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离没回答。
他头一偏, 反手狠狠拍开祁长昭的手,在后者反应过来前, 率先闪身躲开了祁长昭的钳制。
“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的。”沈离皱着眉道。
祁长昭流露出几分失落之色“你当真这么讨厌我”
沈离讽刺一笑,故意道“霁云道长何出此言在下与道长不过萍水相逢, 哪说得上什么讨厌与否。”
“阿离”
沈离不为所动。
若祁长昭不知道沈离发现了他的身份, 沈离倒还愿意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与他再演演戏,顺道试试能不能摸出他的真实目的。可现在祁长昭已经明白自己身份暴露,他没必要再与这人周旋下去。
像是看出沈离的坚持, 祁长昭摇摇头, 收起了那副温柔迁就的模样“你到底想如何”
“不装了”
祁长昭在石桌旁坐下, 淡淡道“朕没有计较你逃出皇城, 没有对永安侯府动手, 甚至还替你隐瞒出逃的秘密。沈离,你还有不满意”
沈离不答,他背靠石柱,沉默地打量着祁长昭的模样。
祁长昭从未用这种态度与他说话。
与正直温雅, 君子端方的霁云,亦或是云莽山体贴入微的祁长昭都不同,不再刻意隐藏真实秉性后,沈离才终于窥见了此人本该有的模样。
那是与生俱来的帝王之姿。
他第一次清晰的觉得, 自己从未认识这个人。
“你问我有什么不满意”沈离心头平白掀起火气, 唇角勾起一抹轻嘲的笑, “你隐瞒身份,接近我,欺骗我,把我耍得团团转。怎么,你现在假意对我示好,我就要感恩戴德,谢主隆恩了么嗯”
祁长昭眸色一沉,声音危险地压低下来“你是不是当真以为,我奈何不了你”
“是啊。”沈离好整以暇,挑衅地偏头一笑,“你能拿我怎么样,把我抓回去你知道的,若我真想逃,你抓不住我。”
祁长昭“想抓住你或许是没这么容易,可我能将你的身份公之于众,能在天下通缉你,让你再无安身之所。沈离,在这个世上,我有无数方法让你无处可逃。”
“你若不信,大可以试试。”
他冰冷的话音如一粒石子落入平静的水面,在沈离心头激起层层涟漪。不得不说,祁长昭这副模样的确有些令人望而生畏。或许是因为出生在帝王家,他身上天生就带着股傲然于世、令人不由臣服的气度。
可这不包括沈离。
沈离没有答话,甚至连脸上的神情都不曾改变。
他静静与祁长昭对视,那张脸仍维持着淡淡的笑容,没人看见,他藏在袖中的掌心悄然泛起微光,一把银制匕首渐渐在掌心显出虚无的轮廓。
湖心亭中一时剑拔弩张,令人喘不过气的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开。
须臾,祁长昭率先收回目光。
“好了阿离,我们何必如此。”祁长昭的神情缓和下来,仿佛在这一瞬间,又变回了那个温文尔雅的白衣道长。“云莽山的确只是我给你的一份谢礼,这你不用怀疑。至于那同心铃,待你愿意还我时,再将那东西交还给于我吧,这样可以吗”
沈离怀疑地看他“就这样”
“就这样。”祁长昭他抬手倒了杯热茶,把茶推到他面前,“快过来坐下歇歇,你那气色到底”
“不必了。”沈离直起身,打断道,“我还有事,就不再久留了。还望陛下记得今日的话,告辞。”
说完,他丝毫不理会祁长昭的反应,转头沿着来时的路离开。
湖心亭重新沉寂下来,祁长昭敛下眼,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清是什么情绪。
不多时,一个声音自他脑中响起你说你这人,你吓他做什么
祁长昭伸手将推出去的杯子拿回来,放在口边吹了吹我只是想知道,他会怎么应对罢了。
3难不成你还真想把人抓回去关着唉,前宿主吃软不吃硬,你这样不行的。
我知道。
祁长昭抿了口茶,藏起眼底那分落寞之色。沉默许久,他又问你先前说过他的身体数据已恢复成前世的程度
3是,是啊
祁长昭是什么时候的身体数据
