
看着郭氏还在屈膝福身,沈瑞望向郭氏。
张老安人见孙子没反应,低着头顺着他的视线,仿佛才看到郭氏似的,道:“鸿儿媳妇快起来,瑞哥儿这两日多亏你照看,可是辛苦你哩,老身当好生谢你。”
郭氏起身道:“不过是侄媳妇当作的,嫂子这样的善心人,积了多少福德,要是我们眼睁睁地看着瑞哥儿受苦,那还是人么?”
张老安人神色微僵,摸索着沈瑞后背道:“说起来都是老身不是……若不是老身为没了好媳妇难过,身子不爽利,一时顾不到,也不会让下人们怠慢了瑞哥儿。”
不管沈瑞被慢待的真实原因是什么,张老安人这番话,就算是“官方交代”。
自古以来,世人推崇孝道。《二十四孝》上还有《郭巨埋儿》的故事,即便外人有为孙氏不平者,可老安人发话将孙子的事情揽到自己“顾不到”上,别人想要挑沈举人的不是,就显得多事。
换个性子圆滑的,少不得奉承两句,将这件事圆过去。毕竟这是四房家事,沈瑞病了一场后无碍,以后还要依附祖母生活。郭氏并不是圆滑的性子,略带疑惑地看了张老安人一眼,道:“伯娘是老封君,上了年岁精力不及也是有的,只是嫂子身边的人哩?嫂子虽走了,瑞哥儿却是她们的小主人,正当她们忠心服侍才是。”
张老安人闻言,轻哼一声,道:“还不是你嫂子心善,不知作甚想,瞒着家里给她们消了奴籍,早早地放了出去。都是白眼狼,谁还想着沈家是旧主,这里还有小主人……”
“都放出去?”郭氏闻言皱眉:“可嫂子走前几日,她们还在?”
张老安人冷哼一声道:“难道老身还与你扯谎?谁叫你嫂子心善,不是早在几个月前就开始往外放人了?旁人不知晓,鸿儿媳妇还不知晓?”
郭氏不卑不亢道:“嫂子病了大半年,外头的织厂铺面由伯娘操持,侄媳妇还以为内宅也是伯娘受累。”
沈瑞在旁,只觉得这两人打机锋。看来张老安人插手媳妇嫁妆产业,在族人中不是秘密。听这话的意思产业那边的人事,也曾发生过变动。
张老安人的脸色很难看,冷冷地看着郭氏道:“之前那些掌柜账房还罢,都是签的短契,解了契就是自由身,侄媳妇愿意留着就用。内宅里这些奴婢下人,干系可大,不乏歹心背主之人。等孙氏出殡后,总要有一番计较,侄媳妇可要小心,别偷鸡不成蚀把米才好。”
郭氏淡淡道:“伯娘放心,侄媳妇真看到她们,定会劝回来服侍瑞哥儿,也省的瑞哥儿身边没有妥当人。”
沈瑞在旁,却是有些着急。因饿的狠了,刚才醒来全部心思都放在吃饭上,听到两人说话,才想起王妈妈与柳芽。
瞧老安人方才做派,无半点悔意。沈举人在族人面前将郑氏推出来,可有沈瑾在,又能将郑氏怎样。追究得狠了,为了推脱责任,说不定就要让王妈妈与柳芽做替死鬼,沈瑞怎能让她如意。只是在张老安人面前,沈瑞不好直言此事,便侧身两步,拉了拉郭氏袖子,小声道:“婶娘,侄儿想去拜祭娘亲。”
张老安人见沈瑞与郭氏亲近,强笑着伸胳膊去拉沈瑞道:“你婶娘照看你两日辛苦哩,不好再劳烦,老身带你过去。”
沈瑞侧身一闪,避在郭氏身后,“怯生生”地看着张老安人。实在不愿与这老安人上演祖孙情深的戏码,还是继续走“小可怜”路线的好。否则族中长辈们“眼见为真”,只当自己与张老安人“祖孙情深”,不再管自己可怎么好。
张老安人神色僵硬,郭氏已经牵了沈瑞的手,道:“好孩子,婶娘这就带你去看你娘。”说完,方对张老安人道:“伯娘既身子不好,正当歇着,侄媳妇这带瑞哥儿去灵堂。”
张老安面带忧虑道:“瑞哥儿身子还弱,哪里禁得起折腾?万一有个好歹?谁能担当得了?”
郭氏神色发冷,牵着沈瑞的手紧了紧,沉声道:“嫂子走了几日,瑞哥儿身为儿子,早当上香。侄媳妇既受族老们吩咐,照看瑞哥儿,有不当侄媳一力承担便是。”
沈瑞只觉得心里发寒,这般诅咒亲孙,这是祖母,还是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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