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梧州再愚钝,也听得出凌霄说的不是甚好话,他咋舌道:“哦?新嫂嫂好歹是前长公主呢,你怎么会觉得她是……那啥那啥呢。”他不好意思说出“邋遢的蠢女人”这几个字。
凌霄沉眸,“今日发生好几件事。”他在祝梧州身边坐下,缓缓回想这一日发生的事情,“从早上开始,先是负责准备早饭的下人忘了唤她来吃饭,她轻而易举的便饶恕了那人,好声好气地,错过了在府中树立威严的机会。再接着,琼花的贴身侍女不慎将一碗白米粥倒在了她身上,我亲眼看着的,她的手臂都烫红了,饶是疼出眼泪,她也没有处置琼花的婢女,甚至还战战兢兢地自责起来,说她坐的位置不对。”他抬头,冷静道:“她再一次错过在府中树立威严的机会。”
眉头皱得越发深,“去给义母敬茶时,她再三忍受义母的刻意刁难,诚惶诚恐,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义母刁难人的手段太过低级,任谁都能识破,她要是能撂下脸子,借题发挥,撒泼撒野,把义母说的哑口无言,撑起大夫人的气势,说不准我会把府中所有事物交由她打理。纵然我不喜欢她,她也能靠着打理凌府事务的权力,赢得府中上下所有人的敬畏。”
骨节分明的手掸弄着衣角,他冷着脸道:“可她一味哭泣,什么辩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就是眼泪流的汹涌。往轻了说,她是懦弱无能,往重了说——”他不留情面,“是蠢。”
祝梧州“啧啧”两声,意味颇深。
想起刚刚在蔷薇花墙那儿听到的对话,凌霄又道:“她身边的侍女都比她有眼力见,能看出这些人都是在故意刁难她,还提醒她注意些,可你猜她怎么说?”
祝梧州坐正身子,“怎么说?”
凌霄重复炽遥说过的话,“既然嫁过来了,便好好过日子罢,受点气没什么的。”
祝梧州一时百感交集。
他听明白了,新嫂嫂是个软包子,不争不抢的,委实安然若素。
若是嫁到普通人家,她会是位很合格的夫人,可对凌府来说,她这个新夫人确实太懦弱无能了些,撑不起场面。
万分感慨地叹息一声,祝梧州瘫进椅子里,唏嘘不已道:“新嫂嫂命苦,她被褫夺长公主封号那年,不过才八岁罢了,比我小七岁,比你小十岁。她还是长公主那些年,你没进过宫,没看过她的样子,我却是见过她的,她小时候厉害的很,一举一动都充斥着傲气,我都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他抬头望着凌霄,语气真诚道:“十年足够改变许多东西,她的一身傲骨和脾气八成早就磨没有了,凌兄,你多体谅她一些,能帮她说话的时候尽量帮帮她罢。”
眼底含着笑,凌霄用看穿一切的眼神扫向祝梧州,“谁让你来说这些话的?”
祝梧州便知瞒不过凌霄,他有双洞察一切的眼睛,别人有一颗心,凌霄有八颗心,颗颗都是玲珑心。他笑着挠头,“哈哈哈什么事儿都瞒不过你,我爹让我来说这些话的。”
凌霄沉眸端坐,“你爹倒是心疼她。”
祝梧州伸了个懒腰,“我爹那人重感情,新嫂嫂的母亲——”他压低声音,说出那个曾经一度是忌讳的名字,“也就是章皇后,是我爹的故友,我爹怜惜故友的遗孤,不忍心让她吃太多苦,所以让我来说这些话。”
章皇后已辞世十年了,曾经如雷贯耳的称谓在如今听来竟有隔世之感,她以仁慈闻名大昭,一度深受百姓爱戴。
凌霄觉得,炽遥的性子倒有些像她母后,同样的软弱不堪,都怀着颗圣母心,不懂何为“刚柔并济”。
又长叹一声,祝梧州偷瞄凌霄,话音幽怨道:“凌兄,你到底想娶什么样的夫人,新嫂嫂这般漂亮你还不动心?”
凌霄垂眸不语。
他也说不清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子,说实在话,过去的二十八年他从未思考过这件事。
于他而言,成家立业是种负累。
然,有一点可以确定,他不喜欢娇花一般柔弱的女子。
他活得很累,身体累,心更累,保护自己不被皇帝铲除已耗费了他全部精力,他不想再抽出精力去保护谁。
他对自己定位向来清楚——自私自利。
起身走到书桌旁,他打开遮挡砚台的盖子,含着半分无奈、半分敷衍道:“自己招惹来的,养着呗,就当请了尊佛,又不能送回去。”
祝梧州挑眉,“你今晚还不回去睡啊?又让美人儿独守空房?”