3当然是他修为被废之前啊,就你带着正道去杀咳,就是他与正道开战前。
开战前
祁长昭闭上眼,又想起了当初那场绵延几天几夜的战火。
那人的修为实在太高了,哪怕他带着当时修真界最精锐的修士,那场讨伐的难度也远超他的想象。从山脚突破那人设置的层层关卡上山,他们经历了难以想象的数日苦战。
而当他们终于来到凌云间,他发现,那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已经再无先前的影子。
熟悉的仙殿寰宇,莲池玉桥,全被一场漫天大火摧毁。
而那个一袭黑袍的人,伫立在最高处的屋脊之上,俯身凝视他们,映着熊熊火光的眼中不似愤怒,反倒像是对生命即将消逝的悲悯惋惜。
将要消逝的是他们。
那场战役持续了数日,期间不知搭上了多少人的性命,而敌人始终只有一人。
可那一人,却足以胜过千军万马。
他无法想象,若那人没有在最后露出破绽,让他得以一剑挑碎他的灵核,事情又该如何收场。
那等修为境界,哪怕直到现在,都让祁长昭感到望尘莫及。
可现在,为何会变成这样
祁长昭脑中不断闪现那人苍白的脸色,心中的不安与疑惑越发强烈。
可就在此时,有人穿过回廊,走到湖心亭前。
“陛下,重华长老求见。”
祁长昭按压一下眉心,将杯中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翩然起身“走吧。”
沈离离开宅院,却没急着回客栈。恰值日暮时分,街上行人少了许多,灵脉探寻结束,来凑热闹的散修昨日便已离开大半,而正道仙宗也会在这两日接连撤去。
这边陲小城终于恢复了些许过去的模样。
路边的茶社,沈离倚在二楼的窗边,抿了口热茶,却是皱了皱眉。
这味道,比祁长昭给他配的安神茶差太多了。
近来沈离的口味被养刁了不少,他嫌弃地把茶杯放下,支着下巴浅浅叹息一声。
早知道就蹭一杯茶再走了,干嘛闹脾气与自己过不去。
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气从何来,那人是高高在上的天渝国君,还是他这具肉身的夫君。无论从何种意义上,得罪了那个人,都是他自讨苦吃。
可他一见那人用那种语气与他说话,他心头气就不打一处来。
沈离沉默地在原地坐了半晌,小声嘟囔一句“那狗皇帝”
“如果我是你,现在就尽早与他彻底断了往来。”
一道白影从储灵戒中飘出,在沈离身边显出一名青年男子的模样。
沈离一怔,偏头轻笑“舍得出来了,小器灵”
男子在桌边坐下,冷冷抬眼看他“别这么叫我。”
“那你叫什么”沈离偏头对上他的视线,稍顿一下,“哦,琉光,挺好听的名字。”
“你”
“我什么我,你我结了契,我能懂你的内心有什么奇怪。”沈离笑嘻嘻地给他倒了杯茶,安抚道,“放心吧小琉光,我不像你,我不会随便别人的心。”
琉光冷哼一声,板着脸不说话。
他垂眸盯着眼前茶杯中袅袅升起白烟,须臾,轻声道“多谢。”
沈离有些受控若惊,笑着摇摇头“谢我做什么,你不会不知道,我想要你是有别的目的,不只是为了救你。”
“我明白,但还是谢谢。”琉光道,“多谢你带我回来,也带她回来。”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你不会真想把人在我储灵戒中藏一辈子吧”沈离思索一下,道,“当然,若你愿意帮忙,我帮你一直藏着那具肉身也可以。待到事情办完,我与你解除契约,让你带着她离开,你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可好”
沈离说这话的时候琉光几欲张口,都被沈离打断。
他脸色变了又变,咬牙挤出一句话来“你是不是以为我特别变态”
沈离一脸无辜“琉光兄何出此言”
琉光冷着脸看他。
就算不用心,他也能猜到沈离如今已经在脑中幻想,他背着一具年轻貌美的女子尸身,浪迹天涯的画面。
沈离轻咳一声,道“那你”
“我会寻个地方将她安葬。”琉光偏头看向窗外,远处夕阳沉沉落下,在天边映出红霞万丈,“她生前一直想再见一见日出,我会将她安葬在山峦之巅,让她得以安息。”
