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初入夜,天色还没有完全黑透,天幕上闪着几颗忽明忽暗的星子,最亮的那一颗,名唤长庚。
三四个身着齐胸襦裙的宫女手提灯笼,步履匆匆行走在宫道上,她们的任务是点燃阖宫的灯烛,让那些贵人们在夜晚也能安然行走。
她们身后,一盏一盏油灯渐次亮起,点亮茫茫四野,恰是一幅华灯初上之景。
行至碧游宫附近,其中一个宫女突然放慢脚步,神秘兮兮地问其余人,“你们听说了吗?”
离她最近的宫女似乎明白她在说什么,长眉一挑,道:“是那件事吗?”
众人不约而同露出了然之色,只有一人不解,“什么事儿?”
最先打开话匣子的宫女含义颇深道:“就是那件事啊。”
不解的那人愈发糊涂了,“到底哪件事?”
那宫女蹲下身子,打开扣在油灯上的灯罩,准备点燃阖宫最后一盏灯,“还有哪件事,当然是今儿个早上朝堂上发生的那件事,宫里宫外都传遍了,八成就你不知道。”
她旁边那人拿胳膊肘抵她一下,故意揶揄道:“胆子肥了,竟敢在后宫议论朝堂上的事儿,就不怕隔墙有耳,被人听了去,到管事姑姑面前告你们一状。”
最先打开话匣子的宫女手脚麻利地点燃油灯,重新盖上灯罩,她起身笑道:“你可别唬我,这后宫中谁人不晓得,碧游宫附近是阖宫最清冷最偏僻的地儿,除了乌鸦和喜鹊,哪有活物会到这儿来。姐姐你与其担心隔墙有耳,倒不如担心头顶,乌鸦和喜鹊最爱乱屙屎了,你且摸摸,看你那乌黑浓密的秀发上可有鸟屎。”
几个宫女都同时笑出声来。
宫里的生活太过压抑,时刻谨小慎微,哪怕只是这样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玩笑,也能令人捧腹。
“好姐姐,你快同我说一说,”不解的那人提着灯笼,一脸渴求道:“快说快说,今儿个早上朝堂发生何事了?”
最后一盏灯笼点燃,宫女们完成了今日的任务,她们不想回去太早,怕管事的姑姑再给她们安排别的事情做。
干脆逗留在碧游宫旁,珍惜这难得的悠闲时光。
“还不是凌太傅。”
那宫女磨蹭许久,终于肯说了。
“凌太傅!”听到这个名字,宫女们不禁露出既向往又害怕的神情。
说话的宫女接着往下道:“今儿个上午,皇上在中萃殿宴请全朝五品以上的官员,这是今年第一次大宴仪。听闻皇上心情好,席间多吃了几盏酒,你们也清楚——”她压低声音,“咱们皇上,酒品不好。”
宫女们纷纷捂唇偷笑——这可不是甚秘密,全朝都知道,皇上喝多了酒爱说胡话,他因喝酒误了好些事了。
那宫女继续道:“你说皇上若是喝醉后倒头睡去倒也罢了,他没睡,晕晕乎乎的,竟开始拿凌太傅开涮。”她撇嘴,“皇上说凌太傅已二十有八,却还不曾娶妻生子,属实对不起他已故的爹娘。又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要将骠骑将军的女儿许配给他,早点生个胖娃娃。”
有宫女‘噗嗤’笑道:“骠骑将军的女儿奇丑无比,腰比水桶还粗,腿上全是腱子肉,皇上这不明摆着是在拿凌太傅开涮么。”
最先打开话匣子的宫女“啧”一声,“可不是,凌太傅又哪是省油的灯,他没生气,心平气和同皇上说了会儿话。他故意给皇上设套,话赶着话,竟然逼得皇上当场下旨,允诺许配一位公主给凌太傅为妻!”
其他人早知晓这则消息,是以并未觉得惊讶,只有那个最初不解的宫女惊呼出声,“天啊!”因她的嗓门太嘹亮,正好盖住身后那丛灌木后传出的动静。
那丛灌木已在此地长了十年,根系发达,枝叶也又高又繁盛,若有人弯腰藏在后头,前面的人还真不容易发现。
清冷的月光自天际倾落,月光下,一个身着宫裳的女子跪坐在灌木后,她低垂着头颅,安静倾听宫女们的话,面前是一株刚刚结苞的杜鹃花。
“那凌太傅是什么人?”有个宫女最拎得清,她冷静分析道:“是阴晴不定黑面阎罗,是就差盖戳儿坐实的乱臣贼子,咱宫里有两位公主,全是在皇上和娘娘的心尖尖儿上捧大的,不论把哪位公主嫁给凌太傅,都等于送羊入虎口!”