凌霄俯身研墨,“既不喜欢,作甚要污了人家的清白?”他借了炽遥的话来用,“相敬如宾,也并非不是好事啊。”
祝梧州笑得眼睛都眯在一起了,他朝他竖起大拇指,“凌兄觉悟高。”
这便是他愿意与凌霄结交的原因。
朝臣们忌惮凌霄的手段,都说他一肚子坏水,要么忍着被人说“狼狈为奸”的浑话与他结交,要么避他如洪水猛兽,靠近都不敢。
只有他不怕他。
他晓得的,面前这个容貌出众的男人虽然没有甚善心,但他并非坏得全无原则,他是有手段,但他不会滥用手段,他仍存有节操与风骨,离世人口中的十恶不赦,尚且还远着呢。
这一日发生不少事,可纵然发生再多事,太阳和月亮也照旧轮转,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而停留。
夜幕降临,凌府被星光笼罩。
凌太傅果然没有到新房过夜,炽遥早有准备,她压根没打算等他,直接洗洗睡下了。
她甚至把他留在新房里的东西全部都塞到角落里,空出地方之后,再把她要用的东西摆出来。
俨然把这里当成了她一个人的房间。
第二日凌晨,太阳还没从天幕中跳出来,炽遥早早起身,打着哈欠下床。
走到窗户边,她伸手拉开窗帘,闭上眼睛,默默享受着晨光照在脸上的感觉。
嫁来凌府两日了,她仍不适应,总觉得眼前的一切好像梦一般,不真实,好似只要睁开闭上的眼睛,她便会回到阴暗的碧游宫,身心皆被束缚,只能在那方寸之地中走动。
困在碧游宫的十年,给她的身体和心理上都带来了一定变化,经历过软禁,她方知自由的可贵。
从迈出宫门的那一瞬,炽遥便在心中暗暗决定,她要想方设法,把握住这来之不易的自由,并好生利用它。
睁开眼睛,她伸手捞了把虚无的晨光,指节跳动两下,她推开窗子,旋身到铜镜前梳洗打扮。
休沐日结束了,今天凌太傅要早起去上朝,她作为凌太傅名义上的夫人,总是要尽一尽分内之职的。
梳洗打扮毕,她从角落里取出凌太傅的薄披风,搭在胳膊弯上,赶在他上朝之前,先一步到凌府的大门前等他。
纵然起的再早,凌太傅的仪容上也没有缺憾,他穿了身符合身份的紫檀色朝服,乌黑发亮的头发用玉冠挽住,从头到脚充斥着的,是成人的成熟稳重,气度更是雍容闲雅,让人不得不多看他两眼。
见他出来,炽遥迎上前去,亲自为他披上披风,言辞关切道:“大人,才是初春,早起天意凉,您多穿件衣裳,免得着了风寒。”
凌霄低头看她一眼,语气不冷不热道:“有劳。”
炽遥回他一个温暖的笑容,“大人客气,这是妾身应当做的。”
目送凌霄乘坐着华盖马车离开,炽遥正打算回府里,一转身,冷不丁看到了凌太傅的干妹妹,琼花。
她的胳膊弯上也搭着一件披风,八成是来和她做同样的事情的。
唇角噙着一抹和善的笑,炽遥走近她,主动搭话道:“妹妹也来给凌大人送披风啊。”未等琼花回答,她故作感慨道:“太傅大人运气真好,有这样贴心的‘干妹妹’,我也有个弟弟,但他除了惹是生非,什么事情都不能帮我做,这样一比,真是高下立见。”
她晓得的,琼花喜欢凌太傅,是以她着重咬住‘干妹妹’这个词,故意让琼花心里不痛快。
琼花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暗,看向炽遥的眼神也流露着不善,炽遥抬手捂住胸口,故作惊讶道:“妹妹做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她向她讨好笑道:“你是太傅大人的妹妹,自然也是我的妹妹,不用同我见外的,有什么话可以直接同我说。”似猛然想到什么,她又道:“对了。从进府到现在,我却还不曾听妹妹唤过我嫂嫂,妹妹若是不嫌弃,以后可以唤我嫂嫂的,用不着一口一个公主,这样亲近些。”
琼花本就看炽遥不顺眼,现在炽遥竟敢让她唤她“嫂嫂”,还称呼她为“干妹妹”,她更是怒火攻心,难以忍耐。
在琼花看来,炽遥这是在炫耀,炫耀她抢了她心爱的男子,炫耀她可以以凌府大夫人的身份自居。
琼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接着嗤笑出声,“就你?”【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