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许,祝大人疾步走到贵客厅的门边,左右观察一番后,谨慎地阖上房门。
“您怎么跑出来了!”他小声问炽遥。
炽遥并未急着解释,她收拢裙摆,“扑通”跪在地上,带着哭腔道:“大人,母后临终前曾告诉炽遥,他日若遇到实在紧急的状况,可设法向大人求助。还望大人看在昔日与我母亲结交一场的份上,帮炽遥一把罢!”
祝大人忙去搀扶炽遥,“使不得使不得,您是长公主殿下啊!”
炽遥垂泪,“不是了,大人。”她的声音逐渐低下去,“父皇亲自下的令,褫夺我的封号,贬斥我为庶人,罚我禁足在碧游宫,非诏不得外出。”
祝大人扶她站起来,“在老臣心中,您永远是昭国的长公主。”
炽遥擦着眼泪,抽泣不止,恰似在风雨中飘摇不定的纤花,柔弱不堪,可怜兮兮。
祝大人打量她两眼,感慨万千道:“多年不见,你长的同你母后愈发相似了,尤其这眉眼,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叹气,“当年祝家遇难,是你母后和外祖鼎力相助,我才能闯过难关。十年前你母后和章家遭逢劫难,我未敢站出来说话,着实心有愧疚。”
他向炽遥保证,“长公主,您说罢,要老臣帮什么忙?若能帮得上,老臣定当全力以赴。”
炽遥等的便是他这句话。
她抬手擦泪,顺势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精明之光,仍装着我见犹怜的脆弱模样,柔柔唤道:“祝大人。”她垂手,语气郑重道:“求您进宫面见圣上,劝说他将我嫁给凌太傅。”
此言一出,祝大人即刻变了脸色,“炽遥,你不能嫁他!”他果断道。
祝大人今儿个也在朝堂上,他亲眼目睹皇上如何着了凌太傅的道,一步步钻进他设好的圈套中,亲口说出要嫁一位公主给他做妻子这种话。
凌太傅全名凌霄,样貌超凡脱俗,用喜欢他相貌的姑娘们的话来说,跟天上的仙君似的。可他做事却不像仁慈的仙君,素来不择手段,又擅长迷惑人心,朝中人一半说他狠辣至极,另有一半说他有勇有谋,他仅凭一己之力,将原本和谐的朝堂搅动得难以安生,每天早朝都跟打辩论赛似的,朝臣们各执一词,久难统一。
昭国执掌天下数百年,从开国起,凌家便世代在朝为官。因凌家第一任家主曾救过昭国开国圣皇的性命,圣皇留下遗诏,给了凌家一道越过法典的恩赐,准凌氏一族世袭太傅之位。
这是莫大的恩典。
凌家也未辜负开国圣皇的心意,他们一族祖坟埋得好,代代皆有人才出,能力完全可胜任太傅之位,从未出现过才不配位的混子。昭国在他们的辅佐下,逐步走向强盛,时至今日,俨然已是八方来朝的盛世皇朝。
以往凌家承袭太傅之位的,皆是正房大夫人所出的嫡长子,到了凌太傅这一辈,凌家出了事,他的父亲、母亲、嫡长兄在一场事故中不幸遇难,凌家嫡系血脉仅剩下凌太傅一人。
皇上的本意是,既然凌家这一任的家主和嫡长子已死,干脆便破了开国圣皇留下的遗诏,直接从朝臣中选任太傅,不再由凌家世袭这一官职。
皇上有打算,凌家久承太傅之职,功勋卓著,早已功高震主,若再不乘机把他们一族从朝廷里择出去,只怕将来有一日这朝廷要改姓凌。
左不过,皇上的目的没能达成。一小撮支持凌家的朝臣带头反对,拿祖宗出来说事,凌太傅又执意要承袭亡父之位。皇上一琢磨,祖宗的规矩传了几百年了,在他这一辈破掉终究不好,后世史书落笔,没准会给他编排个善妒害贤的罪名。
凌太傅那时年纪并不大,从未在朝堂上展露过头角,又是不受重视的嫡次子。皇上认为他泛不起多大的水花,索性让他承袭太傅之位,只等着哪日他干不下去了,寻个由头将他革职罢了。
谁知凌太傅不但扛起了太傅的担子,且一扛就是八年,八年间,他一反祖辈忠厚老实勤勤恳恳的行事方式,排挤同僚、结党营私,一个劲儿地往奸臣方向发展。
皇上如今日夜懊悔,后悔当年顾虑太多,没坚定立场,给自己招了个难缠的乱臣贼子回来。
另有传言,凌太傅的父亲母亲,还有哥哥,并非死于意外,而是全死在他手中。
这是传言,难以考究,不过依着凌太傅狠辣的行事风格,没准是真的。
祝大人同炽遥的母亲相识一场,他无法眼睁睁看着故人之女嫁给那样一个怀有狼子野心的奸恶之徒。何况,十来年不见,当年那个性格执拗的小丫头出落成了仙姿佚貌的漂亮姑娘,合该嫁给一个前途光明的正人君子,怎能嫁给凌太傅那种人。
他对炽遥道:“长公主,您嫁给凌太傅,便等同于送羊入虎口,下官不忍如此。”
没料得祝大人竟真心为她着想,炽遥不禁有些意外,看来这昭国还有个把能被称为“人类”的人。眼里的泪光仍在,她抬手轻触下巴,默然垂眸道:“大人,我有什么法子呢?”