皇上可真糊涂啊,难怪外头的百姓们都偷偷议论,说他们昭国恐怕气数将尽。
磨蹭得差不多了,若回去得晚,管事的姑姑又要唠叨。宫女们提起灯笼,迈着标准的宫步离开碧游宫,只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皇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夸下海口,说要嫁个公主给凌太傅,这说出去的话好比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听闻贵妃娘娘现在正同皇上闹呢,不晓得皇上会怎么处理,凌太傅那边又会怎么做……”
点灯的宫女们离去,碧游宫又恢复了素日里的死寂。灌木后的女子维持着跪坐的姿势,一动不动,像座雕像。良久,她抬起头,怔怔望了会儿漆黑的夜空,星子映入她的眼底,亮晶晶,在她的瞳仁中发着光。
母后。她眨眼,星光随之而散。
拎着宽大的裙摆起身,她越过茂盛的灌木丛,神色坚毅地走进碧游宫——母后,炽遥等待多年的时机,终于到了。
诚如方才那些宫女所言,碧游宫是阖宫最偏僻也是最清冷的地儿,除了鸟雀,鲜有人至。
炽遥便居于此处。
与其说是住在这儿,倒不如说被困在这儿、软禁在这儿,更确切些。
推开破败的殿门,她跨过门槛,行色这才匆忙起来,“尘霜,为孤取一件披风来,要暗色的,别太扎眼。”
尘霜是炽遥的贴身宫女,也是碧游宫内除她以外唯一的活人,偌大的宫殿,只住着她们主仆俩。
尘霜从内殿快步走出,手腕上搭着条几条颜色各异的披帛,当是在整理衣物,“天色已暗,公主要去哪儿?”她问。
炽遥并未直接回答,她打开梳妆镜前的抽屉,翻了翻,没找到要找的东西,“母后留下的翠玉镯呢?”她偏头问尘霜,“和田玉的那只,孤记得之前好像放在抽屉里的。”
尘霜低低叹了口气。这些年他们被困在碧游宫中,无人问津,只能靠卖旧日积攒下来的东西为生,公主的首饰都卖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些不值钱的镀金首饰,还有,还有一只皇后留下的镯子。
她小心劝炽遥,“殿下,那翠玉镯是皇后留下的最后一样物件,也是咱们剩下的最后一样值钱东西,若是把它也变卖了,只怕咱们今后……”尘霜没把话说完,她晓得,话说到这里足够,她们公主殿下自有定夺。
炽遥明白尘霜的意思,她思忖须臾,咬咬牙,硬着心肠道:“拿来。”
尘霜点点头,“诺”一声,依言取出收放妥帖的翠玉镯。
把镯子套在手腕上,炽遥穿上件不张扬的青褐色连帽披风,轻声道:“尘霜,在宫里等孤,孤去去就回。”
尘霜蹲下身,替她整理披风的下摆,把每个褶皱拉平,“皇上下过命令,不许您离开碧游宫半步,殿下此行千万小心,莫被人发现。”
炽遥再度点头。
推开碧游宫的殿门,她在门边谨慎张望一番,确定没有异样后,她戴上披风上的帽子,融身浸入茫茫夜色。
十年。炽遥记得清清楚楚,从她搬进碧游宫到今日,正好整整十年,一日不多一日不少。
十年来,她如同坐井观天的青蛙一般,囿于碧游宫窄小的天井中,那个普天之下最尊崇的男人下了命令,不许她离开碧游宫,他想一辈子困住她,困到她身死。
何其残忍!
出宫的路已多时不走,竟倍感生疏,炽遥循着记忆里的印象,跌跌撞撞的,倒也摸到了永安门。
若要离开皇宫,需要走三道门,第一道没有守卫,可径直通过;第二道守卫稀少,要瞅准时机小心通过;第三道门是能否出宫的关键,守在门边的侍卫最多,除非插上翅膀,不若定是要从守卫们面前经过的。
炽遥有门路,她知道该如何过这最后一关。
普天之下没有钱买不通的门路,在十二岁那年第一次试图溜出皇宫时,炽遥便明白了这个道理。
今夜当值的侍卫头子姓严,炽遥同他打过多次交道,每出宫一次,便得给他一样东西,仔细算来,她的首饰几乎全在他那里。
找到严侍卫,炽遥唤他到无人之地,露出手腕上的翠玉镯,不卑不亢道:“请严侍卫通融,放孤出去,孤要办点事,子时之前定能赶回。”
这严侍卫可不是普通侍卫头子,他爹是正三品黄门侍郎,狗仗人势子仗父势,上头有人撑腰,严侍卫说话做事无比硬气,就连收受贿赂也从不避着人。
话说回来,城门守卫头子是公认的肥差,若非家中有过硬关系,严侍卫怎能争过他人。
来永安门当值前,严侍卫刚同他那群狐朋狗友吃过酒,此刻正迷糊着,满身都是酒气。
他有些日子没见炽遥,加之炽遥穿着斗篷,遮住了脸,他一时没认出这个试图向他行贿的人是谁。
他挑开炽遥头上的帽子,就着朦胧醉眼,先看到一张闭月羞花的美人面庞。她的美毫不收敛,一眼瞧去便足有十分惊艳,眉梢与眼角之间流淌着柔情绰态,当是倾城色,让人想亲近,却又不敢轻易靠近。
这样的美人儿却穿了身与她面貌不相衬的旧衣裳,斗篷下的那套宫装显然有些年头,式样陈旧,不是时下正兴的款式,颜色也被水洗得几乎褪尽。
慢慢回想起眼前的人是谁,严侍卫面上的惊艳渐渐褪去,转而换上副轻蔑神色,“我当是谁呢,”他冷笑,“原来是炽遥公主。”【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