沈离收敛了玩笑之意,拍了拍琉光的肩膀“你能想通是最好。”
琉光苦涩一笑,没有回答。
漫长而无止境的等待只会将人逼疯,在所有希望渐渐湮没之后,誓言与约定也成了虚无,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绝望与痛苦。
他不知道他们在那暗无天日的炼狱中相守了多久,或许是几个月,也或许是十年二十年。
久到女子的衣衫变得陈旧,久到那眼中再无任何鲜活的光亮。
他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天,他们如同往日般相拥而眠。
那天他其实没有睡着,他听见那女孩儿在他合眼不久后起身,跪坐在他身边,压低的声音哽咽而嘶哑。
她说“琉光,我撑不下去了。”
“对不起,原来我真的做不到,真的太难了。”
“原谅我这么自私,可我真的不想再活在黑暗里。有朝一日若你能离开这里,能不能把我也带走。我真的很想再看一看日出。”
随后,一切归于寂静。片刻后,他听见重物撞向白玉床的声响,血腥之气飘散在祭坛中央,也带走了那个女孩儿的生命。
祭坛时隔多年重新启动,女子滚烫的鲜血与灵魂经由法阵流入他的体内,让他的力量前所未有的充盈起来。
至始至终琉光都没有告诉过她,只要再得到一位年轻女子的生命献祭,他就拥有了可以离开那祭坛的力量。
可那份力量只足够让他独自离开。
日头从山峦一侧沉下,又在清晨的薄雾蒸腾中缓慢升起。
一袭鲜红嫁衣的女子躺在浅坑当中,神情平静安详,一抹朝阳破云而出,洒在她依旧红润的脸上。
沈离与琉光并肩站在浅坑旁,凝视着这被沐浴在阳光中的女子。
须臾,琉光半蹲下来,倾下身,缓慢摘下了她腰间的银铃。
在银铃离开的瞬间,女子的身体犹如花草干枯,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干瘪腐朽,片刻后,浅坑中只剩一具森森白骨。
琉光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抬手施法,将浅坑埋了起来。
做完这些,他站起身,沈离正背对着他们,若无其事地偏头看向一旁,似乎没察觉到他已经站起来。
琉光皱眉“你干什么”
沈离回头瞄了一眼,见琉光已经把浅坑埋好,这才回过头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我这不是想着你要与人家道别,避一避嫌嘛。”
“沈离。”
沈离“嗯”
琉光咬牙切齿“我刚才没有亲她。”
沈离点头“嗯,我知道,你别害羞。”
“真的没有我又不是”琉光深吸一口气,放弃与他再争论这事。
他将手中的银铃递给沈离“拿好了,你要的东西。”
“多谢。”沈离伸手接过,又问,“此物当真是打开时空通道的钥匙之一”
琉光下巴微抬,淡淡道“怎么,若我说不是,你现在就不要我了”
“那就很难说了。”沈离苦恼地皱了皱眉,“而且,我原本就是从祁长昭那里将你抢来的,按理说,此间事了,我该还给他才是。”
“祁长昭”提起这个名字,琉光意味不明地轻嘲一声。
沈离敏锐地从他话中听出了什么“你好像很讨厌他”
琉光淡声道“没有,我只是觉得他有趣。性子有趣,行事也有趣。”
“你们器灵说话都这么弯弯绕绕的么”沈离斜眼睨他,又问,“说起来,你是不是知道他什么秘密,说来听听”
琉光不答。
他比沈离身形稍高一些,低头深深看向他,像是从他身上看到了某种极其有趣之事。
须臾,他轻声笑笑“你将我救出祭坛,又帮我将圣女下葬,我本该感激你,告诉你一个秘密也无妨。”
“如果我说,祁长昭的秘密与时空通道下一把钥匙的线索,我只能告诉你一样,你选择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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