她抽泣,“若能如正常人一般,行走在这浩渺的星光下,谁愿意孤注一掷,嫁给那样一个恶名远扬的大奸臣呢?”她再度抬头,脸上弥漫着决绝,“大人,死在他手中,或沦为博弈的棋子,也好过被困在碧游宫一辈子啊。”
祝大人只想叹气。是了,他忘了炽遥如今的处境,被困在深宫中,同嫁给凌太傅,本无甚区别。他沉吟稍许,问炽遥,“你想好了?”
炽遥坚定点头,“是的大人,我想好了。我不想抬起头看到的再是那四四方方的天幕,哪怕我明日嫁过去,后日便死在凌太傅同皇上的较量中,也没甚可惜的,起码这一日我是自由身。”
祝大人终于叹出了那口气,随着叹息声落下,他感慨万千道:“也是个苦命的孩子,若是当年您按耐住性子,不……”
“大人。”炽遥垂眸,长而浓密的眼睫毛遮住眼睛,令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她仅是唤了一声,没接着往下说,祝大人却理解了她的意思。“罢了罢了,”他摆手,“您既心意已决,老臣便不再规劝。我这就进宫去试一试。”
炽遥由衷拜谢,“有劳大人了,母后泉下有知,会为结交过您这样一位重情重义之人而倍感欣慰。”
祝大人忙扶她起身。
他警惕地询问炽遥,“您这一路没让人认出来吧?”
炽遥抬起下巴,眼神诚恳,“大人且放心,炽遥晓得利害轻重,绝不会害您。这一路我格外小心翼翼,除了守门的严侍卫,并无人看过我的脸。严侍卫虽知道我是谁,但他只负责收贿赂放人,并不知我要到您府上来。”
祝大人放下心来。
严侍卫那人他是知道的,只要钱给足了,他什么都不过问,同他那贪心的爹一个样儿。
这一夜虽长,但若不紧着些,动作麻利些,它很快便会过去。
与祝大人细细商议一番之后,炽遥重新穿好连帽披风,再三拜别祝大人,她走出祝府,顺着来时的路折返回皇宫。
永安门分大小两个门洞,达官贵人们可从大门洞出入,宫女太监及其他杂役则要走小门洞。
炽遥手中没有出宫的令牌,要想进入皇宫,还得经过严侍卫那关。
猜到严侍卫不会轻易放她归宫,是以炽遥在路上想了个法子,可以暂时躲过今夜这一关。
严侍卫领着她通过永安门下的小门洞时,炽遥忍着心头的反感,故意朝他笑得甜美暧昧,“严监使,这长夜漫漫,您在城门下当值无趣,炽遥归宫也是孤身一人,同样无趣,不若我们找个无人的地方,玩会子游戏可好?”
严侍卫被她这个甜甜的笑晃晕了眼睛,一时摸不着天南地北,“好,”他以为炽遥想通了,面带欢喜道:“你说,怎么玩?”
藏起眼底的厌恶和嘲讽,炽遥引着严侍卫往没有人的地儿走,“我藏好,”她笑靥如花,“您来找我,若找到了……”她说得含糊其辞,又充满暗示,“炽遥随您支配。”
严侍卫的酒劲儿还没过去,听到炽遥这话,他的眼睛都直了,“来来来!”他顿时来了精神,“你快去藏!”
炽遥从袖子里掏出手帕,亲手给严侍卫系上,“把眼睛蒙上,怕你偷看呢。”嗓音软绵,像贴着湖面轻轻掠过的燕子翅膀。
柔声入耳,撩人心弦。鼻息间尽是手帕上的绵绵香气,严侍卫真觉得自个儿的骨头都软了。他一门心思想好事儿,没往深处去琢磨,为何往日贵气逼人的前长公主,今日会突然变得如此温柔多娇。
“可别偷看。”最后叮嘱严侍卫一句,炽遥提起裙摆,压着脚步声,头也不回的朝宫廷内侧跑去。
严侍卫搓着双手等了一会儿,满心期待问,“好了吗?”没有回答。他又问了一遍,“到底好了没?”
仍旧没人回答,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夜风穿过花丛的索索声。
严侍卫惊觉上当。
他快速解开手帕,四下找了找,哪还有炽遥的影子,她早跑到内宫里去了。用劲捏紧手帕,严侍卫恨得咬牙,“敢耍我。楚炽遥——我就不信你以后不出这宫门了!”【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